《南风来迟》板栗饼也

5、第五章

　　陈婧赶他走，他内心一万个不情愿。且不说她家的沙发非常舒服，他已经在想象着那些瓜果蔬菜在她的加工下会是什么味道。

　　无奈唐逸的夺命连环call已经打到第四通了。

　　于是顾南风回到家中，等唐逸过来。尽管胃依旧有些隐隐作痛，他倒是觉得自己状态不错，谈笑风生都没问题。

　　但唐逸可不是来和他说笑的。

　　唐逸从进门开始，就板着张脸。顾南风觉得脑壳疼，怎么一个两个都要给他脸色瞧。

　　“唐老板，你这是咋了？”
　　“为什么要选吴导。”
　　“这你都知道？！葫芦娃似的。”
　　“……你酒还没醒是么？刚才电话里，你自己告诉我的。”

　　“哦？我忘了。不过确实是那么回事——至于原因，很简单，吴导现在最便宜啊！”
　　“顾少爷，我竟然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变得比我还抠门。”

　　这一句，让顾南风愣了一下。

　　唐逸出生寒门，所以抠门。他能念大学，是因为家里卖了头牛换了点钱；他能有今日，是因为步步为营拼命奋斗。

　　顾南风随即收了收嬉笑嘴脸，略微粗鲁地揉了揉唐逸的炸毛：“唐逸，你相信我就好了。弟弟我，有让你失望过吗？”
　　唐逸其实很排斥这类身体接触，但面对顾南风，也不知是习以为常还是无可奈何，总之他似乎还认真思考了这个问题几秒后，摇了摇头。

　　顾南风看他眨巴眼的认真模样，十分努力才忍住了不继续逗他。“那不得了。别像个冰块一样在那杵着了，过来坐。”

　　没想到唐逸坐是坐下来了，审问还在继续：“为什么要坚持做男主角。类似的题材你演了太多了，还演？你不怕观众审美疲劳。”
　　“对我疲劳？那可真是难以想象。先不论演技，要不你说说看，偶像剧，公司里谁比我更适合的——我让位。”

　　唐逸无语。不怕无赖脸皮厚，就怕无赖长得好。

　　“行了，”顾南风泡了杯咖啡，递给他，“那么好看的一张脸，别总皱着个眉头。不知道的，还以为咱小两口吵架了。”

　　唐逸是个轻易便可调戏的，这时脸都有些涨红了，更别说伸手去接咖啡。“我可以不插手导演的事，也可以再忍受一次你穿上校服的傻逼样。但你必须告诉我，你和陈作家，是不是早就认识？”

　　“认识啊，大学同学。怎么，你看上了？”

　　唐逸气急：“……顾南风！我一直以为你是公私分明的人。”
　　“是，我有私心。但我很清楚我在做什么，她写的东西，比别人的都要好。”

　　唐逸嘴巴动了动，还没来得及说话。

　　顾南风又再度开口：“哎呀，咖啡我给你放这啦。你给我喝了，很贵的！”说完，人就跑了。

　　顾南风跑到厕所，张嘴就吐。该死，一碗软烂的面都无福消受。他打开水龙头接了些冷水洗了几把脸，然后撑在洗漱台上等待着身体缓过来。

　　唐逸看不下去了，“你胃病怎么最近老犯？”说着就想搀他到床上休息，他却不肯。

　　“我要洗澡。”
　　“你这个样子还洗什么澡？”

　　顾南风不答话，直接开始脱衣服。

　　“你还不走？要一起吗？”

　　眼瞧顾南风已经脱了上衣，开始扒拉裤子，唐逸随手拎了块毛巾，砸在他脸上，“洗洗洗！像上次那样洗晕过去，可别指望我进来捞你！”

　　唐逸退出去，砰地一声关上卫生间的门。

　　上次是哪次？唐逸不说他都要忘了。
　　那会他刚出道没多久，稀里糊涂进了个丧心病狂的剧组。大冬天的，为了一个镜头在湖水里扑腾了三天。关键那水腥臭腥臭的，他回到家就钻进淋浴间一遍又一遍地冲洗，结果也不知咋回事，眼前一黑，就昏过去了。还好唐逸发现的早。

　　顾南风不得不感慨，唐逸这记性啊，是真好。陈年旧事他都记得——虽然这种太伤面子的事，最好还是忘掉。唐逸这么有脑子，太适合做他的王牌经纪人了，至于做老板，就有点麻烦了。唐逸如果知道顾南风洗澡的时候在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一定冲进去破口大骂：到底是我麻烦，还是你没心没肺？

　　顾南风确实没心没肺，奈何他唐逸重情重义。

　　此刻他干巴巴守在门口，直勾勾盯着那扇门——如果听到“轰隆”一声，那不是地震，不过是里面的傻大个晕倒了，这时候他冲进去，只需要两秒。

　　半晌，顾南风终于从里面出来。

　　他上半身光裸着，仅腰间系一条浴巾，沾染着温暖潮湿的水汽。肌肉紧致而收敛的包裹着骨骼，而那腹部之上，赫然攀附着一条狰狞的刀疤。唐逸看过很多次，现下仍觉得触目惊心。

　　他好像是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擦干身体，也不搭理唐逸。走进卧室，随便套了条裤子，就躺倒在床。

　　唐逸发现自己今天总是在盯着门口发呆，从厕所到卧室。

　　盯了一会，他感觉身上有些发凉，似乎有一缕凉风贴着后背轻轻刮过，这让他微微打了个寒颤。四下一检查，果然，窗户没关。站在窗口向下眺望，有一阵很大的风袭面而来，他急忙将窗户关上。

　　真的是降温了，不知道卧室里的那个人有没有感觉到。这么想着，他就推开了那扇门。手脚非常轻，高档的静音门配合地几乎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房里光线很暗，只有一线自然光从没完全拉好的窗帘缝隙透进来。床上那人一动不动，看来已经睡着了。下一秒，他就庆幸自己来看了看。
　　顾南风的头发还湿着，被子压在了身下。唐逸轻轻叹了口气，转身出去，再回来时手里多了个吹风机。

　　他不想吵醒顾南风，但总不能用生病作为代价。又想着，顾南风的起床气可不小，那也不怕，他正好可以骂回去——你难道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行程很紧、没时间生病？
　　想到这里，他已经完成了插电、趴在床头、按下按钮等一系列工作。吹风机的性能不错，声音不大且风速适中，但在睡梦中的顾南风，开始微微扭动着脑袋，躲避噪音和暖风。无果后，他哼哼唧唧抓了只旁边的枕头盖在头上。

　　枕头被抽走的同时，他睁开了眼睛。

　　“唐逸？”
　　“……嗯。”
　　“你干嘛？嗡嗡嗡的好吵。”
　　“吹头发，很快就好。你闭上眼睛。”

　　这会儿，被吵醒的顾南风难得的非常温顺，说话声音都软软的。于是唐逸也没拿出事先准备好的话来怼他，他的语气非常柔和，哄小孩似的。

　　顾南风果真闭上了眼睛，任由唐逸来来回回捋着他的头发。唐逸觉得吹的差不多了，摸了摸他的头皮，干燥、热乎，这才关上了吹风机。

　　噪音戛然而止，房内就显得过分安静，只剩下两个人的呼吸声。
　　顾南风的呼吸声均匀平缓，不知何时他竟然又睡着了。而唐逸则相反，忙活一阵，汗都出来了。吹风机实在太热了。

　　唐逸回到客厅，打了个电话，关门离开。临走前，他一口气干掉了已经凉透的咖啡。

　　陈婧正在电脑前啪嗒啪嗒打字，一个陌生电话打进来，她原本不大想接，灵感这种东西一旦被打断，就像泥鳅游回河里，捉也捉不回来。她继续敲击着键盘，手机依然响个不停，心烦意乱间，她接通了电话。

　　“陈作家，冒昧打扰了。我是唐逸，你知道我是谁吧？”
　　“唐总，请问是有什么事吗？”
　　“其实也没什么，只是我知道有个地方很好，想请你喝个下午茶，不知道陈作家没有空？”
　　“四点之前，是有时间的。地址是哪里？”

　　是一个远近闻名的巷子，连陈婧都听过它的大名，离她住的地方不远。陈婧将一身居家服换下，套了条灰色卫衣裙，戴上一只黑色棒球帽，便前去赴约了。
　　她赶到约定的地点，一眼就看到了等在路边的唐逸。

　　并不是吃饭的时间，这条巷子已经热闹非常了。他们走进一家看起来很有格调的复古餐厅，唐逸引导着她来到窗边一个视野很好的位置，又替她挪出凳子，待她坐下，他才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阳光透过五色的玻璃窗照进来，零星地撒在静置在桌上的“摩肩接踵”的茶点上面，它们同样的五颜六色，每一个都精致可爱，光是看一眼，就让人食欲大增。吃起来，又有惊喜。你想象中它是咸口的，塞到嘴里，却是浓密的香甜，松松软软地化满口腔。咽到肚子里，也不觉得腻，当然，你也可以选择小小的抿一口温度正好的红茶，为下一块甜点，做完美的铺垫。

　　陈婧已经吃下一块司康饼，一块慕斯蛋糕，唐逸还没步入正题——虽然她并不知道具体那是什么。这里确实是个好地方，连餐具都戳中她的审美，如果对面坐着的是熟人，她早已经拿起一个碟子、一只杯子、或是一把茶壶，开始细细端详。
　　坐在对面的却是唐逸，一个长相俊美，不知是敌是友的男人。

　　唐逸并非没有话要讲，他只是突然觉得眼前画面静好。
　　这是他第三次见到陈婧，先前总隔着段距离，不像这一次，他能看到她纤长的脖颈慢慢吞咽食物时的起伏。

　　她如果摘去帽子，把两边的头发捋到耳后，露出光洁的一张小脸，应该是清纯动人的；她如果卸掉脸上的淡妆，用洗面奶仔仔细细地洗一遍，应该是白皙透明的；又如果她化上红唇眼影，穿上亮片吊带裙，应该是风情万种的。他心知自己职业病犯了，正思考着什么颜色的裙子更爱衬她，是湖蓝色呢还是嫩粉色，穿灰色卫衣的陈婧看了眼自己手腕上的手表，三点二十八。
　　从这里开车到豆豆的幼儿园，不堵车的情况下，大约需要十五分钟，但这个城市即将迎来堵车高峰期。

　　于是她开口道：“唐总，如果你对我有什么疑问，就问吧。”
　　闻言，唐逸喝茶的动作顿了顿，他挑眉看了她一眼，然后继续喝完这口茶。

　　“那我便长话短说了。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暗恋顾南风的？大一、大二、还是大三？我想，大四的可能性，极低。”

　　一开口，便是语出惊人。她没有心理防备，身体某处仿佛有个伤疤被揭开，并不十分疼痛，但是找不到这个伤疤具体长在了何处，因而也止不了血。这种陌生的失血感，让她浑身酥酥麻麻，连呼吸都有些加重。

　　什么时候开始，暗恋顾南风。

　　大一下学期，再过一个月Z大将迎来暑假。这是一个很热的夏天，陈婧被舍友钱培培拉着去看校际篮球赛，Z大对抗S大。两校综合实力接近，素来在全国百强大学的排名中占据着中流砥柱的位置，你追我赶、互不服气，总被人们拿来比较。于是这场篮球赛，虽打着“纯友谊赛”的名号，实则暗流涌动、虎斗龙争。
　　Z大来了不少同学前来呐喊助威，不乏许多平日里从不看球赛的女生，其中缘由不难解释——顾南风是Z大主力。

　　混迹在这样一支啦啦队里，钱培培就显得十分另类了。她不仅是来认真看球赛的，还有着非常强烈的胜负心。当顾南风接到一个完美传球后再次投篮失手的时候，她再也压制不住内心的气愤，“婧，你看看这个姓顾的，他丫就是一‘花瓶’！就这球，都送到他手里了，对方连个能拦的都没有，他还能给投歪了！”
　　陈婧还未及回应，前排的一个女生转过头，似乎瞪了她们一眼。陈婧对其尴尬笑笑，又宽慰了好友两句，她原本就是最怕热的，此时整个人都觉得燥热难耐。

　　她起身去买了两根巧乐滋，回到门口的时候，远远地就看到顾南风在控球。

　　他正面临着对方的严防死守。5，4，3，2，1……最后一秒，他寻到突围机会猛然加速，投球离手。陈婧全神贯注盯着那只篮球，拜托拜托，一定要进。
　　少女的祈祷竟然灵验，它飞驰的弧线完美，不偏不倚地砸进篮筐。但它迟迟不肯落下，在那筐里转悠两圈，然后飞了出去。

　　陈婧往观众席一瞧，钱培培这货正扶着额头哀嚎。

　　她坐回原位，大口大口的咬巧乐滋，冰冰甜甜吞进肚子，燥热有所好转，她开始关心这场球赛。顾南风此人，钱培培称之为“花瓶”，确实有些过分了。
　　她观察到，失手颇多的顾南风，从始至终都是全队的主心骨。队友依赖他，毫不迟疑地把球传给他；打的不好的时候，他也从没有表现出丁点负面情绪，总是用眼神同他们致歉，用肢体语言给他们鼓励。她猜想，他应该是不差的，不知是出于何种原因导致今日发挥失常。后来，顾南风甚至开始转“后卫”，拿下多次完美助攻和关键防守，成功扭转场上劣势。

　　这个人实在是有点意思，足够自信，又足够洒脱，拼劲全力去赢，又不害怕会输。比赛进入第4节，两队比分咬的很近。“花瓶”顾南风是全场出汗最多的，他干脆脱下球衣，那动作引来女生尖叫。难得可以光明正大的欣赏男生□□，青春期的女生，都会脸红心跳地多看两眼。
　　他比想象中更清瘦一些，但肌肉线条流畅，在他发力的时候，腹肌的轮廓清晰可见。炎炎夏日不再那么难熬，时间流逝，距离比赛结束只剩下三秒，S大还领先了两分。

　　Z大妄想逆转，唯一的可能，就是三分球了。顾南风的站位好，队友把球传给他，胜败在此一举。他深吸一口气，身体半蹲，小腿发力，双臂向前推，手腕顺势将球拨了出去。那球速度很快，径直扑向篮筐。
　　比赛进入最后一秒，电光石火之间，球重重地撞上篮筐！

　　裁判吹响口哨，但所有人的目光灼灼，还没来得及从篮球上移开——它借力转向，飞出了球场，砸向观众席。

　　球飞了过来。

　　陈婧瞬间站起，巧乐兹的木棒被她塞进嘴，然后她用双手稳稳地接住了那只球。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或许她只是想替顾南风接住这“中了邪”的球，虽然比赛已经结束。

　　她看向顾南风，他也在看她，目光相触，笑逐颜开。那笑容灿烂夺目，完全不像是来自于一个刚输掉比赛的男孩。

　　他对她说“谢谢”，眉也欢喜，神也飞扬。

　　陈婧回过神来，她看见红茶里印着自己有些僵硬的三十岁的脸。
　　深秋的暖阳，也就那么几个小时的光景，在她没有察觉到的时候，窗外已然变天了。

　　餐厅的下午茶也接近尾声，客人散尽，主人开始为隆重的晚安忙碌。她收回视线，抬起手将棒球帽微微往上捋了捋，一双瑞凤眼直视唐逸。

　　“大学，我们在一起。后来，我们分手。没有什么深仇重怨，也没可能旧情复燃。我会尽我所能编好这部剧，不知道这个答案，唐总满意吗？”
　　“确切地说，并不满意。据说所知，南风出道前只谈过一次恋爱，而你竟然就是他的初恋。他为什么三十岁了，突然和初恋女友牵扯不清？”

　　“这也是我想知道的，买谁的不好，偏偏要买我的。不过今天中午，我刚巧知道了大概的原因——他无意中发现那部小说，男主原型是他，进而推测出作者是我。‘你写的真好，我就是这样；你写的不对，我应当是那样’；而初恋女友，依旧年轻漂亮。这可能激发了他某种兴趣。”
　　“听起来有几分意思。那么你呢，你是什么意思？”他交叉了十指，垫于下巴之下，似乎是饶有兴致地等着对方给出答案。

　　男人做出这副动作，难免显得矫揉造作，奇怪的是唐逸不会，他甚至传达出一种“咄咄逼人”的压迫感。

　　“唐总。我以为，我已经说的很清楚了。还记得么？我说我有空的时间，只到四点。那是因为，四点后我要去幼儿园接我的儿子。那么恕不奉陪了，抱歉。”
　　陈婧起身欲走，没曾想唐逸直截了当地问道：“孩子的爸爸呢？”

　　“去世了。”她平静地回答。

　　“抱歉。”这两个字说的有几分诚恳，但转而他又恢复到一贯的有些冷淡的语气，“竟然还是单亲妈妈。我觉得你这个人很奇怪，在最该出现的时候不见人影，在最不该出现的时候，却在这里义正严词。”

　　陈婧怒极反笑，干脆坐下来，一仰头喝干了面前的茶。她不渴，只是为了克制自己一时冲动泼他脸上——这个对过往一无所知的人，凭什么在这里充满敌意地对她评头论足。
　　“最该出现的时候不见人影”，这一句，尤其让人莫名其妙。但实在无暇计较，现在，她必须要去幼儿园接豆豆了。

　　“我要走了，如果贵公司无意与我履行合约，请找我的律师杨瑞，这是她的名片。再会。”

　　唐逸看了眼手中的名片，再抬起头时，视线里只剩下陈婧纤长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