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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6、易水 1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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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舞阳满腔不忿,不忍高渐离连尸骨都不得自由。程念却听不见去,他一直在问自己,是否后悔。
后悔么?自然。但后悔有用么,没有。
阿离的尸骨被秦王攥在手中,留在如今天下最安全的地方。没有人能轻易接近。就他一个废人,再加秦舞阳一个半废人。潜入秦宫有可能,但要有怎样通天的本事,才能悄无声息地从秦王眼皮子底下将人带走。想堂而皇之的抢人,那就只有一个办法,便是破秦。但天下好不容易结束战乱,他不能因为要见阿离,就重启兵祸。
既然得不到,守在秦宫外也是伤情。荆轲和高渐离都已不在,程念觉得心底空落落的,天地之大,他一个后世之人,竟不知该到往何处,又该如何度过余生。
前几次穿越,他还能以旅游者的心态观赏旧时建筑,体验古时生活。这一次,没有其他魂灵束缚,他本该更自由。程念却突然失了兴致。
他后知后觉的领悟到,他来到这些过去,根本就不是为了丰富考古学识,也不是身处戏台之下的看客。他回到这里,只是为了重新认识阿衡。把漫长时光里,他遗失的记忆全部找回来。
蝉鸣震天,秦舞阳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要不要找其他刺客帮忙,程念却叹了一声:“舞阳,算了吧。”
如今整个天下都是秦国的,刺客自然也不例外。他们这些燕国旧人如今就剩了秦舞阳一个,程念不想再让其枉费性命。
“算了?!怎么算?”秦舞阳不敢置信的瞪圆了眼,挥袖指着荆轲:“他可是为了你才入的秦!阿珂,你怎么忍心把他留在秦宫?”
“不忍心。”程念看着窗外:“所以,我才要替他多走走,看看这个天下。”
去找找出逃避祸的仲虺,去寻寻神秘人的线索。过去的改变不了,那他便往前走,去给他们的未来寻更多筹码。
秦舞阳想不通,执拗着说:“要走你走,我要在这儿守着他。”
程念也不勉强,留信给聂染让其照顾秦舞阳。有聂染在,护秦舞阳周全不成问题。次日一早,程念便孤身离了秦都。
这一走,程念居然一头撞进了一张看不见的网。这张网将他紧紧困缚,一缚就是两百年。
那是出了秦国没两日,程念在一处荒山里遇到了赵高。赵高带着几位脸生的术士,将荆轲围在了几株枯树前。
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秦王是真心要放荆轲走的。暗自揣度君王心思,想要搏君王一悦的近侍却自作主张,寻了道法高深的术士,把荆轲逼入了缚灵阵。
程念在墓门之后回忆:“那术士说,此阵生人看不到,其他亡魂也无法靠近。他要让我永生被困在这里,生生世世不得与高渐离相见。”
说着说着,程念勉强笑了一声:“有一段时间,我居然真的以为此后再也见不到你了。”
查看过墓门,商衡眉头皱的更深了。他根本看不见什么阵法。看来,左伯桃的生魂入梦之法并不可行。要救程念出来,他必须以魂破阵。
程念还在回忆:“对了,那术士之中有一个身着黑袍,身形瘦小。我尝试与他交手,未能成功。赵高把他保护的很好。阿衡,你那时候在秦宫……”
有没有见过此人。
话没问完,程念自己先哑了声。高渐离一入王宫便自毁双目,怕是连聂染的模样都未曾见过。哪里知晓赵高身边都有些什么人。
“程念。”商衡这时候没心思梳理旧事,他指名带姓的叫了程念一声。语气带着棱角,扎的程念打了个激灵。
他从小就害怕老师点名,被人这么一叫,像是下一刻就要起身立正,回答一些自己不一定能答出的问题,每一个细胞都紧张的提起了双耳。
隔着墓门,他听到商衡一字一句的说:“破除阵法需要时间,你等我十日。”
还以为是多大的事儿,原来只是再等十日。程念松了口气,笑着对门外的商衡说:“好啊,我不急。”
这二百多年里,他听到过不知多少路过的亡魂说:“等我。”就在前几日,还有位叫做左伯桃的文士来此,从左伯桃口中,他才得知,如今竟然到了西汉。
一开始,他对那些说“等我”的亡魂都抱着极大期待,期待他们能寻到办法,救他出去。只是那些亡魂走后,大多都没有再回来。即便是回来的,也寻不到方法。要么葬送在法阵里,要么在外陪着他,直到魂灵消亡。后来,他便不再将亡魂的承诺放在心上,只是静坐在墓室里,等待下一次脚步声响起。
这次不一样,这次说“等我”的人是商衡。程念知道,商衡一定会救他出去。所以他不急,只要商衡在,那多久他都愿意等。
脚步声远去,程念靠着墓门,坐在黢黑的墓室里,第无数次回忆他与商衡相识以来遇到的种种。
从京都的决绝缠绵,到江南竹林中终日萦绕的药香;从石桥上的惊鸿一遇,到鹅湖之中随水而动的舟船;从茅草屋中的对坐而饮,到毫都城外的一场送别;从狄国迎宾宴上的针锋相对,到绵山残柳下的绝笔两行;从燕郊酒楼的漫天飞雪,到秦国地宫的生死相隔;从北白山里的连绵阴雨,到风亭民宿的执手入眠。
墓室黑暗不知日月,程念就是通过这些回忆,度过了比他想象中更为久远的光阴。
每回忆一次,他就对商衡的思念更深一分。
商衡返回荒山松林,在茅屋中设下简易阵法,帮左伯桃稳固魂魄。
左伯桃见商衡神色凝重,便知事情棘手。他劝:“贤弟莫愁,待兄伤势恢复,再去一探。”
“不必。我有办法。”商衡画完最后一笔,交代左伯桃:“兄长万莫踏出此屋,十日之后,我必定归来。”
羊角哀既有此言,左伯桃便放了心。他坐回榻上,向羊角哀保证:“贤弟且去,莫担心。”
他已决意要救程念,若羊角哀有办法自然是好,待角哀归来,他再拉其入梦便是。若角哀归来依然无法,那他再执剑去破阵便是。
商衡最后抱了左伯桃一下,尝试脱离左伯桃的梦境。彻底清醒之前,他又说了一次:“等我。”
一场漫长梦境,醒来也不过片刻。
林中的兵士还在唱着:“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左伯桃墓前的线香也刚燃了一半。唯一不同的,便是他原本握在手中的酒杯摔在了不远处,浅草中的残酒正提醒着他,时间紧迫,耽搁不得。
商衡迅速起身,与林中兵士交代了自己先行返楚,便牵了快马离开荒山。
兵士们夜饮的锅盔才吃了一半,被这位中大夫雷厉风行的动作吓了一跳。直到马蹄声远去,荒山彻底归寂,兵士们才回了神。
有年纪轻的兵士问:“大人这是突然放下了?”
这段日子,羊角哀对左伯桃之情看得众人心中凄然。他们一直以为,羊角哀彻底放下还需要一些时日。虽然决定返楚,这处荒山也必定会成为大人心中的牵绊。哪知,羊角哀居然连天亮都不等,这个时候便出发了。
年纪较长的兵士叹气:“能放下固然好。就怕……”
年纪轻的兵士问:“怕什么?”
“没什么。”年纪长的兵士看着左伯桃墓前的残酒,皱起了眉头:“早些睡,天亮之后咱们启程。”
不知为何,他感觉,再也见不到羊角哀了。
商衡这一程快马加鞭,双腿磨烂了也不管,日夜兼程着回到楚国。楚国王都之外,等着早朝的裴仲见到羊角哀,眼睛都看直了。
他扶了羊角哀一把,问:“大人怎至如此?”
不过是回去葬了友人一程,羊角哀竟比上次来楚好不了多少。虽然衣衫没有破碎,但满脸仆仆风尘,半身斑驳血迹。一眼看上去,比初见之时还要令人心惊。
羊角哀声音嘶哑着说道:“我要见元王。”
“你这样子,不成。”裴仲皱眉:“我带你去换身衣服。”
羊角哀摇头:“不必,我来辞官。”
裴仲扶着羊角哀的手劲一紧,问:“为何?”
羊角哀紧抿着唇角,摇头,重复道:“我要见元王。”
楚国满朝文武,与楚元王一道,共同见证了这位新晋中大夫的辞官之行。
商衡跪在大殿中央,将荒山之梦说与楚国君臣听。
“角哀此去助吾兄轮回,辜负王上厚爵,容臣后世尽心图报。”商衡叩拜:“愿王上听纳臣言,保山河社稷安泰昌盛。”
楚国君臣闻言,无不扼腕叹息。楚元王惜才,纵然万分不舍,也不好阻拦角哀之愿。他问:“卿还有何愿?”
商衡又俯身叩拜道:“唯愿与伯桃合葬。”
“好。”楚元王应了,又差人准备了一把古剑送予羊角哀:“此剑为嬴政所用‘鹿卢’,助卿破阵。”
商衡谢过楚元王,负剑回到荒山。
他径直来到左伯桃的墓前,重新燃了三支香。
有鸟雀好奇,收了翅膀停在墓丘上看着这位瘦骨嶙峋的怪人。只见,那怪人突然拔剑出鞘。鸟雀一惊,愈要振翅远逃,却见怪人剑锋一转,在他那伶仃的脖颈间重重一抹。
随即,温热香甜的血液溅了鸟雀一身。
鸟雀抖抖翅膀,在这场兜头而至的热雨里嗅到了上古王族的气息。它犹豫片刻,一蹦一跳着站在了怪人肩头。
它歪过头,在怪人余光未散的眸中,见到了一抹飞奔而至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