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恩》尉迟肆

4、第 4 章

　　这些事我在安陵详细计划了大半年，初秋转眼过到仲夏，何况此行安陵本来就是为了攻城略地，耽搁了这么久，也到时候了。
　　春节那会儿全城忙得不可开交，正是我安插人手的好时候。我悄无声息地忙了一天，到了晚上何归舟要登万泰阁与民同乐。天上洒了无数烟火，星星点点，闪着光坠落。
　　他站在高高的城楼上，哑卫站在他身后。皇后的位置空缺着，因为安陵没有这样一个母仪天下的人。

　　除夕当晚折腾了一宿，我藏在离万泰阁不远的地方看着何归舟。他后半夜实在扛不住，找了个人模仿成他的样子站在万泰阁上，自己偷偷溜回了内城。他没法回寝宫，万一有哪个丫鬟宫人在洒扫，一抬头发现安陵有两个陛下，那不就坏事儿了么。
　　我一路跟着他悄悄来到永宁殿，在他进屋之前提前翻窗进屋，装成睡着了的样子。
　　本来除夕就是个阖家团圆的日子，我一个异国人，在安陵举目无亲，所以今晚我这儿最清净了。

　　何归舟悄无声息地关好门，漆黑的屋里，他轻声叫：“九台？”
　　我没有动，继续装睡。他于是不再喊，放轻脚步来到我床边，窸窸窣窣的更衣声。我掀开眼皮瞟了一眼，他脱得只剩个里衣。
　　月光打在他的皮肤上，像熟睡的羔羊那样安恬宁静。我不会形容，而只能想到“银烛月光”四个字，还不知道这句诗形容的对不对。
　　何归舟轻轻地钻进我的被窝，我仍然没有说话，装作睡着了那样习惯性地把人搂进怀里，小声嘟囔一句“陛下”。
　　他是真的累坏了，没多长时间就放缓了呼吸。
　　我睁开双眼，正对上越六的目光。我老早就安排他蹲在房梁上，我朝他眨眨眼，越六立刻明白，转身翻窗出了屋。他替我继续跟着何归舟，就是城楼上那个假皇帝。哑卫还在那里，这个人不得不防。

　　离约好的日子越来越近了，时间变得像指缝里的沙子，松懈一下就流没了。自从那晚我做了决定，每天都过得更谨慎。
　　在安陵的这段时间里，我摸清了城防地和守卫驻扎的程度，分析出安陵最为薄弱的地点。何归舟很厉害，这么大一座城，被他治理的井井有条。我盘算很久，决定在中城和附城两处夹击，再留一路人强攻主城。
　　爹已经按我的计划分好了兵，大都尉霍盟率领主力军驻扎在了正南门，只等我做好城内的部署。越六也没闲着，我安排他查探好城门守卫换岗的时间，这样霍盟可以挑在守卫最薄弱的换岗时间进城。
　　而我最重要的事，就是在进军中附两城的时候确保何归舟对此一无所知，这样他根本没有时间来得到第一手消息，等他反应过来了，霍盟也进城了。

　　这或许听起来是件难于上青天的事，在人家的地盘，人家的国都，要逃过全城的眼睛耳朵来瞒住皇上一件事，还是这么大一件事，怎么可能。
　　可我只要跟他腻歪一晚，这些都迎刃而解了。我只需要在当晚留宿，他就会遣散屋里的下人，我们待在一起的时候屋里通常都不会有别的人，在我离开之前，也不会有人被允许进来找他。这是死令，没有人会违抗，也没有人敢违抗。
　　我计划好了一切，这次是真的万事俱备了。

　　可我忽然觉得警惕，这样大的动作，为什么何归舟毫无察觉？除去安排计划的时候，我几乎每时每刻都和他在一起，他丝毫都不像是要大祸临头的样子。
　　这让我无数次质疑——还有什么是我没想到的？还有什么是我没有布置好的？
　　思来想去，每一次的结论都是，这个计划完美无缺。

　　*

　　暮色四合。
　　我又被叫到何归舟那里，我去的时候他正在批公文，笔杆细直的狼毫上沾饱了朱砂，落下几笔圈圈点点，摊开来放在一旁，等墨汁晾干的时候里就批下一本，下本批好了前本也晾干，卷起来摞到一旁放好，再批下一本。
　　他的动作不紧不慢，我站在门口看了很久都没有动。傍晚的黄昏打在他肩上，斜阳照亮他的脸膛。这样好的景致，不知道还能看上几天。

　　我抬脚进了门，何归舟立刻抬起头，见到是我，笑的眉眼弯弯。他这几天都不是太忙，到了日头将尽的时候只剩下四五本，刷刷几笔批完，字写得行云流水地好看。屋里没有旁的人，我自然而然地坐在他身边，最后一卷奏折合上之前一眼扫过去，看清了个大概。在安陵的这段时间何归舟一直有空出时间教我文字，读和写——笑话，他想叫我永远留在安陵陪他。怎么可能。
　　奏折里写的东西连着几天大同小异，无非是叫陛下离我这个闲杂人等远点，怕他“叫美色冲昏了头”，怕我“狼子野心，妄图于安陵不利”。
　　何归舟一律批了个“谬”字。

　　我每次看到都要想笑，他那些个大臣说的句句都是实话，都是真话，他却说荒谬。
　　这不是好笑又是什么？国都要亡了，皇上正和罪魁祸首谈情说爱。

　　何归舟合上奏折抻着懒腰倒在我怀里，我收了心思，笑着把他接住：“累了？”
　　“嗯。”他揉了揉手腕，闭着眼睛说：“这些个老顽固啊，每次上的折子翻来覆去说的都是相同的那几个字，朕一次次批红，他们又一个劲儿往上递，烦死朕了。”
　　我笑了笑，我向来不跟他评论这些朝事，知道的不知道的都能花心思打听到，然后在他面前装一问三不知。
　　这是最好的保身的方法，即使无数人说我魅惑君主，说我图谋不轨，他们也无可奈何。一是何归舟护着，二是我在他身边，除了陪他说说话解解闷，抱在怀里亲个嘴儿，真的没有谈论过国家大事。
　　偷偷瞟上几眼公文必然没人能发现，何况我不在的时候他身边有的是女人。没准她们陪他的时间更长，真要是事情败露，我也有办法把自己择得干干净净。

　　我们胡扯了很多，好像又回到了去年秋天，那段私情几乎叫我忘了谋权的日子。
　　他说着说着在我怀里睡着了，我把人打横抱起来，抱到柔软的榻上。
　　我不得不说何归舟长了一张好看极了的脸，即使是要杀他的头，要夺他的国家，我却像个心软的刽子手，刀就拿在我手里，他生他死全凭我一念之间，可我又总是踢不出去这临门一脚，总是下不了狠心。
　　我叹了口气，给他盖好了丝被。

　　我再不能犹豫了。这不是儿戏，事情已经走到这一步，我没办法后退。即使我真的曾想过要带他走，可是现在的计划里，也没有这条路了。
　　我始终对那个房间里莫名其妙出现的女人耿耿于怀，我没有见过何归舟身边什么时候有过女人，可她就是那样突兀地闯进了我们之间。
　　谁都没有退路了。大军压境，谁都没有退路了。
　　越六已经在南门守着了，今夜子时一过，我把何归舟拖住，中、附两城就要来人了。
　　到了现在，再说什么都晚了。

　　*

　　月上树梢。
　　漆黑的天幕清晰透亮，纯澈的黑色里不掺杂一朵云，星星闪烁在仲夏的天里，完全没有话本里写的那样“月黑风高夜，杀人好时机。”
　　我吹熄了灯，烛泪滴在烛台上，来不及变冷就凝结在金属上。
　　我翻身上榻，何归舟掀开被角，被窝里温暖的臂环住我的腰。
　　他安静地躺在我的臂弯里，好像这是天下最安全的地方，好像真的盛世如他所愿，真的安宁祥和。

　　我深吸一口气又吐出来。他躺在离我心脏最近的位置，毫不费力就能听见我如雷震耳的心跳。即使我努力放松，也做不到一点都不紧张。
　　何归舟伸手摸了摸我的胸膛，声音模模糊糊沾满了睡意：“九台，你心跳好快啊。”
　　我没有回答。我不知道说什么。难道我还能告诉他，今晚我就要篡位？难道我还能告诉他，此时城外驻扎了百万雄兵？
　　我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把人搂得更紧、更紧。
　　此一战成功与否，过了今晚，我们就再也没有缠绵拥抱的时候了。

　　我突然觉得后悔，我干嘛要跟他怄气。明明知道所剩时间不多，我为什么不珍惜？
　　离家的时候我就懂得，再次踏上那片青翠的土地就不知道是几十年以后，所以我格外地珍惜那段日子。
　　我走遍了我能走到的每一个帐篷，我亲手喂成群的牛羊，我喝了一坛又一坛马奶酒，因为我知道这些在我以后的大半辈子里，都要被中原的丝绸、茶叶和亭台楼阁代替。
　　我明明什么道理都懂，也格外珍惜这些即将要失去的东西，可是到了这里，怎么就能这么狠心。
　　我难受的想哭，恨不能重活几个月，不，几天、几个时辰都好，我再多亲亲他，多抱抱他，告诉他我喜欢他。

　　何归舟被我勒得不舒服，挠了挠我的手臂：“九台，朕喘不上气了。你怎么了？”
　　“我后悔了。”
　　我是真的后悔了。
　　我怎么这么小心眼儿？我管什么男人女人？我管什么皇上质子？他爱谁陪他就谁陪他，爱多少人就多少人，我在他身边，比什么都重要。
　　吃点苦又能怎样？我带他走，我们离开这些个乱七八糟的皇族、这些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天下之大，总有容得下我们二人的地方。走到哪里不行？哪里不比这逼仄得要死的皇宫好？
　　我带他去天山看雪，他要是怕冷，就把我爹那件貂袄拿来穿。
　　我带他去江南看水，他喜欢喝茶，西湖有上好的龙井。
　　我们还可以去西域，那里的姑娘金发碧眼，热情好客。
　　我带他去草原，我们一起走到我生长的地方。
　　要是他不爱奔波，我们就找一座宁静的山庄，或者苍翠的山林，流水人家，青灯古刹。
　　可是这些偏偏都成了空。
　　都成了空。
　　他就在我怀里，偏偏我不能带他走。就算他乐意弃掉这个皇位，我也不可能带他走。
　　我只能把他抱得更紧，祈求上苍施舍我一些时间，叫霍盟不要来的这么快，叫我还能留得住一些火苗，用来温暖我以后孤单寒冷的后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