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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   夜深星阑。
      我放缓了呼吸,夜晚比以往任何一天都更安静,怀里的人也是。我睁开眼,万物都沉浸在暴风雨前的宁静里。
      安陵睡了。这座城陷入了和往常一样漆黑的夜晚里,而它不知道自己将死在这个夜晚。

      第一通鼓响的时候我其实听不到,方圆三百里的冗长街巷,城外哪怕万马齐喑,皇宫深院也听不见。直到一颗赤红引线划破苍茫的夜空,伴随一声长久的鸣音,我知道这是中、附两路给霍盟的信号,正南门将迎来持久不断的猛攻。
      哑卫立在门外,侧身的脸庞在门上留下剪影。他这样忠心,城要是破了,他一定会以命相搏。他向来在何归舟身边形影不离,这个人是一定不能活了,死的时候千万不能让何归舟看见,他要伤心。
      越六今晚守在正南门接应霍盟,琮琤门到皇宫这段路有我安排的人守着,宫门到寝殿这块我亲自看着。
      喊杀声一阵比一阵急。

      我悄无声息地下了床,仔细地给何归舟掖了掖被角。他睡得正熟,可忽然不知怎么,叹咛一声勾住了我的手指。
      我吓得半死,迅速想出至少十种解释来,一个比一个离谱。幸好他并没有醒来,只是浅浅地拽着我的手指,好像月老系了根红绳,把我们绑成一双人。
      我低头亲吻他的唇角,这人到底是哪里有得天独厚的地方,这么会勾我的心魂。可此时不能犹豫,我小心翼翼地松开了手,心里很不是滋味,好像亲手扯断了我们的姻缘。
      我在桌几跟前鼓捣半天,屋里做好了充足的准备。为了不惊动哑卫,翻窗而出。
      管你姻缘不姻缘的了,眼下活命才是最要紧的,除了夺城,我自然有更深的更难办到的打算。只是这计划我谁都没讲,连越六都不知道。
      成败在此一举,全看我一个人能耐有多大了。
      成了,我有一辈子的时间和我的小皇帝两人一马共天涯。
      我想我会成功,可万一失败,我不敢想我往后漫漫余生到底要怎么活。

      我抽出早就藏在院里的长刀,为了把这玩意儿弄进来,花了不少心思。寒光闪在锋利的刀刃上,那瞬间我感到前所未有的亢奋,刀鞘精美紧实,刀刃冷光飒飒。
      这柄刀在我尚未出世的时候属于我的外祖,我娘家给我爹后有了我,十五岁那年外祖亲自把它交给我,把这不知沾了多少外邦劲敌的血的长刀交给我,连同阖族的信任,连同草原的希望。

      安陵熟睡的兵马显然无法抵御突如其来的赫组铁骑,一时间血光冲天。火把将黑夜照成白昼,我提起长刀,悄无声息地来到宫门。
      路上只有一个小太监看到我,我本不想杀他,可他见到我立刻大呼小叫,于是只好一刀下去,要喊“救命”,活活憋成了一声“叽”。
      而后再也没有任何风波。不是皇宫安防太差,只是我住了这么久,加上有心留意和暗中调查,卫兵根本难不住我。唯一麻烦的只有那个黑衣服的哑卫,他功夫很好,而且比我更熟悉这里,包括何归舟。
      我下意识望向寝宫的方向。
      出门的时候我在桌几前燃了一截蜡,蜡杆被烧成两段,中间是细细的灯芯连着。它放在桌边抻着,随着灯芯烧断,其中一截会彻底断裂,掉在地上。
      我算得清清楚楚,到那个时候大概霍盟到了宫门口,哑卫虽然不会说话,耳朵却很好使,深更半夜,一定会敲门询问。我先去给霍盟开宫门,然后借着这个时间差返回寝宫,把我的小皇帝带离这水深火热。
      这个时间差太短了,一旦我赶不到,哑卫还能带他走,我留在这里断后也未尝不可。
      这才是我最终谁都没有说的、真正的计划。
      我不能违叛我的国,更不能伤了我的爱。这样万全的法子虽有风险,却是眼下唯一的办法了。我不敢赌,可是不能不赌,要是真的任由事情照着爹那个打算来办,何归舟是连半条命都别想保住了。我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他死。
      只是明早城破,何归舟怕要恨死我了。恨就恨吧,能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我把刀刃擦得锃亮,一批宫人慌慌张张地闯来。于是我的长刀,真的要开戒了。

      宫变、谋反,这样的字眼从古到今都是沾着血味的。全城的百姓哭喊哀嚎,他们手无寸铁,家园尽失,亲人离散。我最讨厌这样的状况,好在霍盟是出了名的军纪严明,老弱妇孺不杀,待字闺中不杀,贫苦凄寒不杀,科考念书不杀。
      可是即使如此,安陵的官兵也没一个是老头小孩女人读书人,该死还得死。
      他们是真的英勇和训练有素,霍盟花了比我预计更长的时间才来。
      于是大开宫门,迎我将士。
      我的刀高举过头顶,刀尖在滴血,上面挑着一颗人头,是我最讨厌的那个老太/监。这老不死的东西尽会为难丫鬟仆子,手脚还不老实,偏偏位置爬的很高,轻易动不了,我烦都快要烦死了。
      宫门已开,我不再浪费时间,迅速返回寝宫。两人一定都发现了事情不对劲,我穷尽了毕生的脑瓜子去想,到底怎么跟何归舟解释,这个皇帝咱先不当了。
      算了,不管怎么说,他肯定都恨我恨得要死了。
      我绕到前院,谁知道我走的时候什么样现在还什么样。哑卫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吓了一跳,从后院翻窗进去,何归舟安安稳稳躺在床上。一颗心这才落回了肚子里。
      这样一来,我们做一对闲云野鹤,爱飞到哪就飞到哪,谁也甭想找到我们。那皇位爱谁坐谁坐,我们反正是快逃,我有一辈子的时间哄他,要是一辈子都哄不好,那就在他身边日夜陪伴服侍起居,一屋二人三餐四季,也挺好的。
      可是我筹谋千里,没有问过我的枕边人,他愿不愿意。

      我轻手轻脚来到床边,劫后余生地亲吻他,怕惊醒了梦中的人,可是这场大梦,再也醒不过来了。
      我想抱抱他,可沾了一身血气,怕弄脏了他。
      我于是俯身亲吻他,虔诚地从额头到眉心,从眉心到双眼,从双眼到鼻尖,从鼻尖到……
      何归舟没有了鼻息。

      我千算万算,没有算到君子殉国。
      他有不容置喙的手段。
      桌上的蜡杆没有烧断,我出门的时候什么样,现在还什么样。
      一切都跟我出去的时候没有区别,除了温热的身体,除了跳动的心脏。
      他不愿意。

      我站在床边,哑卫推门进来,霍盟的军马把皇宫围了个密不透风。
      长夜将央。

      ……

      我参加了登基大典。我作为安陵的新王参加了登基大典。
      我不记得那晚太多的细节了。好像我抱着何归舟,谁要来拽走他,我一刀把那人捅了,血迸溅到我身上,沾了他满脸。我拼命地擦,可是我身上也全是血,怎么都擦不掉。
      怎么都擦不掉。
      我的小皇帝这么爱干净,要是见了自己这个样子,怕是气得跳脚。
      哑卫入了狱,枷锁铁链,做了亡国囚。他被捆了双手双脚,怕咬舌自尽,嘴里塞了白布。
      越六站在我身边,佩剑持刀,当了带刀护卫。他伴我多年,如今锦袍加身,无限荣光。
      霍盟站在我帐下,红袍金甲,头顶长缨,战功赫赫,成了开国元帅。
      还有什么比这来得更痛快。
      还有什么比这来得更痛、更快。
      我黄袍加身,站在龙椅前,最终没有坐下去,而是回了身,看那些文武。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学过的礼仪,背过的书典,全忘了个一干二净。我怔愣着,没有人来叫我。
      我拖着长长的龙袍坐在那至高无上的皇座前,每一寸金辉都在盛大的阳光下颤抖,好像就要扭曲、扭曲、联结、联结,织成死亡的号角、织成何归舟……

      忽然身前的长路一阵繁乱,我抬头去看,看见不成人形的囚徒。
      那是怎样一个人啊,皮肤沾了血,脸颊抹了灰,披头散发,破布遮身。他跑得非常快,手铐脚镣哗啦啦地响,不要命地跑,后背上挨了一刀,走过的路像趟过了血。
      他哪还有一点活人的样子,旁人拽他、打他,他都疯了一样冲上来。他直走到大殿上,踉跄着来到我眼前,身后追着的护卫队目眦欲裂,我抬了抬手,让这个人留下。
      那人眼眸充血,要不是胸膛剧烈起伏,在哭。
      他其实一直都在哭。
      血液糊在脸上,泪水淌出两条干净的线,洗净苍白的皮肤,混着血滴进地里,腐蚀了泥土。
      他伤的太重,血流的太多,眼见是不能活了。却仍然提着一口气,高声喊:“墨九台!”

      那声音叫我一下子愣住,好像传说中惊天动地的鬼变,声嘶力竭的喊声直上云霄,沙哑,苍茫,绝望,无力全都吼出来,悲鸣与怒叫生生扼在喉咙里。
      好像我全身的血液突然倒流,心脏没办法把血液从身体各处泵上来,一下下跳动的只是那二两肉,没有了生机。
      那是个女人的声音。
      这是那天我在何归舟的房间里听到的女人的声音。

      “墨九台,你到底哪里来得这么狠的心!“
      “陛下年幼救我性命,我护了他二十年!我是要祝你们喜结连理!我想要你待他好、你替我护着他!”
      “我是要祝你们白头偕老,你看他!他怎么白头!“
      “他都要挫骨扬灰了,白什么头啊!墨九台!你怎么这么狠!“
      “墨九台,你把他杀了。”

      他抬起头瞪视我,直到这时,我才认出他是谁。
      怪不得他……她,怪不得她不说话,不是因为哑巴,而是不能说话。因为她的声音太好辨认了,纯粹的女音。她的身体,她的脸,明明是那个常伴在何归舟身边的,功高盖世的哑卫。
      哑卫。

      她的黑袍翻飞着,破碎的布片扬起来,后背的鲜血还在淌,顺着双腿流到地面上,像厉鬼的影子。她的眼眸充着血,浑身上下唯一有神、有光彩的地方,包含了愤恨,隐忍,怀怒未发和冲天的怨气。
      “你把他杀了……”
      “你要了他的命!你一边哄着他,一边骗他,一边灭他的国!”
      她尖叫着哭号,没有人敢去动她,明明伤的快死了的人,流了这么多的血,还有那么大的力气。
      他是个女孩子。
      她是个女孩子。
      一个女人,要花多大的力气,下多大的决心,忍多大的痛苦,吃什么样的药,才能跟在一国之君身旁骗过天下人。
      十五及笄,二八妙龄,劳燕芬飞,芳袅娉婷。
      她到底错过了多少。
      她只是保护了想要保护的人,最终也没能护得住他。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可是她花了这么大力气,看得这么重、这么深沉的人,被我伤了。
      我也疼,我也怨,也恨,恨我自己,恨这些无能为力的事。可是我们都没有办法了。
      我最害怕无能为力,事情在你眼前展开,跟随你的计划,按照你的排布,一切都那么万无一失,可老天就是不长眼,临门一脚偏偏出了差错,你想改,想补偿,想重新来过,才想起来世上没有后悔药。
      所以其实你的个人的感情,在这些大是大非、大家大国面前,也根本不值一提。

      我最终没有说话。
      先前我不明白,我不求千万人跪拜,不求荣华富贵,只是想跟我的心上人长长久久,我也不要做什么皇帝,只是当个山野村夫,或者草原猎手,只要能养得了二人的家,我就心满意足。
      可偏偏不如愿。
      我听过那么多祝福我的话,最好听的要数万事如意,可我只求这么一件事,却没有如意。
      我终于明白了,我走到今天,步步为营,步步惊心。我那喜欢是真的,诚意是真的,算计也是真的。
      我没有办法放下阖族的信任,更没能在我爹发号施令的时候提出反驳,我没能在过去的岁月里反抗得了我的责任,也没能护住我的爱人。
      我一直用那一句无能为力自欺欺人,最终到了今天,当头一棒才将我敲醒。
      可我这么不是人,要死也该是我死吧。怎么何归舟两眼一闭四大皆空,什么都不管了,连一点念想都不给我留。
      或者是上天真的看不下去,觉得让我一死了之实在太痛快,所以带走了我的小皇帝,让他去天国畅享极乐,留我在这人间徘徊。

      所以啊,你看乌云压顶,樯倾楫摧。连蝼蚁都不能苟活,何况我这样的人。
      我这样的人,我们这样的人,从一出生就身不由己,谁也不能幸免于难。如今落得这点伤心,也是咎由自取。明明命里无缘,偏偏不甘心,总是觉得是自己没做好,是自己错过了。
      可是这世上哪有两全的美事。

      *

      我的剑终于归鞘了。
      朔方草原上的天狼旌旗赫然插在安陵的城楼上,我向下看去,通往草原的遥遥看不见尽头的十万八千里上,白骨被鲜血染红,旗帜被兵器撕裂。
      狼烟烧灭了天空。
      所有俯首称臣的人都得到了赦免,所有反抗阻挠的人都沉尸九泉。
      那条十万八千里长路的伊始,文武百官俯身叩拜,他们的袍袖翻成一黑一红两片波浪。
      我就坐在那么高的龙椅上,我眼前是盛世。
      盛世下有骄阳。文武齐登堂。
      他们高喊皇恩浩荡。

      -END-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第 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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