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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十八回 江东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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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
万里曲水,流至前岚楚郡到入海的三千里水域称为楚江,庆丰三年前,楚江是江东岚国的天然屏障,是与晋国划江而治的分界线。庆丰三年后,楚江成了晋国的第一大江。
江东多雨,夏秋犹甚。江水滔滔,白浪连天。两岸青山,雨笼雾罩,惟见一片黛色。
江上行船如梭,一艘乌蓬货船驶于其中,丝毫不起眼。
船舱中,一靛衣男子虎步行来。靠里的左侧隔间门前,两个侍立的青年一见他走近,忙抱拳致意。
靛衣男子颔首,负手立住,问道:“可有动静?”
一个青年垂首禀道:“回大人,一直很安静。”
男子眼中透出一丝玩味,略露笑容,道:“我进去看看,你们辛苦了。”
两个青年有些激动,忙谢道:“属下不敢。”说罢便拉开隔间的木门,望向男子的年轻目光里,皆是一片狂热的赤诚。
男子满意地点点头,弯腰跨了进去,门在身后关上。
舱房中,素净简约,一桌两凳,一张竹榻。榻上一个素纱蒙面的玄衣女子倚着舷壁,静静看着窗外漫江雨雾,神思不属。
男子在门前覆手长揖,道:“殿下今日无恙?”
夜光转过头,眸似寒泉,冷冷打量着进来的人。头顶玉冠,黑发垂腰,头低着,掩饰住了双眼精华,明明是谦卑的在向自己行礼,却处处彰显人上之人的气质。这叫林风的男子当真只是祈昀会中的区区香主?
夜光嘴角一撇,道:“若你问的不包括你下的药,那么我一直无恙。”
林风只觉有刀子在身上比划了一遍,锋芒锐利,心下不惧反生赞叹,自行起身,笑道:“如此便好。殿下可还有什么需要?在下定尽力满足。”
夜光长眉一扬,道:“我要去外面看雨。”
林风微微诧异,复一笑道:“在下以为殿下会让我解了禁制。”
夜光冷笑,“你会么?”
林风答得理所当然,“不会。”
夜光移到榻边,扶着船壁站起来,道:“那就是了。我不拿你当傻子,你又何必惺惺作态?”
林风闻言朗声大笑,“殿下果真不俗。不过在下还未答应殿下的要求,殿下怎么就下榻了?”
夜光实在不耐他七拐八弯的作风,索性不予理睬,径自扶着墙往门口走。
果然,林风没有阻止,也没有要帮忙开门的意思。
夜光在门上敲了几下,门被拉开,门口两人一见是她,不由一愣,又见林风在后面微微颔首,便不多话,退开让路。
扶着墙慢慢走上甲板,雨丝绵绵,如同蛛丝,落在身上,沾在心里。
以前庆春班名盛江南,却从不踏入宁州半步。原因为何,方欣然没说,夜光也没问,只当是她的好意,心领便是。山河犹在,家国易主,于夜光而言,自然还是不见的好。
五年了……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夜光仰起头,任雨丝粘在脸上。
江随意提出要来宁州时,自己犹在举棋不定,眼下由不得自己选择,注定是要踏上故土了。
身体因为中了林风的软骨散而行动无力,但心竟然也变成酸酸软软,难道这雨里也有散劲的药么?
夜光的唇角拉起一点弧度,自嘲而已。
大岚。故乡。
我回来了……
眼前突然出现了一片暗黄的伞面,夜光眸光微滞,转过头来。
林风仍是一脸儒雅的微笑,道:“已经入秋,您要当心寒气侵体。”
夜光眼带讥讽,淡淡觑着他。
林风不以为意,微笑道:“不想到船头好好看看么?”
夜光眸光一闪,隐约黯然,道:“不必了。”说罢,转身慢慢走回舱去。
林风眼角带笑,目送她返回舱房。回过头时,遥望眼前雨中的大好河山,双目神光熠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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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船无趣。林风却是事务繁杂,这几日都没有来碍夜光的眼。
夜光一人独坐舱房,将内功心法运转过两个周天,精神好了些,于毒却无益。毕竟她只练了四年,修为尚浅,林风这毒又颇有独到之处,非她力所能及。
不过,却令夜光想起了江随意。初见时自己也是被他用药给放倒了,不然岂由得他胡作非为!?
脸上莫名有些热度,夜光恼了,忍不住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卖假药的!”
……也不知他如今怎么样了。
“刷啦——”舱门突然开了。
林风仍旧那副芝兰玉树的气派,未语先笑,“殿下近日无恙?”
夜光讥道:“你每次都要说一样的话么?”
林风微笑,道:“这次倒真有不一样的,请殿下随在下下船。”
“下船?”夜光心头突地一跳,若没有记错,此地还需两日才到石城郡。石城郡是由水路入岚的必经之路,此时下船,莫非林风不去宁州?
林风见夜光苦想的模样,不由笑意更深,道:“殿下何必多想,只须随在下走便是。”
夜光冷哼,道:“难道我现在有别的路可走?”
林风覆手一揖,道:“殿下言重了。”待他起身,脸上已换了一副正色,道,“殿下,如今指日可到大岚,不知殿下可愿与在下做桩交易?”
夜光长眉一挑——什么交易?
林风诚恳道:“殿下可愿加入祈昀会?有殿下在,我们定能重振昔日声威,不说一定可以光复岚国旧土,但在晋国的版图上挖出一块,恢复大岚国号,必不是难事。”
闻言,夜光长笑数声,突然正色,道:“你当我是三岁小儿?莫说祈昀会现在只是见不得的光的地下组织,就是你们从前的声势,我一人加入就可与晋国一争短长?你们前几年闹出的那件大案,晋国一派兵马,祈昀会的几个长老立即缩回壳中,最后出来顶缸的竟是普通会众!他们不过是忠心故国的子民,却听了你们的花言巧语,被骗入会中,最后竟被自己人出卖,丢了性命!再说你们如今的一众高层,为了自己的利益,逼人造反,若不从便加以迫害,你们祈昀会不仅弄得自己山穷水尽,还削弱了我子民对大岚的感情,当真可恶至极!竟然想让我与你们同流合污?林风,你找错人了!”
林风脸上红了绿,绿了黑,黑了又青,一时好不热闹,待终于稳定在平常颜色,林风才再次开口,道:“殿下说的这些林风不敢辩白,但我虽不敢自诩清高,对于这些事也是不屑参与的。殿下这几年的作为,林风很是钦佩。殿下巾帼气魄,不让须眉,难道就不想光复大岚?林风现在只是一个小小香主,对会中事务并无决策之权,但殿下您不同,只要你肯站出来,祈昀会上下莫敢不从。到时,祈昀会是黑是白,以后走向何方,就全由殿下把握了。”
夜光转眼望向窗外苍穹,沉默一阵,道:“我不是没有复国之念,但无兵无将,没有钱粮,贸然举旗,只会给百姓带来灾祸。我虽不愿承认,但宁州在晋国治下,百姓的确安居,比起大岚时,甚至更好一些。父王励精图治,仍抵不过积弱沉疴,难道我就能做的更好吗?”
林风激愤道:“难道殿下就任由晋贼夺我江山,欺我子民?”
夜光淡淡望过来,眸中精芒暴闪,“林风,你听着,我岚夜光虽然行事多凭一时意气,但也
绝不是任人摆布的傀儡,你拉我入会存的是什么心思,我心里清楚。林风,我确有复国之心,若条件成熟,且对百姓无害,我愿意出来扛旗,当这个箭靶。但眼下光凭你和你身后的祈昀会,”夜光面沉如铁,语出铿锵,“远远不够!”
林风眸色震动,强自镇定,退后一步,双手交覆,躬身长揖,“殿下心胸,林风感佩五内,恕林风今日孟浪,林风告退。”
待林风背影消失,夜光长舒一口气,狂跳的心方慢慢平息。
复国……五年飘泊,无日不思故国,可是……夜光将自己扔到床上,抬臂搭在额前,父王……我该怎么做,才能无负于您的国家,您的子民……?
一滴清泪悄然滑落,跌碎在枕边,缓缓晕开。
未及泪干,舱门又“刷啦——”一响,夜光忙抬袖将泪一抹,抬头望去,一个梳着双鬟髻的脑袋探了进来,那姑娘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几步迈到夜光面前,眨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滴溜溜地看了夜光几眼,声音脆得像是鸟鸣似的,“公子要我来服侍姑娘,我叫王秋雪,公子座下排行第五,小姐叫我小五也可,叫我秋雪也可。”
夜光对林风怎么看怎么厌,眼下心情很不平静,对上这样天真活泼的小丫头,心中郁结稍稍开解了几分,道:“倒也巧了,我叫小九,你是小五。”
小五将她眼角泪痕看在眼里,却故作不知,捂着嘴呵呵笑道:“小姐真有意思。那不如我们以后就姐妹相称如何?”
夜光在江湖上漂泊五年,早已放下了尊卑之念,虽然这丫头敌友不明,在反目之前,亲近些对自己亦有利。便笑道:“如此甚好。你以后就叫我小九姐姐好了。”
小五瞪着一双漆黑的眸子,眨巴眨巴,笑道:“姑娘今年多大?”
夜光道:“正当双十。”
小五一听,笑得花枝乱颤,道:“小五已经二十七了。”
夜光闻言细细将小五的脸端详了一遍。
小五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抹着眼角的泪花,道:“您不用看了,我没有易容。”
夜光颇觉尴尬,笑笑,“王姑娘真是驻颜有术。”
小五立即来了兴致,正要跟夜光说什么,又突然想起了什么,眼睛滴遛一转,笑道:“时候不早了,我带小姐下船如何?”
闻得此言,夜光忍不住要冷笑了,我说不,林风会答应?
小五只当她默认了,上前搀起夜光,笑道:“九小姐,咱们先下船再说。”说着又将夜光蒙面的素纱重新固定了一番,才说笑着扶着夜光往舱外走。
夜光四肢无力,自己走动都费劲,只能任由她拉着。
出了船舱,今日又在下雨,尽管有伞,对随风飘飞的雨丝却是无济于事。
夜光抬起手,细雨如丝,仿佛便垂在她掌心,又绕在腕上。夜光的眸中有几许怅然,故乡的雨,可还识得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