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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倾城 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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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卓这个年过的,痛苦不堪。他是在海城过的年。
范晞和他的关系,已经越来越远,她被她父母争取过去了。
自己心灰意冷、百无聊赖之时,想到纪春晓春节期间被封在武汉,就去问候一下,没想到得知她情况这么不好。
自己是个理智的人,对她的情况一了解,再一分析,就知道情形不妙。试着去联系了自己在武汉的一点资源,看能不能帮助她入医院去治病,可大家都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有个同学的全家都被感染,老爷爷八十了,情况异常危急,也只能在家苦熬,期待机构来救助,没办法,医疗资源太紧张了。
最初是隔天就问候纪春晓一下,很快就变成天天几通电话了,欣慰她已经拿到些街道发放的生活物资,因只有一个人,倒是可以糊上好几天,但麻烦的是,她咳嗽那么重,浑身乏力,可能已被感染新冠,却无法得到确诊和救助,这是有生命危险的!
沈卓此时感到后怕,陷入深深的自责中。
他确信自己的选择没有问题。每个人在面对多选项时,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那不是最正常的吗?是人之常情吗?如果说自己是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也行,这个世界,不就是先要利己,顺便再利他的吗?
但如果当时自己采取的方式更和缓一些,多讲究一些方法和策略,和她好好解释沟通,劝她更珍惜自己的前程,那么纪春晓会不会还一气之下,采用极端的方式,离开她毕业后至今工作了七八年的海城?如果她当时听劝,理智些,没有决然地离开,那么她今年可能就在海城过年,或者直接飞回老家,就不会被孤零零地困在弹丸之地,忍受病痛和恐惧的折磨。
然而,世上最没有的,就是后悔药,如今再说这一切,有什么用呢?
而她,现在还那么倔强。为了自尊,更可能不想让自己自责,她反而说,自己早就想回武汉了,这里是自己读大学的地方,有情怀,离老家又近,多好!
好吗?看着她视频里虽难掩美丽但已憔悴不堪的脸,沈卓的心有刀割般的疼痛感。虽然,他对她,其实算不上爱情,只有“性”情,但毕竟相处了这么久,两人在生活习性方面有很多的了解,对彼此的工作方式和思维模式,都达到一定的默契,尤其在那些私密小癖好方面,更是有极多的体会和认同,所以自己在她哪里,才是“如鱼得水”般自在。如今回想起以前种种,后悔、痛楚、无力回天的浪潮席卷了他。
这个春节,原先的大健康二组极其周边,出奇的齐心,彼此亲近、彼此关怀、互相扶持,度过这段人间灾难。
其中,小言今年春节是到唐微云家去过的,按照习俗,算是首次正式登门拜访未来的丈人丈母娘。没想到因为她家旁边楼栋出现了一对阳性夫妻,导致整个小区被封了,本来计划初三初四一起返回小言家回访的两人,只能继续被封闭在唐家。家里多了一口人,又是女儿喜欢的差不多能定下来的人,父母的心情是欢欣的,虽然因为疫情防控的原因,不能四处走亲访友,但是窝在家里,看着小两口,老两口也很开怀。处于甜甜蜜蜜中的“奶糖”,每次和纪春晓联络后,擦掉蕴含的泪珠后,就愈加珍惜自己的安稳而幸福的小生活,父母平安、爱人在侧,还有什么比这些更重要?
钱小寒在和苏樱通话时,说起纪春晓,“春晓姐太可怜了,一个人那么孤单,还有病在身,我每次和她视频,都拼命忍住才能不哭……可是樱姐你造吗,她那边还经常忙音,有时还不接我电话,要隔一阵子才回电我,你说她和谁聊天那么多,那么长?”无论何时何地,这姑娘都改不了八卦体质。
还有谁,沈卓呗——苏樱没有告诉小寒这件事,自己心里却对沈卓不以为然。但是,生活是多维的,情感更是复杂的,谁对谁又有权利指手划脚呢?情爱世界里对与错的分界有那么情晰吗?
好在武汉的方仓医院建起来了,纪春晓进医院有望。
“喂,是我。”又是他。此时,窗外,灯火璀璨,却并没有万家灯火暖春风的喜悦氛围,整座城市虽然逐渐有序,但依然处于惊乱的情绪里,自己更是如此。身体是不行了,没人照顾、没人陪伴,妈妈和爸爸刚电话来,他们在乡下也被封了,自己不想他们太担心,每次跟他们通话,都是几句话就匆匆挂掉,以憋住难以藏住的咳嗽声。刚刚挂掉他们的电话,他的电话进来了。
“今天感觉怎么样?”基本上每通电话的开头,他都这样问,这算是寒暄吗?以前两人还在那种关系中时,他是话不多的,两人更多的是肢体的交流,初时是依靠揣摩后来是行成默契,所有相处的时光,都不用两人多少言语,却能彼此明白对方的感受和需求……
“还好。”刚说完,又一阵干咳了。事实上,现在都已无力到要扶墙行走了,也咳不动了。
“哎,我今天学了一个手指舞,跳给你看下,好不好?”不待她表示同意或反对,他就把手机架到架子上,正随着屏幕,修长的手指跳起舞来,嘴里还轻哼着那首歌“我要你平安”……歌并不长,他把副歌部分反复吟唱,手指也反复重复着那几个动作,终于唱完舞蹈也结束的时候,他的眼泪留下来。
“你哭什么?”她幽幽地问。
“对不起,对不起……”他泣不成声,又拼命想忍住。
“不用……没什么。”她反而淡然。
当事情刚发生时,她怪过他,恨过他,伤心他的无情,为自己的投入叫屈。自己本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刚烈性子,在和他近一年的相处中,慢慢化成了绕指柔,以为就这样也挺好的,大部分情侣相处是精神接触先开始,自己和他这种模式,也是别有一番滋味。哪里知道自己把他想象成了“对的那个人”、自己的真命天子,他却恪守所谓的“规则”,当自己只是他的“伙伴”,该分手时也就分手了,没有责任,没有负担,更没有留恋。
自己并不是个多么聪慧睿智的人,就像他说“你记性不好吗?我们当时不是说得清清楚楚的吗?你却这么玩不起?玩不起就不要玩嘛。”把自己的真心诚意和自尊自爱踩落成泥,自己只得抱着破碎的心离开那个伤心地。
那么现在,还说这么干什么呢?眼看自己连命都朝不保夕,那些情情爱爱、欺骗或者忠诚,抱歉或者遗憾,还有什么意义吗?现在是真的体会到了,在生死面前,一切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啊。
正月十二,纪春晓终于被救护车接走了。当时,她走路都困难,是被志愿者搀扶着走的。出门时,见到隔壁楼的一位老奶奶被殡仪馆抬走了,据说死了两天了,现在才被拉走,家人哭得惊天动地。
当纪春晓淡淡地跟苏樱说起眼前发生的这一切时,苏樱在电话这头用拳头抵着嘴泪流满面。但还得强行欢笑,“现在好了,在医院里就能得到照顾了,会好的。”
“我也希望能好啊,还要接待‘奶糖’和她的小言,看樱花呢……”她苦笑着。
入院以后,和她的联系就没有那么方便,她经常性关机。苏樱他们干着急也没办法,只能祈祷她能得到妥善的照顾和治疗。
沈卓同样和纪春晓难以联系上,他日益不安,却毫无办法。自己也肉眼可见地憔悴。如今他的心思,全部的牵挂,都在她那边了,他无法想象,几个月前,那么鲜活的女孩,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会有一天可能永远离开他、离开这个世界。
环顾自己的小屋,似乎还能看到她立在厨房门口,身上戴着做家务的围兜,“沈卓,你来帮我把汤端走。”一如那时家长里短的平淡。
两人柔情蜜意时,四肢缠绕,彼此心旌神摇;满脸晕红的她,美不胜收,低语轻喃,呼唤他的名字;而自己只要顺着心意快意平生就好,像一个快乐的农夫,挥舞着镰刀,恣意收割着那片沃土,没有阻碍,一往无前,沿途是温柔的鼓励和毫无保留的赞美……
尽管挤挤挨挨,羞羞答答,2020年的春天,仍然毫不吝啬地来了。
枯黄的原野变色了,新绿的叶子在枯枝上冒出来,点点绿意渐渐充斥整个世界。阳光温柔地对每个人微笑,鸟儿在自由地歌唱飞翔……
可是在这个星球上的各个地方,突如其来的小小的病毒,却疯狂收割了很多人的生命,他们永远地停留在那个冬天,停留在思念他们的人们的心里。
后来,一直联系不上纪春晓的苏樱,终于去跟沈卓联系,询问她的近况,听到他低沉沙哑的声音:“她走了,2月14日。”
“什么!你怎么知道?”
“我查了医院。”
“哦”。
风吹满庭叶,又一季。风又起,你已不在。
你终于没能熬过这个冬天,期待到下一个花期。
这个春节除了除夕那天出了半天门,后面一直窝在家里,可以讲平淡之极,正如很多人,比如陆纭,喊着“天天就认着那张床,无聊死了!”
可是对另外一部分人而言,却是惊心动魄,改天换地;更有人,从健全,一直到走完生命余下的历程。
自己跟纪春晓之间,一直在联系,一直在鼓励,对她的状态感同身受,深深体会到时间和生命的赛跑、博弈;在灾难到来时,个体生命的挣扎和无奈。
在别人的故事里感受众生,生命是如此的诱人和神圣啊,又如此脆弱!
对于生命的脆弱、无常和狰狞,苏樱早已领教,这回已经麻木了。
生死面前,什么都算不上是事。
放过他人,亦,放过自己。
遂愈加看淡许多东西。
时间溜得飞快,仿佛并不存在人的感知里。
待2月下3月初大家陆续回到办公室时,彼此间除了唏嘘,还能怎样呢?其他的部门,包括纪春晓曾经隶属的团队,都有点记不起这个,一年前还和他们并肩工作的鲜活的姑娘。
沈卓递上了一纸辞呈。他说要去京城发展了,京城,是他念过书的地方,正如武汉之于纪春晓的意义。
苏樱、“奶糖”他们都知道,他是要离开这个曾留下他和纪春晓共处记忆的地方。
苏樱并不挽留,一来知道挽留不起作用,二来在纪春晓离开公司前后,和自己敞开了心扉,自己也已经把她当成了姐妹般的好朋友,自己对于沈卓,是有着意见的。如今这种情绪愈加激愤,导致一见他,就想起纪春晓曾经的憋屈、气愤、无奈和伤心,最后黯然地离去。
如果不是沈卓,纪春晓怎么会离开海城,不回到武汉,又怎会赶上新冠。
自己对沈卓的行径难以释怀,相比对他才华的可惜,后者显得微不足道。
沈卓肉眼可见的憔悴,悔还是不悔,都已没有任何意义了。
春晓,刚直勇敢的美丽姑娘,你值得被世间万般宠爱;所有吹过的温柔的风,都是爱你的人在拥抱你。
…………
谁的呼吸?
有一层涟漪
也许眼睛里藏着某个身影。
有多少回忆
仅是人生同行一段
已经是一辈子
不要怪这宿命这天意
这造化无情
让红尘来来去去就像一场游戏
赌自己一颗心
也不可惜
交换我余生所有的喜悦
愿你看云淡风轻
笑笑春风如此执迷
熬过冬天只期待一次花期
谁的呼吸
有一层涟漪
……
这是纪春晓和沈卓最后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