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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序幕拉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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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国公府在城东康义里,与尚书府一东一西相去甚远。城中旗亭尚未开鼓,集市贸易禁止进行,天刚刚泛白,各城门处已有不少百姓挑担负篮、排起长队。
康义里除了安国公府,还有太师府一众高官贵门坐落其间,不少是空宅,毕竟朝中这些高位空悬,无人可托付,或者无须托付他人。
宅邸相邻,少不得遇上朝廷同僚,高博彦下马寒暄浅谈几句,车队随之走走停停,好在石板平坦,不算颠簸。
相比一路看过来的雕梁粉壁,绮窗丽牗,安国公府门楣低沉简要,装饰朴素,唯有金漆牌匾恢弘大气,撑起了国公府脸面。
高博彦翻身下马,妻子怀中的小儿已经转醒,正嚷嚷着上街游戏。
他接过粉嫩娇憨的小女儿,在怀中颠了颠,绷着脸语气不善:“你安分些,年后跟着愈表哥去学堂读书吧。”
高玖容一听吓得挣脱怀抱,哭闹着甩手奔入府内,门口迎接的管家不忘指示婢女跟上去看顾。
高博彦接过妻子的纤纤素手,薛琼也是无奈,言语上却是偏帮着任性妄为的小丫头:“好了,珍珍又不是不识字,过两年再送她入学也不迟。”
夫妻相携齐齐入府,男子沉声反驳:“京中贵女,哪个似她这般不讲礼制、任性妄为!”
薛琼暗地腹议,大概薛家的女儿皆是如此。毕竟自己就是这么长大的。
世人不知,满门儒生的薛府对女子教养并不迂腐,家中规矩不多,祖宗只要求子孙清白,处世有道即可。
管家高永侍候一旁,接过将军解下的长剑、兜鍪,又回禀了府中几件需要主人拿主意的琐事。堂内,下人们井然有序、不慌不忙地备着菜肴、茶水。
管家递上一精致的竹木长筒,接口处用红蜡仔细封好:“将军,南边本家递了信。”
高博彦将竹盖旋开,桶内装着素色绢帛,落满墨痕。薛琼搭在他肩侧,随他阅览了一遍信息。
原是淮安高家的姊妹,高博彦的胞弟高据之妻诞下长子,应是一桩美事。不想高太·祖母最近患上足疾,起居行走十分艰难。来信之意,是希望兄长抽空南下一趟,赶上侄子的百岁酒,也在太·祖母榻前尽孝几日。
薛琼递了一杯热茶,一旁男子攒着手绢,面色凝重。她宽慰道:“你年后不是得去上洛山换防吗,淮安那边我春后动身,也算我这个做媳妇的表表孝心。”
高博彦与高据的父亲早已亡故,如今家中长辈除了旁支,只有这位太·祖母辈分最高,对小辈们也算亲爱有加。
高博彦握住妻子的掌心,轻轻抚摸:“我就是怕委屈你。”
“我是你媳妇,你我本是一体,讲这么多做什么。”薛琼理解他的顾虑,“你放心,太·祖母那边我会尽心侍候。”
两人视线相触,皆看清彼此心底的忧虑与决心。
如今洛平局势刚稳,若高博彦此时因亲人故去而致仕还乡,许多事怕是要横生波折。
“阿琼,谢谢你。”男人久违地露出温柔笑意,轻轻抚摸着妻子的后颈。
周围仆役见着情形,本分地候在廊下,没有进门叨扰。
“你忙了一夜,好好休息。我去看看珍珍。”
薛琼起身,衣袂轻盈。窈窕身姿刚刚消失在廊下,座上亦起身去了后院书房。
书房门前一黑衣男子候在阴影处。“公子,北边递了信。”他压低声线,恭敬地抱拳行礼。
高博彦兀自推门而入,那人跟上,随手落下门栓。他从胸口处掏出一封书信,纸页平整,封口盖着红漆,是一枚四四方方的鉴印,花纹精致,左边为蟠龙游天之姿,右边是羽雀展翼之态。
高博彦接过,面容阴沉,速速浏览后只是凝神盯着纸页,良久不曾出声。一侧的向植见他狠狠捏住纸页边角,会意般点燃了书案上的油灯,信纸霎时化为灰烬。
“司马沛的动作比朝廷要快,看来他的情报线比探查到的要深。”他视线落在微微摇摆的焰火处,眸中迸发出摄人精光,像是捕捉到猎物的狼,凝神专注,窥伺暗敌。
向植凑到主人身前,低声开口:“南边的消息是说,如今各地流转的米粮有三分之一经由满洲。”
而满洲并非粮食重地。
“小少爷派人去探,多是江闽一带的稻米。”
南方十三州的米粮生意,一半握在高家,一半由淮安陈氏经手。
书案后的人阖上眸,气息幽幽,室内偶尔响起灯烛清浅的炸裂之音。
留给他思考的时间不多。
向植安静等待着主人决定。
“让高据走南洋的路子,囤聚的稻米先压在广州,记得不要走漏消息。”
窗叶上日光发亮,院外渐渐响起窸窣细碎的人声,男子扬手,示意身后之人退下。
向植受意,领了命令轻声退出书房。院中暂时无人,男子足尖点地,衣袂迅疾无影,很快消失在层峦叠起的砖瓦甍檐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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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公府虽则装饰简朴,但庭院开阔广大,薛琼务实,未开辟什么山泉流水,院中空地栽满了各式果蔬。
高玖容身形轻快,几个闪身已经攀到萧条枯萎的槐树枝干上,树下的女子拿着木条,直指树上小儿:“高珍珍!你给我下来!好啊,你还敢逃,明日你就跟着你表哥读书去!”
“我才不要读书!”树上的小女儿发丝散乱,衣袍边角被扯出碎条,她拔高嗓音,“我要学武功!师父说了,人要做自己喜欢的事!”
“我师父答应过今年会回来看我的!”她眉飞色舞地挥起手,“等我学了武功,我就是全天下最厉害的人!”
树下女子怔怔放下手中树条,遥遥望着眼前这个自由自在、朝气勃勃、信心满满的小女儿。
趁着局面冷却,管家赶紧上前通禀:“夫人,安定侯夫人来了,正在堂前饮茶。”
薛琼这才转换脸色,眸光发亮,怒火全然熄灭:“高珍珍,你裴姨母来了,下来吧,我们逛街去!”
安定侯顾亭奇的夫人裴媞是薛琼的手帕交。
树上的小儿闻声惊喜一笑,撩起裙边利落地飞身下树。
堂上静静品茗的女子瞧着便是静雅贤淑的气质,美目含情,面容清秀,衣着华贵,正是安定侯夫人裴媞。膝上抱着一个女童,小女儿安安静静地倚在她怀里,瞧着模样身量,同高玖容差不多大,一向无法无天的顾家小世子倒没来。
薛琼领着女儿风风火火地进门,笑声爽朗:“想不到新年第一个入府走动的人是你!”
裴媞盈盈一笑,女童有些羞怯地站在她身后,裴媞蹲下身,柔柔拍着她的肩膀:“这是我侄女裴珠,刚来洛平。想着你家珍珍性情大方,两个小丫头年纪相仿,让她来寻个玩伴。”
不用薛琼开口,高家小女毫无忸怩,大方地走过去牵起裴珠的小手:“你放心,洛平我熟,你想吃什么喝什么只管告诉我。”
高玖容虽是任性好动的性子,偏偏对这种气质温婉的女子很是喜欢,譬如舅母许玉卿,安定侯夫人裴媞。这样一说,母亲薛琼好像也喜欢和这种姑娘交朋友。
高玖容扬起拳头,骄矜一笑:“而且我会武功,谁欺负你,我就替你揍他!”
对面的小姑娘吓得缩回手,乖乖藏在裴媞身后。
两个妇人笑出了声。
“好了!”薛琼往自家姑娘头上轻轻一拍,“别把裴珠吓跑了。”
薛琼与裴媞一商量,打算趁着今日晴好带着两个女儿上街散心。
城中不少铺子摆上颜色新奇、模样别致的新年货,店家热情吆喝,比之街上卖弄嗓子的杂耍人也不遑多让。两个小儿已能欢欢喜喜地牵着手东奔西顾,妇人搀着手腕悠闲地跟在身后,保证她们不离开视线即可。
薛琼稍稍抬起下巴,视线冲秀丽清婉的小女儿无意一点:“这就是你定下的儿媳妇?”语气不无打趣调侃之意。
裴媞轻叹一声,没有掩饰用意:“这儿女之事哪有我们父母一锤定音的,何况我家那小子的脾气说一不二。只先让他们见见脸、认认人,有些青梅竹马的情分罢了。”
“裴珠也到了入学读书的年纪。这不,今日顾钟他爹押着小祖宗去任博士家里拜年了。”
薛琼心念一动:“你这一说,我原本打算让珍珍过两年再入学,要不这回和你家裴珠一起,两个人也好做伴。”
裴媞连连点头,仿佛如获至宝:“行呀,裴珠胆子小,你家珍珍落落大方,随了你的性子,两个人倒是互补。”
两个当娘的三言两语间有了计较。
“正好年后我去趟淮安。”
裴媞拉住她的袖子:“是高家那边的事儿?”
薛琼一笑:“高据的媳妇诞下长子,我去吃酒,到时候珍珍还劳你帮我多顾看两眼。”
“这是自然。”
逛了个把时辰,两个人商量着找个地方歇歇脚。正巧逛到东市,巷中女子来往热烈,两人默契般朝着远处的牌坊而去。
戏场宾客满堂,今日是《沉如故》的专场,门口进出的多是女郎,偶有男子现身,身侧也跟着一位佳人。
一行人找了二楼的包间茶座,视野居高临下正对上戏台,上一场刚刚演奏完毕,此时正是休息的空档。
“阿娘,我昨晚来过这儿,小舅舅站在门外,站了好一会儿。”高珍珍往嘴里塞着浆果,不忘插上一句关于薛珈的行程汇报,试图报复他昨晚克扣自己的压岁银。
不想自家阿娘神色一喜,差点拍案而起:“这小子终于开窍了!”
视线落在楼下一片欢声笑语的妙人中,或活泼烂漫,或清丽婉柔,或泼辣豪迈,不知道自己的傻弟弟心仪哪一类美人。
“今年花朝节我得押着薛珈参会去!”她目不转睛地流连着楼下女子,心里有了主意。
裴媞轻轻点了一下闺友的鼻尖:“你呀你!”
“听说这《沉如故》年后就不能唱了,这几日戏院才开了专场。”裴媞轻声开口,语气不无惋惜。
薛琼长眉一蹙,倒没有出声慷慨执言一番。这出戏几乎全洛平的女郎都听过,有些人甚至场场不落。如薛琼,几乎背下了唱词,一听这消息瞬间便晓得是这唱词犯了忌讳。
两人皆幽幽看着台上忙碌的伶人乐师,压轴的歌女还未出场。
“扮演陈娘的女子真是好看,唱得也好,我看比之倾国倾城的福仪公主也差不到哪儿去。”薛琼心神恍惚,不觉嘴上失言,再回神脸色一变,好在对面坐着的是闺中密友。
裴媞有些嗔怪道:“你也要学这戏班,被朝廷赶出洛平?”
薛琼连连捂嘴:“知错了知错了!看戏!”认错倒是快。
鼓声振聋发聩,馆内观众屏声静待好戏开场。
琵琶声起,美人细腰如柳,红纱曼妙,衬出万种婀娜风情。甫一开嗓,满满垂怜之意,像是妓馆内的风尘女子。
台下无人嗤笑出声,个个神情投入,专注着台上的动人舞姿。
这戏一共六折,每一折歌女装扮皆有特色,歌声音律从最初的靡靡之音变为苍茫悲怆的凄厉挽歌。
戏场渐渐落满哀恸悲情的啜泣声。
高玖容惯会看脸色,一贯坐不热凳子的霸王猴这会儿乖顺地依在母亲怀里,顺应戏馆的悲情氛围。虽对唱词半知半解,也知道此时不是适合嬉戏打闹的时刻。
这阙戏两人听了不下十次,故而不似其他女子掩面而泣,却也是神色戚戚,面露悲感。
“倒是可惜这首好戏了。”两个好友相视一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