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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君臣 ...


  •   元月十八,百官复朝。

      经过去岁宫廷哗变之事,恢弘华贵的宫城只余年幼的天子坐镇,满室冷清,倒称不上空虚寂寞。

      清心殿内,红木案台,简牍堆积约有半人高,连枝鹤的长明灯映在冷硬光洁的黑玉之上,幼帝与老臣相依为伴,执笔弄墨,将天下三十三州的千里疆土、万种人情悉数寻来,指点江山,施展韬略。

      内侍打起舆图,三十三州山川水泽入眼清晰,薛觉义扶起青衣袖摆,腰间紫色绶带与玄玉摩挲叮咛出声,朱红笔墨落在山川之间,醇厚低沉的嗓音随夜间清寒化开。

      “陛下,天下物产,各地不同。若论稻米,除了关中的豫州,南部的苏吴、荆州、益州都是产粮重地,也是军事要塞。”

      身侧姿仪端正、面容稚嫩的天子执起木尺,一一点过臣子提及的要地:“关中大旱,粮食只能从南部运输,苏吴地产丰富,交通便宜,走水路可以运输百万石。”

      按理这是解决关中涝灾的首选之地。

      话锋一转,少年人的嗓音染上无奈:“可惜,苏吴是刘昭华的地盘,他素来明哲保身,未必会站在朕这一边。”

      木尺下移,划过绢布裟裟作响。

      “荆州由夏鼎森镇守,可淮安陈氏干涉犹多,百年来盘踞淮南,看样子是不想蹚洛平这池浑水。”

      淮安陈氏与帝室原本同出一脉,百年前族中还出过一位昭明皇后,皇后故去,而后举族南下,发展至今,与洛平皇室血缘甚浅,族中已无子弟在朝为官。

      “如今形势从急从紧,有把握拉拢的势力只有——”稍稍思量,天子指向西南疆土用红线圈住的一块割据之地,楷书标注着地名势力:满洲乌氏。

      满洲乌氏随开国皇帝平定天下,受封西南之土,代代沿袭,承继不移。皇权式微,而乌氏不倒,死死攥牢封地,势力渐渐脱离洛平。

      “益州张景玄,是忠君之臣。关键是毗邻满洲,他应该愿意站在洛平这边。”

      烛火摇曳,室内光明暗了几分。薛觉义这才注意到天色暗沉,轻声绕到宫灯前,剪下一段残烛。内侍已被屏蔽殿外。

      明明灭灭的光影里,老臣回身望着舆图前姿态挺拔的少年,不无欣慰:“陛下日有进益,过不了几年,会似这莹莹烛火,扛起先祖伟业。”

      “司空大人过誉了,朕要学的还有很多。”少年人的嗓音不深不浅,刚刚够那人听见,“三十三州疆土,一室烛火是不够的。”

      龙袍上的绣线翻涌着金色流光,山河日月,百兽龙啸,托起眼前人瘦弱身量,昭示帝王威仪。炯炯眸光将少年雄心泄露一角:“朕要如煌煌日月,泽被疆土万民。”

      只有旁下无人、更声夜漏之时,天子才敢倾诉一二分真心,这诺言,许得万分真挚动人。

      臣子没有着急回应帝王的蓬勃野心,平淡地聊起朝政之事。

      “陛下,明日朝议徐徐图之,先探清朝中势力为要。”

      钟声鸣耳,肃穆回荡,宫城即将下钥。

      “司空大人放心,朕有分寸。”

      帝王搀住长者肩臂,出了内殿,宫人才上前迎接。御史中丞薛瑀正候在门外,估计刚刚从御史台下值,青色官袍泛起褶皱,仪态一如既往的雅仪恭逊。

      他恭谨屈身:“微臣见过陛下。”

      “薛大人来得正好。”

      宫门半开,夜风袭人,薛瑀将大氅替父亲系上,二人皆是忙碌一日有些倦态,年长者迎风重重咳了一声。

      “是朕思虑不周了。”却说不出让臣子专心休养的承诺来。

      薛觉义淡淡一笑,眉间额头布上沧桑沉重的皱纹:“陛下放心,老臣会保重身体的。”

      手掌覆上少年温热指节,轻轻拍了两下。天子抬眸,对面人眸中光亮如天河银星,鼓舞人心。

      这是老臣对幼帝抱负的肯定,他选择托起少年伟志。

      天子目送二人款款走下白玉石阶,老者身形微微佝偻,一步一步走得缓慢扎实。父子相互扶持着逆风而行,而他身后,只有满室寂静,空旷无边。

      内侍倾身小声提请:“陛下,离上朝还有两个时辰,更深露重,早些歇息吧。”

      两个时辰。

      他在心底将这字眼细细揣摩。

      从被世家扶持被迫走上帝位已一年有余,两个时辰后,自己就要主动走到台前,搅弄一二风云,自己决不能像父皇、皇兄一般屈辱赴死。

      这种兴奋又紧张的矛盾情绪令他心神摇曳,手掌在袖中缓缓攥成力拳,没多久掌心便浸满热汗,他卸了力道,任由晚风拂面将心神平定,淡然转身入殿。

      “朕知道了。”

      ·

      璇玑司的司监呈禀,今岁关中风雨不调,恐有涝灾。故而早朝便是商议关中灾害预防之事。

      金銮宝座上的少年帝王气势沉着,十二旒白玉珠稳稳垂在眉目间,将少年的稚气与惶恐藏于帘后,手掌撑着龙首,指尖轻颤,不知是畏惧还是激动。

      “诸位爱卿,璇玑司奏禀之事朝廷宜早做准备。度支曹与各州刺史会同商议,务必拿出解决之策。”

      度支曹杨穆持笏上前,躬身回禀:“启奏陛下,京畿粮仓共有二百万石米粟,除开官饷等定制支付与北部军需,可调配支援的粮食约有五十万石。”

      尚书仆射段恢立刻上前补充:“关中豫州、冀州人口过百万,一年口粮消耗不下百万石。”

      这便是说需要从外地抽调粮食应援关中,故而杨穆很快接话:“陛下,国库存银尚有调度,只要北部军情稳定,可从南方购买。”

      问题的解决方略稍稍有了方向,下一步自然推进到各州刺史汇报地方民情。

      “苏吴去岁刚逢涝灾,物产刚刚恢复元气,若抽调米粮,怕是物价飞涨,百姓憎怨。”江州刺史刘昭华跪伏在地,语气哀婉,“臣斗胆为苏吴百姓求个恩典,愿陛下体恤民情。”

      天子如尊神,静默着看向台下垂眉顺目的朝臣,各个缄默卑逊,持笏低头,看似是不敢冒犯龙颜的卑微姿态,但陈燎太清楚了,他也曾是其中一员,这些人不过是在观望时局,暗中盘算着利弊。

      这让他有些灰心,视线不自觉地寻求一丝慰藉,转向右手侧坚毅老迈的文臣之首。

      薛觉义不动声色地微微颔首,天子会意,抬臂出声:“刘大人为民请命也是替君分忧,平身吧。”

      “陛下圣明。”刘昭华从容起身,正欲退回百官之中,干脆清澈的少年嗓音刻意端起架势,质问之语掷地有声:“关中百姓也是魏国子民。去岁苏吴涝灾,关中拨了二十万石南下济民,刘刺史费心,将这同袍关爱之情传递给苏吴百姓,他们定能体谅一二。”

      明光殿内的气氛一时凝滞,尤其是大殿中央刚刚陈情的中年男子,腰间苍水玉尚在摇摆,没有迟疑余地,一袭锦袍随身形再次折服:“陛下诏令,臣一定竭尽所能完成任务。”

      “除了苏吴之地,南部的荆州、益州同样缴纳二十万石粮食运输关中。”陈燎变换身姿,身体不再战栗,双手平稳地放在膝盖处,背脊端得笔直,语气染上一丝快意,“诸位爱卿放心,这些粮食是朝廷花钱以市价收购,各地不可加征赋税,增加百姓负担。”

      荆州刺史夏鼎森持笏回话,益州刺史张景玄早些年已南下坐镇,统领益州全部事宜,以预防西南满洲叛变。

      方略磋商至此还算顺利。陈燎抛出下一步议题:“统购粮食不是易事,六曹会同吏部拟出选派官员名单,三日之后朝会再议。现在,诸位爱卿有何举荐人选可自由提议。”

      利益争执正式开始。

      ·

      皇帝换下冕服,随之将威仪褪去,到底是个十一二岁的孩子,心愿实现总是欢喜雀跃,在天下舆图前来回踱步,举止不自觉流露出一丝松快得意。

      “陛下。”清心殿外薛觉义躬身行礼,沉稳出声,短短二字咬得极缓极重。

      殿内的天子自然听出了这位帝师言语中裹挟的斥责之意,不得已端起威仪,拿出刚才少年老成、魄力非凡的气势,让内侍领人入殿。

      “是朕疏忽了。”他有些汗颜,将宫人一一屏退,殿内再次只有老臣少主,舆图一如昨夜高高挂起,只是上面的朱红不再。

      “朕知道,刘昭华与夏鼎森答应得太快,司空大人有所顾虑是应该的。”

      透过静止不动的舆图,这位年少的天下之主好像望见了自己接过的万里江山是何绝代风华,肩膀绷直挺立,眸光深情地扫过高山流水、平原沼泽,他困于宫城,只能经由文字图纸幻想几分颜色。

      “还有时间不是吗。”

      “计划实现还需选拔能臣。”薛觉义站在天子身侧,神情严肃,并不如少年人宽心。

      陈燎从容回身:“司空如此说,看来是找到合宜人选了?”

      薛觉义没有给出答案,内侍通禀,御史中丞薛瑀求见。

      “微臣薛瑀参见陛下。”男子一袭青色朝服,腰间佩戴同色水苍玉,姿仪端方,气度宽雅,应该同其父年轻时的绰约风姿别无二致。

      陈燎将这对父子来回打量了几眼,薛觉义似乎有些意外,脸色略微凌厉,用眼色示意案下的臣子小心说话。

      薛家虽位高权重,家风严谨,一门同朝为官多有避嫌之举,眼下这种父子同时侍候圣驾的情形少之又少。

      “微臣斗胆,向陛下举荐一人。”薛瑀手掌交叠举于胸前,视线不时瞟向一侧面容严肃的父亲,四目相对,彼此都了解对方心意。

      薛瑀没有在朝会上发言而是事后单独通禀,怕是举荐之人与其关系匪浅,不便广而告之,故而先寻求帝王心意。

      陈燎挥手示意他继续。薛瑀面不改色,神容坦荡:“陛下,臣的胞弟薛珈现任太学律学博士,有从戎报国之决心。微臣斗胆为弟弟请命,望陛下、还有司空大人给他一个锻炼机会。”

      儿郎不急不缓,冲着眼前的少年天子与肃正权臣端正一拜。

      “此事干系重大,利益牵扯犹多,薛珈毫无参政经验,此等重任不可托付。”薛觉义回复得干脆果决。

      黑玉石板上的年轻臣子不敢起身,身子贴服在地,同司空大人对峙。

      还是天子解围,亲自扶起御史中丞:“司空大人既然能信任我一个浅薄无知的小儿——”

      “陛下慎言!”薛觉义急急单膝跪地,陈燎不得不再次扶起自己的心腹之臣。

      “朕相信薛大人教子有方,所谓举贤不避亲,司空大人的疑虑朕理解,这样吧,黄雀之计交由薛家少郎去做,如何?”陈燎倾身询问。

      薛觉义面露犹豫,天子已笃定拍板:“这样一想,倒真是只有薛少郎能肩负此等重任。”

      三个人面面相觑,眼神无声传递心意。薛觉义终是轻叹一声,满眼无奈地颔首。

      案下的年轻臣子松了一口气。

      “微臣代薛珈谢过陛下隆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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