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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沉如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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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学分为内外两学,一般求学子弟在外学受课,王孙公子可直入内学。如今愿意从事律法学习的世家公子寥寥无几,故而薛珈只在外学讲课。
外学中各式各样人物皆有,近些年受朝堂政风影响,学院氛围越发涣散松懈,少有认真钻研经典文章的学子。太学祭酒沈咏年也醉心修书,执教博士更是懒得费心力约束学子。
太学生多是混迹坊市,接些填词谱曲的买卖谋生,更有甚者流连烟花巷陌,将修学抛诸脑后。总之是谈起圣人哲言支支吾吾,聊起风流逸闻信手拈来。
自兄长许诺支持自己参军,薛珈干脆舍了律文法本,全心全意研究起兵法。本是授课的时辰,课堂内空无一人,只余律学博士本人醉心兵书,看得津津有味。
廊上不时有三两学生路过,并未进门打扰。
青衫儒生捧着一卷书简拾阶而上,叩响门环,室内传来清澈有力的短音。
沈安宜撩起袍裾坐在案下,书简放在一侧,从怀中掏出锦囊:“你阿姐前日找到我,说是想安排你外甥女还有安定侯夫人的侄女入新学。”
太学新学服务于王侯世家的公子小姐,京中贵女及笄之前可同男子入新学学习一些基本的道理文章,多做启蒙识字之用。沈安宜为太学直讲,一般负责新学授课。
薛珈将帛书接过,言笑晏晏地瞧了好友一眼,语气颇为同情:“那你可得小心了,我家珍珍不耐坐,听到之乎者也就头疼。”
“你们薛家男儿各个博识文渊,气质儒雅,怎的女子不同凡响。”沈安宜语带调侃之意。
薛珈也是无奈叹气。
“这是你的新作?”薛珈指了指一侧安静放置的竹简。
“正好你也看看。”沈安宜将书卷平铺开,墨迹新净,笔法遒劲,“城东的吴歌戏班找到我,说是唱词犯了忌讳需要修改。”
书卷之首落下三个大字,沉如故。
“你听过这首沉如故?”薛珈简单看了看,唱词分为六段,中间一段和那晚他听过的一一契合。
“从苏吴到洛平,沿途谁人不知沉如故?”沈安宜反问。
沉如故原名陈如故,为了避开皇室忌讳才更名。
唱词讲的故事也简单,说是前朝末年,吴郡一位名为陈娘的绝色舞妓同贫穷书生相知相恋,一人非他不嫁,一人非卿不娶。可惜陈娘名动天下,青楼不肯放人,开价五百金以绝书生念想。
那书生功名未就,无钱为心爱之人赎身,自认才气不凡,只恨没有门路举荐入仕、一展抱负。陈娘看在眼里,拿出多年积蓄为爱人铺路,怕书生知晓伤了他的志气,暗中为他打点。
“莫不是那书生自此平步青云,辜负二人情谊?”薛珈嗤笑一声。
沈安宜伸手点了点书简上印着的唱词,挑出一句:花开花谢年复年,我入风尘君向前,黄金换得男儿志,妾情可弃鸳鸯仙。
“这回是你浅薄了,那陈娘早已看淡情爱,甘愿牺牲以成全心爱之人。”饶是沈安宜读过万卷圣贤书,此刻也为这位风尘女子的胸襟倾倒。
书生不知情,以为是自己的才情抱负得了贵人赏识,终于迎来了入京从官的机会。临行前他对陈娘许诺,三年后,他定回来风光迎娶她做发妻。
陈娘口上应答,心中并不抱太大期望,临别赠语也只祝愿书生自此得偿所愿,步步高升。
刚才满不在乎的儿郎轻声念起唱词,神情专注,手指缓缓划过墨迹,细细品味着故事动人之处。
“这首沉如故一共六折,上三折讲的是他二人的倾慕之情。”沈安宜轻声补充。
若这戏止于此处只算平常,不至风靡京师,甚至动辄犯了朝廷忌讳。
下三折又说那书生入朝堂施展抱负,恰逢朝纲不振、内外动乱、政治黑暗,他无根无基,全凭一腔抱负与奸佞抗争,不久便被贬离京。
三年之期已至,陈娘自然没有等到书生归来,吴郡百姓纷纷嘲弄她遇人不淑,上门求娶她的男子更多了,想要趁着美人伤情之际抚慰一二,赢得芳心。
直到烽火蔓延到江南,百姓四处逃难,青楼由此解散,陈娘便这般不费吹飞之力地重获自由。她想着乱世飘零,不如北上打探书生的消息,看看他官做的如何,是否娶了一位美娇妻。
世人皆南逃避难,只有她逆势北上,正欲渡淮水,两岸响起金戈铁马之声。她从流民那里得知消息,朝廷防线一再崩溃,如今抵御敌军的只有张素将军组建的流民军队。
张素,是那书生名讳。
她突然不敢渡江。稍一迟疑,被流民裹挟着逃离岸边,对面烽火连天持续了三天三夜,淮水变为尸海,腥味冲天。书生战死消息传来,她听了一夜山雨,终于在第二日天明时分动身下山,一人一舟横渡淮水。
书生的尸体被挂在城楼之上暴晒三日,已看不清面容身姿,素做儒生打扮的人换上铁甲,手腕处一道红绳打了死结,这是他对她的承诺,说是洞房花烛之夜,由她亲手剪下相思结。她从运尸官的手中花了一两银子买下他的尸骸,那人问她姓甚名谁,和这主帅是何关系。
女子解下霓裳腰带,将尸首反绑身后,身前淮水浩渺无涯,她望着江水表面倒映的二人身形,也称得上一生一世一双人。
我名陈如故,来此遇故人。千金还君愿,一两买毅魂。山河不可爱,妾来爱书生。恩情未相负,一世一双人。
她背起心爱之人的遗骸,沉江殉情。
“词曲措辞激烈,有些话直言不讳地讥讽朝廷,听那戏班主的意思,这后三折得大刀阔斧地改一改。”沈安宜神色动容,语气有些不满。
书案对面的儿郎一动不动,手指顿在书卷末尾,指着唱词原先的名号:陈如故。
薛珈突然有点后悔那日没有听完后三折。
“我去一趟戏院。”他定下主意利落起身,草草将案上书简卷起。沈安宜压下他的袖摆:“迟了一步,那戏院年后就被封了,听说过几日便要南下。”
薛珈身形一顿,神容懊恼沮丧,他失神般仰头轻叹一句:“倒是我与它无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