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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天下之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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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正伤感戏曲之事,门外站了一小僮,说是薛御史来了太学,正等在学院外。
薛珈闻言起身,知晓兄长来此估计是有什么急事。沈安宜将书简合紧,二人出门后在廊下分道扬镳。
太学学门口耸立着两根华表,华表上刻着先哲训言、青山落雁与杏花白鹤。石柱前的男子一袭素色常服,以青色方巾束发,负手而立,正观摩着华表刻纹。
来往的学子不时打量几眼,见那人虽衣着朴素,然气质儒雅淡然,又见薛博士脚步匆匆迎上那人,心下了然,原来是薛家的两位公子。
估计是薛瑀在场,几个儿郎猜出他的身份,对薛珈表现得恭敬几分,甚至抱手行礼,连连直唤薛博士安。
薛瑀朝弟弟招手,眉目间带着谴责的不满意味,视线落在华表凹槽处,语带斥责:“看来太学风气要好好整治一番。”
目光落处,是密密麻麻的黑渍与青苔,他记得自己在太学念书时日日有人负责整洁华表。一旁打算谄媚几句的太学生闻言四散开,薛瑀观他们气质萎靡,神容愈发痛心。
薛珈像是习以为常,看着一众人落荒而逃只是遗憾一笑:“这些都是外学普通人家的子弟,入仕无门,多年努力无果索性自暴自弃了。”
这话切入到某种不可轻易触碰的政治话题。两兄弟默契缄口,将谈话就此打住。
“走吧,回家。”薛瑀邀请他同行。薛珈脸色一变,有些羞赧,又似惊讶怀疑:“你来找我,就是让我和你一起回家?”
薛瑀不言,掌风狠狠落在他的肩背处,薛珈咬牙痛呼一声,下手之人已款款离开,他来不及抱怨,苦闷揉搓着伤处疾步跟上。
人头攒动的集市,儿郎一左一右抵肩前行。
“你之前说的事,我替你留意着,如今给你寻得一个历练的机会。”沉稳有度的长兄直视前方,一步一步走得雍容雅意。
儿郎一喜,眸光发亮,笑意深深,肩膀处的酸痛之感顿时烟消云散。
“回去记得给爹请罪。”
薛瑀悠悠嘱托,将儿郎的欢欣掐断,意味深长地瞧了一眼,安慰性地拍了拍他的右肩,正好落在刚才下手之处。而后抬步转身,拐了方向,他无需陪着弟弟回到尚书府。
薛珈一时既喜又悲,嗯,自家哥哥是来给自己通风报信的,顺便落井下石。
府门大敞,院内空无一人,静得有些渗人。
薛珈一路忐忑着来到书房,房门半开,他在阶下一眼便能看见自己的父亲正端坐在书案前,擦拭着那柄故人宝剑。这说明父亲心里已经接纳他辞官从戎的志向。这让儿郎脚步一顿,反而有些情怯不敢入门。
他很清楚,面前这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其实不过知天命的年纪,他的生命好像比天下人都流逝得快一些,除却操劳国事的缘故,多年前,几乎是同样的场景,他失去过一个儿子。
“还要发愣多久?”
好在父亲的呵斥之音依旧醇厚有力。薛珈收敛神思,仔细整理衣领,端端正正走到案前,双膝跪地,等候父亲发落。
薛觉义未看向脚边的男儿,专心致志擦拭着剑身,忽而手腕翻转成风,挽了一阵利落潇洒的剑花,空气间乍起阵阵剑啸之音,清灵悦耳,并未染上摄人的杀气。
“出了洛平,会有很多人想要杀你。薛元玉,做好赴死的打算了吗。”他收势,这回未将宝剑收入木匣,书案上放着低调匹配的黑色剑鞘,老者利落收剑,寒光随急促的摩擦声稳稳收敛。
案前的儿郎俯首三拜:“是,元玉畏死,但儿子想要试一试。”
薛觉义一掌拍在书案中央,木板震动,带动案上的油灯翻转在地。
“不是试一试!你必须明白,功败垂成,你一条命以死谢罪都不够。”薛觉义语气决绝,听着十分狠厉无情,案下的男儿噤声不敢作答。
此情此景有些熟悉,故而一贯肃穆严厉、少有喜怒之色的司空大人、国之肱骨在这一瞬有些神伤。他艰难起身,将剑鞘放在儿郎身前,目光浑浊,蹲身扶住儿子宽阔板正的肩。
“元玉,这把剑我今日交给你。”态度温软,声线沙哑之处泄露出一丝哀情。
“爹!”薛珈倏然抬头,眸底全是被理解信任后的释然,还有践行抱负的决心。
薛觉义回身看向角落设置的祭台,发妻张氏的牌位静默安宁地注视着他们。身为父亲,他不知道这个决定是对是错,他想后辈有个安安稳稳的生活,更希望他们不受拘束。这是一种矛盾的欣慰,最终欣慰占了上风,他选择放手让他们走自己的路。
他已经老了,也许还有一些老骥伏枥的不服输支撑着他,可是这个国家终归要交由年轻一辈创造、守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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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国末年,外戚与宦官擅权之弊大约持续了五代帝王,司马氏三度引兵入宫,以铁血手腕血洗宫城,如今在位的少年天子便是同先帝一般由世家扶植登基。
除此之外,司马氏还是天下三十三州唯一的异姓王,尤其去岁宫变,皇族子嗣几乎悉数荡尽,如今天子只有几个血缘远得不能再远的皇叔亲戚。
近年北部戎族、西南羌族趁魏国朝政不稳、内患严重,明里暗里入侵魏国疆土。宫变后司马氏为了平息舆论,主动退出洛平,还政新帝,北上抗击戎兵。在会稽王的封号之外,这一辈的司马氏家主司马沛加封大司马、大将军,与薛氏一文一武,共同辅佐新帝。
幽州的冬季比洛平更漫长一些,各营帐内火炉滚烫,支起大锅,普通士兵刚刚领了冬衣,却舍不得加在身上。
眼下战火暂时平息,除了日常操练与巡防,可以倚着锅炉取暖,新衣留到日后上阵杀敌之时穿上,保暖,还能减轻一些兵刃损伤。个别士兵应该是家境穷困,攒着新衣以备之后寄给家人。
军中负责辎重物资的郎将乃是会稽王司马沛的世子司马郴。
北风嚣嚣搅扰着营帐与旗杆,弄出澎湃声响。高台之上,男子握着剑柄的手指关节呈现青紫的淤血之状,双颊被风沙割裂出细细碎纹,玄甲鳞片浸润渗人寒意,内里只穿了皂色的中衣,沉稳庄严地立于万军之前,指挥下属清点发放军需。
“将军,冬衣发放完毕,还余一千三百二十一件。”
记录籍册的卫兵呈上书简,男子接过,迎着风势就地翻阅。天气阴冷,乌云压势,北风开始裹挟细细碎碎的鹅绒小雪晃荡着覆盖土地,将军的披风落下明显的白,迅速化为水渍,将衣袍侵染。
“将军,您衣衫单薄,冬衣有剩余,不如——”
司马郴将竹简重重拍在卫兵怀里,并没有恼意,沉声吩咐:“你会同兵吏录的主簿整理将士信息,家中无他人赡养长辈幼稚者多发一件冬衣。”
“是。”
将军拾级而下,重甲在身,背影英武不凡,似乎并未受寒意所扰。
风雪愈大,大帐门前他的衣衫已经半湿,门口卫兵持戟拦住他,抱拳行礼:“司马将军,大将军尚在营中商议要事,吩咐其他人不得入帐打扰。”
其他人。
年轻将军眼睫轻挑,扫了卫兵一眼,后者面色窘迫,有些畏怯。
他细细忖度这个用词,并未以自己的世子身份出声反驳。
“我知道了。”他淡淡回了一句,没有离开,迎着风雪和卫兵静默站立,握住剑柄的右手渐渐收紧,一刻钟的功夫,衣袍与披风边角开始滴水。
换值的守兵前来接头,冬季每一个时辰就能轮值换岗,不至让士兵在天寒地冻中白白折损身体。
帐内只有司马沛与几位家将。其中一人奏禀,洛平已有收购米粮之举。
主座上的男子蜂眉鹰眼,鼻梁挺直,一身玄甲与旁人不同,腰间帛带为绛色绫罗辅以金线,护臂为黄金质地。
书案上平铺着魏国三十三州舆图,男人手指轻轻划过几个地名,胸腔与话音共振,声线低沉,带着点运筹帷幄的自负,像是一只潜伏于黑夜伺机而动的猎豹。
“雀儿飞了吗?”
“花朝节后,天清气朗,适合南飞。”
男子闻声满意颔首:“耐心细致一些,洛平城内的人精明得很。”
“大将军,少将军求见。”卫兵大概看不过眼,冒死打断了室内人的谈话。
众人暗暗摒气,主座上的男人后仰,借助椅背将全身舒展开来,他神色未变,视线落在正前方的灰色粘布处,隔着密不透风的门帘,他已然瞧见外头那个面容清冷、性情桀骜的少将军。
他倒是很会攻心之计。
男人挥手,台下的传令官高声喝令:“传少将军!”
来人一身寒意,脸色青白,身上玄甲凝着水珠,随其举动一滴滴落在帐中木板之上。
司马沛垂眸看着儿子一步步走向高台,他的长相气质与自己迥乎不同,更接近他的母亲,魏国长公主福仪,那个总是用冷清的眼神无视自己,甚至对自己嗤之以鼻的高傲女子。
“龙骧将军有何事禀告。”司马沛出声打断他的动作,来人刚好站在火炉之侧。
司马郴眸光冷硬,披风折在地上化开一地水渍,他抱拳跪在台下:“属下是来劝谏,希望大将军尽忠职守。”
气氛霎时凝滞紧张,几位家将看清局势,纷纷托辞离场,留这对父子进行更深入的谈话。
司马氏能得皇室倚重,从名不见经传的小小县丞一跃成为异姓亲王,其中不容忽视的条件是几代司马氏家主皆尚公主。
早些年皇权稳固之际,驸马不得参与朝政,而后外戚专权、宦官祸乱,公主身位皇室女不可避免地卷入朝廷政治,驸马一族势起,成为皇权依赖的力量。
司马沛并非前任会稽王的嫡长子而能袭爵,只因当年皇帝嫁女,福仪长公主选中了这位庶子。
说起福仪长公主,世人只说其容貌昳丽,倾国倾城,当今天子年号“开福”便是为了纪念这位传奇女子。
如今手握魏国最高军权的会稽王,已然不是当年那个需要借助婚姻争权夺利的卑微庶子,偶然想起陈年旧事,司马沛的心情并不愉悦。
今日,他难得轻笑一声,与身上张扬夺目的玄甲十分违和:“你倒是同你母亲一个样。长得像便罢了,连说的话也一模一样。”
同样用着这种自认高尚不屈的眼神逼视他,抬起高贵的头颅,好像同他说话只是出于垂怜。
司马沛取来佩剑,踱步来到他跟前,剑刃锋利,剑身刻着流畅的云纹,轻蔑威胁般抬起脚边人的下颚:“司马郴,我是你父亲,你为什么不愿意站我这边。”
反而心心念念、甘愿听从一个死了十年的人。
年轻男子没有被这种羞辱吓倒,坦然迎上那抹冷漠嘲讽的蔑视,喉头滑动,声线倒与眼前的大将军如出一辙,低沉雄浑:“因为您的路,需要牺牲的人太多,譬如,我的母亲。”
他用力握住剑身。
剑柄轻颤,刚才强势的、高高在上的威武将军后撤半步。
儿郎依旧镇定冷漠地陈述事实:“母亲不就死于这道剑光吗。司马大将军如今是想借这剑上冤魂,诛杀我这位皇亲国戚吗。”语气嘲弄,刺骨寒凉。
福仪长公主,当今天子的姑母,眼前气质矜贵沉着的少将军倒真是当世与天子血脉最为亲近之人。
“管好你的嘴,司马郴。”司马沛挑剑劈开手腕,鲜血悬落,汇入水渍,“我一直在给你机会。会稽王世子、龙骧将军,要么乖乖待在军营,尽忠职守。”
司马沛用原话回敬狂悖无知的小儿,有些恼怒地倾身拍着男子脸颊:“要么,滚回洛平,做个一无所有的废人!”
脚边人终于怒意不甘地瞠圆双目,剑眉长横,因情绪愤懑,下颚咬得死紧。
司马沛畅意地捏住昭示反抗意味的颌骨:“真眼熟,你母亲死之前好像也是这个表情。”丝毫没有顾及眼前人同自己是父子关系,悠闲欣赏着那双强硬冷漠的眸里染上猩红的恐惧、憎恶、仇视。
他一把甩开儿郎,长剑入鞘:“下去吧。”
司马郴双手撑着身子,试图平息身体的战栗,他以长剑拄地借力起身。那人已经稳步走上高台,背影从容,丝毫不在意身后人的去留。
年轻将军终于察觉身上重甲的分量与刺骨寒意。他阖上眸,将情绪尽数压抑平复:“末将告退。”
“刚才冒犯大将军的卫兵还请您网开一面,日后末将定服从大将军命令,心悦——臣服。”他收敛住那股对抗的戾气,表现得的确像是一位忠心耿耿、遵纪明礼的下属。
司马郴撑住姿仪,卫兵仍瞧出眼前人的颓丧消沉,本就因操持军务有些消瘦的面容愈发青白,故而两颊横亘着两条醒目鲜红的血痕一览无余,让人不由猜想刚才帐中这位舒朗如山间松风的少年将军遭受了何等折辱。
他不忘朝其中一位卫兵弓腰道谢,神容恢复稀松寻常,不悲不喜地踏入晦冥萧索的雪夜。
帐下正在下值休息的士兵纷纷追逐这道风景。
司马郴步入军营的第一日这对父子间的恩怨被人掰扯得明明白白,虽有添油加醋的夸张之词,但故事内核言之凿凿,确为可信。
先说这世子殿下、龙骧将军司马郴与会稽王、大司马长相气质南辕北辙,应当是继承了福仪长公主的美貌风仪。二人结合诞下司马郴后常年分居,一人在公主府抚养稚子,会稽王则回了江南封地,身边美人如云,自然不愁子嗣绵延,后孕育六子二女,养于王府。
二人临终别见,便是十年前会稽王领兵勤王,诛杀乱臣,福仪长公主死在宫变之中。
“若非少将军有个皇帝舅舅,临死不忘留下遗诏,如今这世子之位属于谁真不好说。”年纪稍长的士兵一脸确有其事的自信表情,想是昔年亲身参与过那场宫闱之变。
有人不怕死,瞄了瞄周围没有外人,凑到那老兵身边将声音压到最低,问道,这司马氏可以连废三帝,为何不——最后几个忌讳字眼用动作表示。
“名不正,言不顺。”老兵摸着细碎的胡须,故作高深。
帐内的威武将军站在舆图前背对众人,台下候着的是侍奉两代会稽王,跟随他出征多年的家臣陆夔,其子陆廷光在朝中担任司隶校尉。只不过是外室子,未入籍认祖归宗,少有人知晓这层关系。
“殿下,世子年少,不理解您的良苦用心,您再给他一些时间。”陆夔以身举例,劝慰台上一言不发、阴郁懊恼的失意父亲,早些年他也被子女憎恶,然以真情和利益徐徐诱之,不怕不能拢聚人心。
“不,陆夔。”他仰颈长叹一声,颇为失望地回应,“他什么都明白,只是和他母亲一样,拒绝站在我这边。”司马沛自认为他能补偿这位孩子的所有手段他都用尽了。
那份遗诏,只要他有意,不过一张废纸。司马郴再三忤逆,只要他稍稍冲动而为,长剑可轻易刺穿他的咽喉。
“殿下,天下之谋才刚刚开始,无人不爱这万里江山。”台下之人目含精耀,嘴角染上踌躇得意的自负笑意,跟随台上之人的手势,缓缓扫过三十三州。
“你说得对。”司马沛回身,神容平静,自带一股霸气,“除了陈策安,高家的一举一动也要随时汇报。”他不准出现任何差池。
“殿下,您与安国公有同窗之谊,为何不争取高家支持。”陆夔提议,若能争取淮安陈氏与高氏支持,有天下货物贸易之利做后盾,天下之谋就多了一层保障。
司马沛手指轻点桌案,发出节律声响,他有些无奈地开口:“安国公是个谨小慎微的人,局势不明之前,他不会站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