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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第二十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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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深山多积雪,松鼠少食,燕微每年都会囤聚一些松子,待到深冬之时去山间投喂,这是她多年来一直坚持的习惯。高臣伤口已愈,由着燕微带着他到那松树下,刚一蹲下身,四周窸窸窣窣跑来许多小松鼠。
那松鼠见到高臣惊讶得直起身子,双手环抱似是不知所措,片刻后,还是小心翼翼地跑到燕微身边来抢食吃。山中动物多,不知何时那只白色的灵狐也来到了燕微身边,缠在她的怀里不肯离去。
燕微拿起粮食,问高臣:“你会轻功吗?”
高臣狐疑,但还是回答,“会的。”
燕微指着头顶几乎没入云雾的大树,调皮发问:“你能送我上去吗?”
高臣一哂,笑着揶揄她,“那你初见我那日,是怎么爬上那么高的长藤的?”说话间动作也不停歇,环抱着燕微的腰肢,飞身而上。
飞身上树时身体骤然腾空,燕微有些害怕,趴在他胸口不敢往下看,但还是无赖般地笑道:“我是爬上去的,形容多有狼狈。但是现在有了你,再爬树岂不是浪费你的绝世神功。”
“深山多险,还是要学一些功夫傍身的,我不可能时时刻刻都在你身边的。”高臣把燕微放到一根粗壮的树枝上,捻了几颗松子学着燕微的模样向下投喂,随口提了这么一句。
燕微将一颗松子放在爬过来的松鼠手里,说道:“以后你到哪里,我便在哪里。”
闻言高臣沉默了一会儿,半晌没了言语。
两人所在的树枝其实是大树低矮的一根枝干,上面并无什么树叶,四周也都是低矮的树木,只有他们所栖的这棵树干高耸,顶头枝叶繁盛茂密。高臣忽然生了兴致,问道:“想不想上高处看看?”
那话不像是询问,因为燕微还没有回答,高臣两三下便将她带到了最高处的枝干上。此地背靠山坡,山间云雾缭绕,偶尔寒风吹过,树枝摇晃颤动,燕微初时害怕拥着高臣不肯撒手。
高臣见她的模样煞是娇羞可爱,便用身体催动枝叶晃动,惹得怀中佳人怒骂,许久之后他稳住树干,轻声对燕微说:“你试试看,在这高处感受山间风云。”
此时已是严冬,山中空气寒冷,高臣的大氅将燕微娇小的身子整个裹在里边,就连那张小脸也在高臣怀里藏得严严实实。
等燕微不那么怕了,就小心翼翼地探出脑袋,粉红的脸蛋在寒风中显得娇嫩无比。燕微向下看去,只见地上稀稀落落的白雪藏在大树的缝隙间,红黑相间,别具一番风景。
山风难得地停了下来,燕微挣开高臣的怀抱极目远望,只见远处的浮玉镇上人从涌动,热闹非凡。再看看近处的听雪庐,独树一帜地立在深山之中,清雅宁静,犹如世外之地。她好奇心起,问道:“帝京在哪里?”问完这句话,她转瞬就后悔了。
高臣目光炯炯,伸手指向最北方,“在那里。”
其实帝京距离遥远,在这里什么也看不到,只有天地茫茫一片,但燕微就是从高臣的眼中看到了他对帝京的向往与期待。他自那次之后,虽从未在她面前提起过帝京,但她心中明白那是他家的方向,是他安身立命之所,他终有一日是要回去的。
燕微干咳一声,还是岔开了话题,充耳未闻地略过了高臣的话和他眼里的希冀。她想在情爱面前,没人能那么伟大,她贪恋有高臣在身边的感觉,贪恋他手心里的温度,贪恋那些缠绵的日夜,那是她孤寂生活里的清灯与明月,照亮了她半生所有的欢乐,她终是舍不得放他离开。
冬去春来,转眼已是同德元年的春日,积雪消融,万物初长,被冰雪封住的山路渐渐显出它原有的形状。往年这时燕微总会将冬日里采集的珍稀药物拿到集市去换钱,山路崎岖,来来回回都是她一人。
今年身旁多了一个高臣,他们当然可以如寻常夫妻那般,一同走在浮玉街的集市上,令众人们投来艳羡的目光。但燕微心中有私心,她总想把高臣藏好,藏在她的听雪庐中,让世间万物不能侵染。
那天燕微一如从前,收拾起药材架上的雪莲花,准备拿到集市上去变卖。推开门去,却见天边乌云阵阵,山间细雨绵绵,春日里的第一场雨就以这样的方式来到了身边。
素帐下高臣熟睡的脸庞正面朝着门边,春雨沁人心脾,但燕微心中总是烦躁难安,复又走了进去,将脸贴在高臣的掌心中。
高臣应声而醒,拢了拢手掌,将她的小脸握在掌心:“早点回来,我等你。”
燕微没有说出心中的不适,将头埋在他的掌心,沉闷的心情稍有缓解,声音缱绻:“阿臣有无想吃的?”
“唔……”高臣闭上了眼睛,沉吟了一会儿,“馋醉仙楼的红烧肉了呢!”
燕微虽不知道醉仙楼在哪里,想来必定是帝京中的酒楼,遂笑道:“好呀,等我回来给你露一手,名家菜谱我可是也看过不少呢!”
她取了一把油纸伞,用纤细的手指撑开,朝那春日里的细雨中走去,渐渐没了身影。
高臣烧了些炭火,卧在榻上看书,案上煮了一壶清茶等着燕微回来。午后天空渐暗,空中又下起来稀疏的小雨,他本欲关上窗等燕微回来,但是在那支起的窗棂中他看到了远处大道上奔来的一队肃穆整齐的军队,灰袍银甲,铁蹄铮铮,俨然就是高家军。
浮玉街上人头攒动,燕微换了些银钱就朝着肉肆中走去,途中经过一家首饰店,突生好奇便走了进去。话本子里总有爱人定情之信物,她和高臣一直身处于听雪庐中,世间的习俗礼节便也没有那么外界那样事事分明。但燕微还是想送给他一样东西,在他身上留下一样属于她的印记,至少在往后的日子里,互相都有个牵绊。
从店门出来时接近晌午,燕微心中那股烦闷感非但没有消去,反而越来越强烈,于是她近乎疯狂地飞奔回来时的路。山间的泥泞被马匹踩出整齐的形状,一步一步通向听雪庐的方向,雨水不一会儿便将那些脚印掩埋,只留下一个个细小的水坑,燕微一看之下几乎就要哭了出来。
平时清幽的小路变得十分的湿滑,回家的路程也是异常的漫长,那时的燕微心中只有一个信念,回家,找高臣。她心中越急,脚步越乱,脚下稍不留神便滑了下去,整个人便滚进了陡峭的山坡下。
山脚石子锋利咯人,枯败的荆棘上依然长有腐朽且长直的尖刺,扎得她满身的伤痕,但是她顾不得身上的伤口,只是奋力地向上爬。
双手被磨破了皮,鲜血和泥土混在一起,留下一长串的骇人的血迹,终于在爬上山坡之后,满身疮痍的燕微突然蹲在路边泣不成声。
听雪庐中安静地让人害怕,高臣沉静地望着远处的泥泞小路,他一直保持着那样的姿势,从天亮等到了天黑,心中的期盼也慢慢地落空。
“主子,此时再不走,就赶不上后日的宵禁了。夫人吩咐过,无论如何也要在此之前将你带回去。”屋中的众人齐刷刷地跪了下去,低头乞求道。
几乎轻不可闻的叹息声从高臣口中发出,他拿出笔墨,写下浓重的一行离别书,千言万语凝于笔尖,最后还是寥寥一句:‘晨昏暮,长月余,待君归。——夫,高臣。’
狼毫落,夜幕临,他拔下头上随他征战多年的红玉金簪压在纸上,随后战袍披身,一行人浩浩荡荡从另一条道北行而去。
院前的两盏花灯孤寂地在夜雨中摇晃,那还是两人年关时用竹编亲手制成的,上面提了高臣的字。鸳鸯双对的大红灯笼,写的是寓意美好的‘恩爱白首’,里边的红烛是暗的,再也没有人在灯下举着红烛对她说,“明火伤人,你小心些。”
燕微立在漆黑一片的茅屋前,从前场景一幕幕如针一般扎在心间,心中的最后一丝念想豁然崩塌,人也随之倾倒而下。她睖睁着眼倒在了淤泥之中,胸口连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疼痛,口中喃喃道:“一病思别,症:心绞痛、气短、欲呕。”天空漆黑一片,雨滴砸向她的脸颊:“绝望……。”
那夜以后的燕微生了一场大病,春雨绵绵不断,她的梦魇反反复复,总是春光潋滟之际,高臣着红色喜服来接她的模样。
春雨过后万物生长,燕微总裹着轻裘坐在门槛边望着面前的小院,袖中的离别书握在手心里片刻也不曾离身,渐渐得被她磨出了痕,直到纸上的字迹快被她握得模糊不清了,院中依旧没有高臣的身影。
燕微不知帝京离此处有多远,也不敢出去寻问,她怕有那一时刻她不在了便会像那日一样两人就此错过。于是她便执拗的等,一天、两天,一月、两月,渐渐地等到了心凉失望。
春来桃花盛开,燕微将庐中的东西收拾了,专门去深山里找了那一支灵狐,一喂便喂了一整天。那天的她难得地开心,叽叽喳喳说了一堆她从前没有说过的话,比如她与高臣的初识,比如除夕他为她点的两盏华灯,比如——她肚子里的孩子。
次日燕微便收拾包袱踏上了去往帝京的道路,她心中满是期待与忐忑,一路竟也不觉得辛苦。
越接近帝京越觉京中风华物盛,路人衣冠渐具风流奢华,燕微一身素淡稍显落魄,一路小心翼翼察言观色不敢有片刻放松。
可她一路风尘仆仆风霜雨露地赶到帝京后,得到的却是高臣即将大婚的消息。
那是帝京难得的盛事,新帝继位后的初战大捷,一时风靡帝京的朝堂新秀和薛国公的长女蔻姜的婚事顷刻之间传遍帝京的大街小巷。
茶楼酒肆里谈的都是两人郎才女貌的佳话,说的是蔻国公长女蔻姜可媲天仙的貌美,和举世无双的才华。
燕微闻言呆了半晌,手中的茶杯摔在桌上也浑然不知,她冲着那说话的男子大声吼道:“高臣和她成婚了,他原来的妻子怎么办?”
那男子被她吼得一愣,狐疑道:“高公子可从来没有娶妻,哪来的什么‘原来的妻子’。姑娘,这话从何说起啊?”
“胡说,他明明有妻子。天地为媒,日月为鉴,我们对着孤峰山的地灵山神们发过誓。”燕微像是疯了一般,脱口而出:“我就是他妻子啊。”
众人纷纷笑起来,那男子笑着说到:“姑娘,你长得是好看,可高公子冠绝大靖美男榜,普天之下无人能及,你心仪他可以理解,但你也不能胡说啊!”众人闻言又是一番哄笑。
燕微一番争执,几乎要哭出声,但还是偏过头去忍住了泪水。燕微沉默半晌后,终是低眉问道:“请问诸位,高府怎么走?”
那男子见她还不死心,便指了条与高府相反的路说到:“此条路有三里,转到御南大街,然后向西走就能看见。”
燕微朝那人行了个礼,在众人的嘲笑声中离开了。
越接近高府,心中的怨念便越强烈,燕微恨不能立刻见到高臣问她为何两月都不来接她,为何对她不闻不问转眼就要娶别的女子。
可或许是阴差阳错,燕微到了御南大街,发现街上人头攒动,众人皆夹道立于道路边,热热闹闹地在议论着什么。
她从人群中挤进去,只看见一匹华丽的马车缓缓向皇宫方向行去。马车前有一华服男子单骑良马一匹,春风得意,深受追捧,那男子走到那里,两侧花枝招展的女子便跟到哪里。
因距离太远,燕微并未看清那马上的男子是谁,只听见身边人说道:“高将军晋封高相,今日进宫谢恩,听说难得出府的高夫人也进宫了。”
旁边另一人讶异道:“啊,高夫人也出府了?高夫人不是前朝……”
他话还未说完,嘴就被旁边人捂住,那人低声呵斥他:“你不要命了,大庭广众之下口无遮拦。”
旁边那人忙点头,把话岔开:“那高少将军此番必定是去谢恩的,毕竟天子赐婚,赐得还是蔻国公的长女,往后是官运亨通,一世无忧咯!”
原先那人说道:“没错,这郎才女貌,佳偶天成啊!”
燕微没把话听完,早已向着马上的高臣奔去,连日的思念化成了盈眶的泪水,穿越人群奔向那人。她似乎有点失去了理智,不管不顾得穿过人群,挡在了大路中央。
一声刺耳的马蹄嘶鸣之声响彻在耳边,马上的高臣紧急勒马,燕微一看真是他就径直奔了过去,欢喜叫道:“阿臣……。”
热闹的御南大街一瞬间惊呼声起,随后又寂静下来,燕微在人们的诧异和惊呼声中奔进了他的怀里。在感受到温暖的那一刻,似乎所有的疑问和怨念都消失了,她就只想赖在他的怀里痛哭一场,说尽此间种种怨念。
原本平静的大街又喧闹了起来,一声尖锐的‘放肆’从马车中传出来,燕微被那冰冷的声音吓了一跳,随后明显感觉到高臣的身子一僵,继而放开了她。
高臣惶惶向车内行礼,“母亲,请容孩儿耽搁一会儿,稍后就来。”
大街两侧的行人指指点点,议论声渐沸,马车中的人并未露面,似是觉得丢脸,忙催促着马车走了。
燕微被高臣领到一旁,人群还未散开,她没有避嫌,很自然的将五指插进他的指缝,笑容可掬。燕微脸上带着重逢的喜悦,像一个失而复得的孩子,她沉浸在这份喜悦里,并没有开口寻问外界那些流言蜚语,好似她能笃定她的阿臣一定会告诉她前因后果。
可是高臣并没有解释,而是将她交给了他身侧的近侍,并吩咐燕微道:“微儿,等我回来后便来找你。”
说着同时吩咐涂桐:“将微儿带到明兰别苑,非我命令不许他人探视。”
燕微疑惑道:“我不是阿臣的妻子吗,为何不能回高府?为何不能与阿臣同饮同寝?”
涂桐听见她说这话,脸色变了变,心里嘀咕:“哪里来的乡下女子,这么不知羞耻。”再看看高臣脸上因奔波而显露的疲态,心里登时有些怨气,同时也将她看轻了三分。
殊不知,燕微在画本里看的男女结为夫妻后,都是相亲相爱,耳鬓厮磨,一生只和一人相守白头。她父母在时也是相敬恩爱,不离不弃,是以她早已将这种事情看做理所当然,并不知帝京人的规矩和心里的想法。
高臣将手轻放在肩头,笑道:“我说过,会明媒正娶,迎娶你过门。现在在外人看来,你还不是我的妻子,先住明兰别苑比较妥当。”
燕微当然理解这其中的利害关系,但是道理虽然懂,脑海中呈现的依然是城中人的闲言碎语:“我既已是你亲自认定的妻子,为何要别人来看?还是说,你今日进京就是要上谢皇恩,谢她赐予了你一个美貌有才的妻子?”
高臣拥住了她,在她的撒泼打闹中小心翼翼劝慰道:“来龙去脉日后我定会跟你说,你要相信我,你只会是我唯一的妻子。”
燕微一路风尘仆仆,一身的脾气在这番挣扎发泄了出来,咬着高臣的肩头久久不松开。片刻之后,还是点点头道:“我在别院等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