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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 1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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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下了好几个月了。
冬季多雨是山区一贯的天气,今年的雨季似乎尤其延长,雨水滴滴答答从腊月下到了二月。一下雨,山路就泥泞湿滑,琴鼓山的太星崖已经发生了好几起塌方坠崖事件。本就是阴冷潮湿的季节,坠崖事件一出,出门的人更是寥寥无几。
大堂中的篝火,是这几个月来唯一的客人。
这是一个从旬州过来的镖局,押韵着好几车木箱,说是要去江州东部的海港城市鹿城。
旬州和江州本有着繁忙的贸易关系,可从元月开始,江州瘟疫横行,还未等到天子设令,旬州便先行关闭了与江州一切通勤要道。
只有民间不要命的商人,还愿意为钱走这一遭。
借着大堂的火光,镖头周卫在木桌上摊开一份虎皮地图。身旁的李沐风是此次的副标,他嫌桌子太脏,俯身一吹,灰尘纷纷扬起,他经不住连连咳嗽。
“不碍事。”周卫用手在面前轻轻挥了挥。
“这什么破驿站。”李沐风皱眉抱怨。
已经有半个月是风餐露宿,兄弟们都指望着能到这个驿站稍微遮风避雨、整顿休息。可没想到驿站又小又破,值守人员是个连官话都讲不清楚的跛脚老头,晚上烧了几个半生不熟的菜之后便再无踪影。派人跑到后房一看,老头早已酣然入睡。
“已经比我预想的好了,”周卫认真研究着地图,“这条章宁古道已经废弃百年,自从天子统一大陆后,各个州国开放通关牒文、官民可自由同行,鲜有人再走这条路。若不是今年江州瘟疫关了边塞,我们也不会绕这么大一圈。你看,”周卫用手指指着图中一点,“江州归顺以前,从旬州到荒海只有两条路——要么北上绕过祁山,要么南下取道章州。今冬大寒,大雪封了祁山的一线天,堵死了北上的路,我们只好绕道南下。地图上这个在旬州与章州交界处的小点,应该就是我们现在所处的驿站。我以为它早就没有了,没想到驿站还在,而且还有人值守。”
“这叫什么值守,马没一匹、人没两个,”李沐风说道,“风一吹就能把屋顶掀了。”
周卫道:“这样的地方是留不住年轻人的。明日我们便进入章州地界。刚刚你去问那老头,他肯和我们一起走么?”
李沐风摇头道:“那老头姓赵,含含糊糊说了一大堆,起初死活不答应,给银子都不肯,最后给了两罐龙蛇烟和一壶虎跑酒,终于点头了,”李沐风骂道,“早知道烟酒比银子值钱,我就不该和他说那么多废话。”
周卫倒也不恼,说道:“章州位于群山之中,河流众多、云山雾绕,有不少瘴气和毒沼,当地人全靠烟酒解去浑身的湿气,到这里,金银都没有那么好用。”
“只是……”李沐风有些担忧,“我看这老头昏头昏脑的样子,总觉得不靠谱。”
“是个人都会顾惜自己的命,那老头看上去晕乎,实则不然。他能安安稳稳地守着这个驿站,领着天子的俸禄,说明他不傻,甚至有些精明。既然肯领路,应该也没有太大危险,”周卫凝神看着地图,“从这里到鬼都有一百多里,中途还有两个寨子,如果有熟人领路,至多三天能到。”
“你说的那个人我们不等了吗?”
“不能再等了,这下不完的雨已经让我们迟了两日。明日寅时若再没他的消息,我们也必须得出发了。”
“那这个人怎么办?”李沐风朝右侧努努嘴。
周卫朝那边看去,空旷的大堂里,一个年轻人坐在火堆旁沉默地烤着火。周围的男人说说笑笑,他与旁人隔了些距离,独自一人看着火堆出神。
他的身后放着一副拐杖。
那是周卫捡回来的一个年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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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镖队行走在仅容一车通过的太星崖小道,左侧是立壁千仞的巨石,右侧是深不见底的悬崖,头顶是让人睁不开眼的倾盆大雨,稍不注意就会坠落万丈深渊。就这么走着,前面的速度慢了下来,周卫大喝问道怎么回事,答曰前面有人挡路。
周卫诧异,这样的天气、这样的山路,还会有其他人?他行至前面,果然见一人拄着双拐艰难前行。此人身形削弱,几乎被大雨打得抬不起来头。
周卫正要开口,却见着那人行至一泥泞处忽然一滑,身影直接朝着右侧悬崖跌去。情急之下他长鞭一挥,将此人从山崖捞了上来。
于是便有了坐在火堆旁的年轻人。
年轻人似乎是个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到了驿站他便从兜里掏出一个浑圆的金元宝,说是表示感谢。
李沐风用牙齿咬了下,是真金无疑。
周卫问他要去哪儿,他说,他要去荒海。
听到这话,周卫和李沐风互相看了一眼。
年轻人又问这镖局队伍是不是前往江州,能不能捎带他一段。李沐风立刻想拒绝,但年轻人在他开口前又拿出了一个金元宝。
李沐风笑了,这一定是一个未经世事离家出走的富家少爷,不知道独自在外轻易露财是十分危险的举动。
年轻人手里摊着金元宝,似乎感觉不到李沐风笑意中的危险,眼神淡淡地看着他,那神情说不上单纯,但至少有一些真诚。在李沐风作回应前,周卫推回了年轻人的手。
周卫说,他们是前往江州,但是有任务在身,不便与外人同行。
年轻人的眼神暗了下去,收回了手。
周卫瞧着他的双拐,又问,你是从哪里来?
年轻人答曰,澜洛城。
周卫仔细打量年轻人的脸,他不会超过二十岁,看上去有些营养不良。以他这样的身板,在这样的天气独自一人走到这里,至少要走三个月。周卫起初也觉得这人是离家出走,但再一细看,虽然他的脸脏得像只野猫,但眼里毫无叛逆的浮夸之气,说话老实但字字句句都十分稳妥。被拒绝似乎在他意料之中,或者说他内心笃定要去荒海,能不能搭上他们的镖局只是随便碰碰运气。
周卫瞧着他瘦弱的脸,规劝道,小兄弟,知道章宁古道并不代表就能去到荒海。章州与旬州、江州不同,章州这片森林中还生活着蛮夷之人,是都市外的化外之地,所经的唯一城市在琴鼓山深处,名唤“鬼都”,据说居民衣不着缕、披发文身,行野兽行径。你这么年轻,还是早日回去吧。
年轻人一下笑起来,露出洁白的牙齿,居然有些斯文秀气。
他问,回去?又摇了摇头,像是懒得与他解释,将元宝放进口袋,说,算了,我自己去吧。
就这么一瞬,周卫忽然觉得这个年轻人也许并不简单,他衣衫破旧肮脏,唯独腰间无意中露出一个粉色荷包还干干净净——或许是心上人所赠,荷包圆鼓鼓的,似有盈盈淡光。
他想到了年轻时候的自己。
周卫改变了注意,说,那就同行到鬼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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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火发出霹雳吧啦的燃烧声,兄弟们脱掉衣物、光着膀子,大大咧咧地喝着酒。他们把上衣和裤子晾晒在火堆旁,泥巴随着水分蒸发在衣物上露出龟裂的纹路,手指一撮便自行脱落。虽说镖局大部分人都是南方人,但谁也受不了这连日的阴雨,幸好此行携带的酒还够,烈酒下肚能驱走一半的阴寒。
有人递了一个酒壶给年轻人,被他礼貌拒绝。
周卫与李沐风同时收回目光。李沐风问道:“你真的打算带他到鬼都?”
周卫颔首:“他弱不禁风,兴不起什么浪。年轻时候吃点苦头也好。兴许未到鬼都他便会知难而退,”周卫卷起虎皮地图,放进包中,“让兄弟们今晚好好休息一下,明日卯时出发。”
李沐风不好再多言,似是想起什么,又问,“对了,他叫什么?”
周卫答曰:“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