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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笞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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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会,”时北航也看着他回答,“刚学的。”
王瑞祥诡异地跟他对视了两秒,尴尬地转过脸。
“那你挺有天分。”他呵呵尬笑两声,弹了弹烟灰,走出小巷,“回吧,我也不回学校了,先给你打个车。”
“谢谢。”时北航瞥了眼水泥地上的烟灰,跟着走了出去。
出租车里的暖气氤氲在冻麻的脸颊和双手周围,车窗外各色各式有新有旧的牌匾一个个出现在视线里,只走了个T台就又消失在尽头,足够人们看见它,却不容易被记住。
车窗上覆了层薄霜,又到了把喜欢的人的名字画在车窗上的季节。
时北航只是透过薄雾茫然地望着外面,他本来确实有想画点什么的冲动,但又不知道该画什么。
脑子里的思绪乱成一团,只只片影晃过小哥的脸,夹杂着一股复杂的、憋闷的心情。
他本来应该是很难过的,那张脸,那些记忆,那间厂房,以及他独自坐在那里练吉他,看窗外日出日落。
这些东西都是破碎的,早被烧毁的,什么痕迹也没有留,小哥离开了,架子鼓没了,吉他被摔碎了,就连爷爷也走了。
最后就剩他自己,灵魂也几乎要从身体里抽离。
他应该难过得要掉眼泪,却不知道为什么愈加冷静,酒精催得他心跳加快,催得他昏昏沉沉,却使他的大脑转得前所未有的快。
“回去直接睡一觉吧,明天见。”
他囫囵应了一声,推开车门下了车,晃晃悠悠朝黑洞洞的楼道里走去。
直到他推开家门,踏进阴冷的客厅时,所有的情绪才迟来般上涌。
他突然不住地开始害怕,开始剧烈地发抖,开始大口呼吸。
从前的种种将他逼到了悬崖边,濒临崩溃。
他坐到沙发上,拿起茶几上的橙子剥了,尝试吃点东西来让自己镇定。
他突然就想哭了。
机械地啃着橙子,目光没有聚焦,豆大的眼泪却不停地往下掉。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再醒过来的时候好像是被什么人提着后脖领拎起来的。
他朦胧地望见母亲的脸,上面写满愤怒,伴着吵闹一同挤进他的世界。
“大冷天的我在校门口等了你三个点儿!我还以为孩子丢了差点儿报警!你居然搁这儿睡得比谁都香!”母亲的抱怨声不绝于耳。
时北航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对此不为所动。
“时北航,站起来!”一个严肃的声音命令道。
条件反射般,他立刻从沙发上滚了下来,卡在沙发和茶几之间,再抬起头,迎上父亲板着的脸和锐利的目光。
啊,出大事了。
在他童年的印象里,每次看到这张脸这个表情,后面都没带什么好事。
时志远嗅了嗅空气里的味道,眉头紧锁成一团:“你怎么一身酒气?”
时北航本想抬起头跟他对视,再硬气地来一句“废话,当然是喝酒去了”,结果心里打了半天的鼓,一句话都说不出。
他那点儿好不容易被酒壮起来的最大上限的胆儿也被父亲的威压强压下去了。
时志远瞪着劈开腿大喇喇靠着沙发坐在地上的儿子,咬着牙从鼻孔里哼出一股喷烫的热气儿:“翅膀硬了!”
时北航无动于衷,像个晕晕乎乎的小木偶,脑子里却分外清醒,或者说他对这世界的感知从未如此清晰过。
“把我皮带拿来。”时志远朝蒋萍伸出了手。
蒋萍看看他又看看地上的时北航,眸中似有犹豫。
“拿来。”时志远的话语更加严肃了些。
蒋萍只好进到卧室里为他取来了皮带。
时北航心底铺满了恐惧,却好像隔着朦胧的酒膜,所有的情绪都能感觉到,却不会外现。
他愣怔着看见父亲接过那条皮带,在手里一抻,发出啪啪的响声。
他对那条皮带只有一个印象。
小学三年级的时候上奥数班,他不想去上课,偷偷跑到同学家去玩,结果被父亲发现,回到家父亲当即就抽下自己的裤腰带抽了他一顿。
那天他也是躺在客厅的地板上,皮带毕竟是真皮的,抽到哪他都会惨叫一声然后赶紧用手捂住那里,父亲又趁机抽其他露出来的地方,他连喘口气儿的机会都没有就得赶紧捂住下一个地方。
他只能像只大蛹一样狼狈地在地上胡乱滚动,然而却都是徒劳,根本逃不掉,只会不断地撞到沙发角和电视柜角上,徒增疼痛。
后来母亲还调笑说皮带是时家的家法,还说小时候爷爷也是这么抽爸爸的,他却并不觉得好笑。
这东西抽人比拖鞋疼多了,还久久好不了,留下青紫的鞭印,一碰就疼。
他的目光落在时志远两手间啪啪作响的皮带上,突然间愤怒起来。
想反抗。
很想,反抗。
凭什么。
胸口起伏几下,眼底爬上血丝,牙关都咬得疼了,最终他也只是从牙缝里挤出八个字:“要打要骂随你们便。”
时志远登时就被气着了,手握皮带尾端,在手上缠了一圈,咬牙切齿地瞪着他:“你以为我不敢打你是吧?!”
时北航抬起双臂护住头脸,用行动回答了他。
啪!
“啊!”
皮带狠狠抽在身上,带起一股火燎过的痛感。
手臂上火辣辣的疼,时北航没去管它,依旧保持着自保的动作。
“疼不疼?!”时志远问他。
“不疼!”时北航闭眼大喊。
时志远气急了,啪啪又是两鞭落下,隔着衣服时北航也能感觉被抽出了红印。
“爸妈这么辛苦供你读书,你就这么回报的?拿着爸妈给你的钱去喝酒?!你真是胆子大了还敢喝酒了!”时志远边打边抽,说到喝酒的时候还停了下来,蹲下凑到他脑袋边闻了闻。
时北航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正疑惑之时,时志远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向下一掰,他吃痛喊了一声,整个人跟着手腕向着一边倒过去。
随即他看到自己的指尖在时志远鼻子底下。
行,彻底要完。
“你还敢抽烟?!”时志远当即给了他一拳,“真以为自己是什么男人了!”
这一拳砸在耳上近太阳穴的位置,时北航的头被砸得磕在了沙发上,顿时一阵晕眩,感觉自己差点儿过去。
时志远站起来拿皮带指着他:“说,哪个坏孩子带你去的?是不是你同学?我明天就去学校。”
时北航缓了半天才理解过来他说的是什么。
“说!”时志远没了耐心,一皮带抽下。
时北航吃痛闷哼一声,吸了两口气缓过来后淡淡地说了一句:“你审犯人呢。”
确实很像。
时志远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没再抽下一下,只是冷言冷语:“我对你太失望了。”
“你对我失望的时候多了去了,”时北航靠着沙发默默坐了起来,第一次顶了嘴,“你什么时候对我满意过?”
“别这么跟你爸爸说话。”一旁的蒋萍压低声音,好像在劝他不要激怒他爹。
时北航不再理会。
“我在你们眼里就是废物,我做什么你们都不会满意,我只有不停地学习,不停地做到更好。”
“永远都只有做不完的卷子,做不完什么都不许做,不许吃饭,不许看电视,不许看手机,不许听歌,结果导致同龄人接触的很多东西我都不知道,我在同学中间就像个傻子一样,他们都管我叫书呆子!”
“然后呢?我考95你们会问全年级第一多少分,我考99你们会问我怎么不考100是不是又马虎了,马虎就是考试态度不认真,照样还是要挨骂。”
“有了进步就告诉我不要骄傲,退步就是我骄傲了,还会感叹说这孩子智商果然不行,不如你们年轻时候多么风光。”
“我很抱歉,我不是你们年轻时候,我没做过班长学委课代表,我也没想那么‘优秀’,也不如你们优秀。”
“那么你们为什么非要折磨我呢?”时北航说了一堆作为铺垫,终于鼓足勇气带着哭腔喊了出来,“喜欢考大学就自己去考啊!自己飞不起来非逼着我飞干什…”
“啪!”
他被一个耳光打断了。
脑袋顺着这一巴掌猛地转到了一边。
抬手缓慢地摸上仍麻的脸庞,瞳孔里带着一丝呆滞的不敢置信。
他再也说不出来话了。
鼻子里有温润的液体流出来,抬手一抹,一片猩红。
他大脑里一片嗡鸣。
他被一脚踹了出去,茶几上的东西都被他的身体哗啦啦扫到地上,塑料花盆也洒了一地的土,时北航的头砸在结实的木地板上,躺在土里,背过气去。
疼痛,晕眩,窒息,耳鸣,哪一样都差点让他真正失去意识。
后脑勺的头发有些黏腻的湿润。
他被时志远从茶几上掀了下来。
还没等他歇口气儿,只看父亲的大脚一步步靠近,随即是不断的骂声和拳脚。
“胆子大了是吧?翅膀硬了是吧?!喝几瓶子酒都敢跟你爹横了?!”
他被踹得一个翻身,看见地上血迹的蒋萍大惊失色,连忙上前阻拦:“你别再打了!一会儿把孩子打死了!”
“打不死!他爹小时候让他爷爷拿皮带子抽都没抽死,这就打死了?这小兔崽子现在就他妈跟他爹横了以后不得上手了?!”
“时志远!”蒋萍崩溃大喊,“你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样子!你看看孩子是什么样子!”
时志远这才幡然回过神,看着满头是血浑身是伤的儿子,一时怔愣住了。
时北航悠悠抬起眼皮,冷冷地瞥向他,眼里三面都是发红的白,猩得吓人,嘴角牵起一抹嘲讽的弧度,说不出是挑衅还是凶怨。
似乎,还有一丝满足。
“快送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