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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空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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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的目光疲惫地从手术中的红牌子上掠过,落在身旁坐着的男人身上。
你还有脸坐着!
她气愤地抓住时志远的两肩将其拽了起来,瞪着他那双愁闷的眉眼,全力压低嗓音,目呲尽裂地喊:“他有抑郁症啊你这么打他干什么!”
“事情都发生了你还想怎么样。”男人不耐烦地想推开她,“再说你看他那个样子,不教训他才是真的毁了他!”
“那你也不能把孩子往死里揍啊!命都没了还怎么学习啊?!”
“学习?你看他现在有学习的样子吗?他现在都不知道跟哪个混小子出去喝酒抽烟混社会了,再过几天说不定都得去局子里领他了!”
“小航不会打架。”蒋萍冷下声音。
“你说不会就不会了?男人都会。”
她只觉得不可理喻:“是,男人都会,你们男人就会用暴力解决问题,除了揍他就没有别的办法了!”
“自古以来这儿子都是这么教育的。”
“时志远你给我把你那套封建理论扔得远远的!”蒋萍忍不住提高了音量。
“这位家属,这里是手术室前,请不要喧哗,您可以在外面等候。”值班护士跑过来警告。
两人就这么被赶到了医院大厅,蒋萍只觉得悲伤又绝望,没再分出力气来吵架,跟丈夫隔了很远就座,低低地恸哭。
时北航做了个梦。
他站在人群里,看不清,只能看见一片圆形色斑,耳朵里像是灌了水,跟世界隔着一层厚厚的膜,外面的世界似乎很喧哗。
于是他开始往前挤,在人海中钻来钻去,说了无数声自己都听不清的“借过”、“对不起”,终于挤到了演出台下,抬头看清了台上的一切,耳朵也突然清明,所有的声音冲破了那层厚膜猛然奔涌进他的耳朵里——
“Let it go!go go go go!
别来控制我的左右!
Yes or no!No No No No!
这个要求我不接受!
Let it go!go go go go!
新世界的十字路口!
Yes or No!No No No No!
做个傻子或做头野兽——”
身边的人群也变得清晰起来,刚才只能看见的一片片乱糟的颜色忽然间拥有了生命和活力,高亢呐喊着属于他们的自由。
这个场景让时北航想起之前提到过的万人音乐节。
就是这样的吗?
上万人齐声高喊着“No!我不接受!”
这个地方给了他们一个这样大声呐喊大声发泄的机会。
震撼。
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随即,他望见台上的人。
他几乎是第一秒就越过主唱望向了架子鼓手。
无论到哪里,这个人都在发光,坐在舞台上时更是光芒万丈,耀眼得让人崇拜,让他不敢却又忍不住靠近。
终于,他也举起双手跟着人群一起呐喊起来!
章勋也因此看见了他,却没有如意料中的微笑起来,而是愣住了,握着鼓棒的双手定格在空中,手下的节奏也戛然而止。
热烈的歌曲失去颤动人心的节奏,仿佛被瞬间抽去灵魂,队友们或惊讶或疑惑地回头看向他。
时北航也完全呆住,双臂尴尬地僵在空中,身旁的人全都慢慢放下了双手,人群逐渐骚动起来。
其他一切都变得模糊,他的视线犹如追光灯一般钉在章勋身上,看着他表情阴沉地放下鼓棒站了起来,转身就要往台下走。
仿佛一位神祗,一步一步走下他的神台。
不,不……别走……不要!
不要走!
时北航用尽气力喊了出来,嗓子却不知怎么地突然哑了,再怎么用力也喊不出多大的声音。
他竭力对那个身影伸出手。
不要走……不要走……
求求你……
随后,他的世界开始崩塌,连同身边的人群也破碎成一片一片的菱形色块,哗啦啦碎了一地。
虚幻的玻璃外,是漫无边际的黑幕,孤寥死寂。
就对他……这么失望吗?
也是,反正也是个废物了。
时北航站在漆黑里,泄气般甩下手臂,低下了头,神情晦暗。
这是时北航第二次在医院里醒来,不过看着比上次严重得多,脸上带着呼吸罩,全身的疼痛如潮水般复苏,让他忍不住闭上眼皱起眉。
“小航醒了?”母亲的声音。
时北航闭紧了双眼,真想当自己没醒来过,但用力皱紧的眉头还是出卖了他。
“小航,妈妈这就去叫医生!”
别叫了。
叫什么啊……
假惺惺的。
时北航慢慢睁开了眼,天花板还是模糊的一片白,视线边缘能看到吊瓶的轮廓。
紧凑杂乱的脚步声靠近病房,似乎是有不少人。
听着这个声音,他大脑里瞬间晃过一个荒诞的想法——会有谁来看自己吗?
不会吧。
他实在是想不出能有谁会来看他。
进来了一群白大褂,领头的问了他一些身体上的问题,像记不记得自己是谁,能不能听见能不能看清,这儿能不能动啊那儿疼不疼啊的,他这才知道自己被亲爹踹出了脑外伤,睡了一天了。
“大夫,我想问一下,他这个脑震荡会不会影响智力啊?”蒋萍忽然开口,语气有些急切。
时北航默默翻了个白眼。
医生听了这心情也没比他强到哪去,非常不满,严声厉色道:“这可是颅脑创伤!没留个残疾你都该烧高香了。都这种时候了还关心智力呢?你家孩子这是能醒过来,要真醒不过来怎么办?你是孩子亲妈吗这么狠的心。”
蒋萍没了声音。
“孩子身上的伤谁打的?”
“……他爸。”蒋萍低低地回答。
医生差点被气得背过气儿去:“这当父母的,真拿自己孩子不当命啊!真应该给你们也考个试,看看究竟适不适合做父母。”
蒋萍彻底没了声。
再转向时北航的时候医生换上了温和的语气:“你刚说有点看不清?”
“嗯。”
他现在眼前还是一片模糊加重影,怎么眨眼也不好使。
“有幻视吗?”
“……没有。”
“考虑是视神经管损伤,给点药,定期做好监测,能恢复。”
蒋萍本来提心吊胆地听着,一听到“能恢复”三个字立马呼出一大口气,放下了心。
医生垮着脸带着一群实习生走出病房。
“小航,你想不想吃点什么呀?”蒋萍凑上前关照说。
“我不饿。”时北航的视线还盯在天花板的一团白上,眼皮偶尔眨动。
“也是,这点着葡萄糖也不缺能量。”蒋萍拘谨地坐直身子,想想又觉得不对,站起来又要走,“楼下有卖盒饭的,我去买一份。”
“你爱我吗?”时北航兀然出声,拦住了她的脚步。
就算看不见也能知道母亲正一脸震惊地回身看着他。
说爱,自己现在还这个样子。
说不爱,又是一副极其在意的模样。
……或许在意的只有他能不能考上大学而已。
蒋萍如梦初醒般扑回床边猛地抱起了儿子,声音即刻变得哽咽:“小航……小航,妈妈错了……妈妈爱你,怎么会不爱你呀……”
时北航的身体就这么被圈在母亲的怀抱里,头部后仰,双眼无神,如同一个玩偶。
“我头疼。”他淡淡地开口。
蒋萍立马轻轻地将他放回床上,像对待什么玻璃做的人一样。
时北航仍能听到她低低的啜泣,心内却毫无波澜。
从前,若是看到母亲哭,他也会忍不住跟着一起难过地哭起来。可此刻,母亲哭得那么伤心,他却丝毫感受不到任何情绪。
或许是觉得太虚假。
感受不到真实。
看都看不清。
这次在医院躺得比较久,也没有人再跟他提过回学校的事,或许是因为他已经半瞎了(虽然苏醒后第二天就已经能看清了)。
出院后第十天,是他自己提出要去学校的,母亲惊喜得感激涕零,父亲冷冷地瞥他一眼什么也没说。
自他醒来后,就没再听父亲怎么说过话,就连他自己也十分寡言,两个人的话都少得可怜,这个家的氛围也因此意外地平和。
……或许“冷清”更为合适。
时北航每天不是在床上躺着就是在床上坐着,有时候拽着被子,有时候孤零零地缩在床角抱着双腿。蒋萍每次看到都会坐在床边尽量跟他多说点儿话,实在没话说了就买了个投影仪,跟他坐在一块儿看白墙上的电影。
看起来所有的压力都这样消失了。
他在想什么,没人知道。
或许他只是觉得空落落的,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人或事被挖走了记不起来,大脑里一片空白,每日过着干枯无趣的仿佛不属于他自己的生活。
于是他提出了回到学校。
他想看看究竟是什么东西被忘却了,外面究竟是什么样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