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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不负如来不负卿 ...

  •   第二十个年头,当年貌美倾城的大长公主陆无衣如今已是风韵犹存的鹤衣道姑;而名动京师的一代才子太史衿也已落发修行二十年整。
      这其中的恩恩怨怨是是非非,还要从二十年前的云清九年说起。
      大云朝皇帝陆无逊六岁登基,有一名一奶同胞的皇姐,出生便获先帝赐封号宁国公主、及笄当天又被小天子加封为长公主莫陆无衣。
      坊间传闻这位公主自出生起便被众人捧于掌心吃穿用度无一不是这宫里一等一的,自然,待陆无衣六岁开蒙,连她的夫子都是这天下论才学堪称独一无二的太子太傅太史衿。
      太史衿此人,致学之龄便高中金榜,甫及二九,便被拜为太子太傅,负责皇子皇女的教学。
      十八岁那年立夏,太史衿是第一次见到这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而陆无衣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就指着太史衿对先帝说:“父皇!他长得真好看!乳娘说以后女儿就应该找这样的驸马!”
      先帝一笑置之,只当是小女孩子家家的玩笑话,只是嘱咐了几句便转身离开。
      “刚才那般言语,殿下莫要再提。”太史衿垂眸,“以后,微臣便是公主的先生了,还望公主一心致学,莫负了陛下的嘱托。”
      “无衣见过夫子。”小瓷娃娃上前一步作揖。
      当日中午皇后的凤藻宫中,一名妇人打扮的年轻嬷嬷在几名内监的胁迫下,被一杯毒酒索了性命。
      “拖去乱葬岗曝尸,公主面前岂是奴婢可以嚼舌头的?”绛色衣袍的妇人被丫鬟搀扶起身道。
      一晃,十年已过,云清九年。
      当年粉雕玉琢的小瓷娃娃如今已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眉眼间流转着的是顾盼生辉的风情,少女体态出落得更加纤纤窈窕。
      “夫子。”少女捧了一卷书坐进学堂,见琴案后坐着的那人之后急忙敛了嬉色,对那人施然行礼道。
      “长公主殿下可是特意早了一刻来学堂?”
      “是。”陆无衣浅浅一笑,脸上未施水粉却在清风过堂的时候有阵阵暗香闯入了太史衿的鼻翼。
      太史衿匆忙转过身:“昨日可是讲到《琴经》最后一卷了?”
      “是的夫子。”陆无衣笑的无声,向来聪颖的长公主怎么会看不出来太史衿耳根那一抹可疑的红呢?
      ——眼前这个男子啊,可是她从好多年前就想要当做驸马的男人了!
      她故意弹错了两个音乱了指法:“夫子,这里学生弹不会!夫子可否指导学生?”
      太史衿顾虑着避嫌,便只能捧过琴坐在陆无衣身边,用自己的琴一遍一遍的传授。
      少女体香入鼻更甚,他突然发现,这个小姑娘,以一种他想象不了的速度飞快地长大了啊…
      “夫子如何不似以往手把手教学生了?”
      “男女有别,何况殿下终归是要嫁人的,于礼于情,臣都不当与殿下过为亲近。”
      “数年来未曾听闻夫子娶亲,不知夫子可愿当本宫的驸马?”
      “铮——”琴错了音,他乱了心神。
      “臣不敢承殿下厚爱。”他放下琴跪伏于地,“臣和殿下权责有别,且已有师徒名分加身,不可,万万不可,此等玩笑话殿下切不可再说。”
      “太史衿!”陆无衣闻言气急,一拍琴案直接站起,俯视着脚下跪伏的男子,“太史衿!本宫的先生,你敢说十年来你对本宫一点情意都不曾有过?若你亲口说没有,本宫从此再不纠缠于你!”
      他咬咬牙,声音清冽如同甘醇佳酿:“臣,未曾有过。”
      “好,很好。”她冷笑,“本宫晚些时候便去禀了陛下,这六艺课,本宫也算是明白了,不需要夫子再教了。”
      陆无衣回了寝殿,将自己埋在枕中闷声不吭,过了许久方才出声:“连翘白芷!为本宫更衣梳妆!本宫再也不想穿这件太学的衣服!给本宫把这套衣服压进箱底!”
      陆无衣再见到太史衿的时候,是在三月后的狄国朝拜觐献岁贡的宫宴上。
      “宁国长公主到——”随着内侍的唱报,太史衿不由得停住了杯盏看向那盛装缓步的女子。
      她又漂亮了几分——他想。
      “臣宁国长公主,参见陛下。”她一福一拜滟滟风情。
      对上那张妆容精致的面庞时他一怔,却又淡淡移开视线。
      她心里一痛,竟然…连个眼神都不愿再给她了吗…难道他…真的要娶那位御史台尚书的嫡女为妻了吗…
      哦,她忘了,他同那女子的婚事可是急匆匆得很,想来也快了吧…
      “大云陛下,我狄国使团此行除缴纳岁贡以外,尚有一事恳求陛下恩典。”
      酒过三巡,推杯换盏之际,狄国使臣突然站了出来跪在庭下。
      “何事,不妨说说看?”陆无逊抬手示意使臣起身道。
      “大汗听闻大云有位宁国长公主,风姿绰约,才学过人,临行前嘱咐臣等,向陛下求娶长公主为我狄国可贺敦(王后),与大云结为姻亲,望陛下准许。”那使臣兀自站起,负手道。
      什么?要她嫁给狄国大汗?她有着慌神,下意识地看向臣席中那眉眼俊朗的男子,希望能从他眼中看到些许的安慰,可是她失败了,那人只是握着酒杯垂眸,一派淡然。
      是了,她忘了,他对她,可是一点感情都没有。
      “此事,还要看皇姐的意思。”陆无逊眼神中划过暗暗的阴鸷,转瞬即逝。
      蛮夷之地,竟也狼子野心肖想皇室公主?
      她闻言苍凉一笑,绕过桌案跪拜下来:“陛下,臣愿嫁往狄国,令我大云和狄国永修秦晋之好。”
      一言一行再别人看来皆是落落大方,可是映入太史衿眼里,却怎么看怎么刺眼,他甚至忘了他已有未婚妻子的事情。
      太史衿眸色晦暗,捏着杯子的手指,又用力了几分。
      再抬眼,是她坐在酒席中仿佛不知味一般笑着饮下一杯杯辛辣烈酒。
      明明是自己把她推远的,可是心痛的还是自己…他苦笑。
      是夜,太史衿的宅子里,一抹小小的黑影摸进了他的房间。
      浓浓的酒气冲进了半醒半寐的太史衿的鼻间,带着淡淡的少女香。他突然睁了眼抓住了床前的那个黑影用力拉进怀里。
      “臣教导公主十年,何时教过殿下半夜翻窗男子卧房?孤男寡女成何体统?”他气笑了。
      “太史衿,本宫今日问你一句,相识相伴十载,你心里当真丁点没有过本宫?”
      “臣…”他没机会再说出口其他的话,薄薄嘴唇便被一双带着酒气的樱唇堵住。
      他退她便进,少女咬破了他嘴唇的青涩技巧称不上多温柔,却点起了他体内本来被压抑的很好的一把火。
      衣料摩擦的悉索声响起,当太史衿的手触上少女微凉的背的时候,他想他一定也醉了,而且醉的很厉害,不然怎么会不顾君臣之逾和师徒之隔,将她也狠狠扣在怀里不住呢?
      “无衣…无衣…”他握着她的细腰,一遍又一遍地念着那个名字听她婉转地回应。
      “太史衿,你记着,过了这一晚,我陆无衣再爱慕于你也不会再多加纠缠,这身子,永远是你的——不论你对我是都有过情意。”她紧紧抱着他,轻声道。
      情意啊…怎么会没有呢?他看着她一点一点长大,看着她变成现在的大姑娘,看着她望向他的眼神中从敬佩到恋慕,他怎不欢喜?她怎知多少次午夜梦回他都在低喃着她的名字中醒来?只是可惜,他与她有着师徒这层关系的阻隔,不论是世人还是帝王家,都不可能允许他们在一起。
      不记得是第几次,疲惫至极的他用力拥着她深深睡去,睡前轻吻了她的额发。
      不出所料,等他醒来的时候,床榻半侧已经凉透——她连走都不愿意告诉他。
      若不是褥子上有着斑驳红痕、胸口还有浅浅指甲印,他简直怀疑昨晚的所有疯狂都只是一场梦。
      长公主病了,大病一月,渐渐好转之后便迎来了大婚送亲的日子。
      送嫁之日陆无衣一袭红衣,于文武百官之中一眼便望见了太史衿。
      她嘴角微勾,戴上喜帕,转身踏上銮辇。
      宽大袍袖中,太史衿捏紧了手中一缕黑丝缠成的同心结——那是在那夜之后他收拾床铺,从枕头底下发现的,丑丑的看上去就知道是她做的。
      陪嫁二十万骁骑大军,明送嫁实则一举伐灭狄国。
      大军班师回朝之日,一年已过,朝堂上她手捧虎符献还皇帝。
      接风宴上,她没有看见那个向来温润如玉的男子。
      “玄武儿,”偏殿里,她唤了唤皇帝的小名,紧紧攥住弟弟的衣袖,“告诉阿姐,太史衿他人在哪里?”
      “皇姐冷静。”陆无逊拍了拍陆无衣的手背,道,“夫子他听闻皇姐小产命悬一线的消息之后当场吐了一口鲜血,休养几天便求了朕落发出家,说愿为皇姐求得一世安宁,现在在城南的广业寺修行…法号尽缘。”
      “他…”这个消息如雷灌顶,她愣在了原地。
      “皇姐,你告诉朕,你…那个孩子,是不是夫子的?”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她苦笑,怅然若失,“谢谢你,玄武儿。”
      原来是她刚到边界便发现自己怀了身孕,可两国战事吃紧她不得不勒平小腹不让人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
      她虽不同排兵演练,但布阵设关的知识却是过去那些年太史衿一笔一划教出来的。
      不曾想有一战狄国人夜半偷袭,她中了流矢落马,孩子未能保住,她也堪堪丢了半条命差点没捡回来。
      她孤身一人,来到了广业寺,素钗单衣,净手焚香,头上绾着简单的妇人髻。
      “夫子…太史…”犹豫了许久,她才最终开口,“尽缘大师。”
      “陆施主别来无恙否?”他看着眼前的她,似不经心的问。
      她瘦了,憔悴了,也黑了,边界那里真的太辛苦了…苦得她都不像一个才只有双十年华的女子了。
      “我今日来只问一句,你当真心里没有我吗?”
      “阿弥陀佛,贫僧早已遁入空门,浮世三千对贫僧来说早已是过眼云烟,施主请回吧,今后莫要再来了。”
      她苦笑,转身离开。
      三年后,与广业寺相望的翠云山上建起了一座庵,据说是为了当朝长公主陆无衣清修所专用的。
      一日,尽缘在寺门口洒扫,只见一辆垂着青色轻软纱的马车驶向翠云山,车中坐着那人的身影令他无比眼熟。
      风掀起一角,一晃而过露出来的是她的侧脸和青罗衫,她面容平静,想来是自己所愿。
      至此,二十年未见,却二十年没有断过想念。
      在宫里来人加封她为宁国大长公主的第二天,她被侍女发现死在房中。她去的很安详,仿佛只是睡着了而已,掌心握了一方帕子,题着《赠太史郎》。
      皇帝亲自来接她遗体回宫,途中路过了广业寺,遂进去探望了尽缘。
      “夫子可知,皇姐对你一往情深。”
      “一切都过去了,陛下,情深而不寿,贫僧自然知晓——只不过贫僧不再是当年的太史衿,贫僧只是尽缘。”
      “夫子,尽缘尽缘,您当真尽了缘么?”陆无逊掏出那方丝帕,放在尽缘面前的桌子上,“朕看着字迹有些久远了,想来是皇姐早些年的诗作。也是皇姐这一辈子为夫子留下的最后一样东西。”
      “无衣…无衣她怎么了?”一瞬间,尽缘的情绪终于出现了裂痕。
      “皇姐去了,”陆无逊呷口茶轻声道,“二十三年前她身体自小产后便不好,又受了北边寒凉,强强撑着不肯就医,才出宫静修,短短数年,终是去了…”
      “阿弥陀佛…”尽缘拨了拨佛珠,道了一句。
      “夫子,朕走了。”
      “陛下慢走。”半晌后他拿过那方丝帕,当年少女模仿他的字迹仍在,可以想象到她那时是如何一笔一划地在帕子上题了诗,以假乱真的字迹,婉约含蓄的诗句…只是无衣不在了…
      夜半时分春寒料峭,尽缘和尚的房间内,烛火摇曳。
      “无衣,无衣…”那早已年过半百的僧人喃喃着,握紧手中一方手帕,在蒲团上打坐,突然,一只飞蛾撞进了油灯中,一阵挣扎后油灯熄了,一片黑暗中仿佛回到了那夜他同她的疯狂。
      “无衣,我虽法号尽缘,可这一生同你的缘从未尽过…
      “你问我多次我是否对你有情,我想说,我对你的爱慕,不比你对我的少…”
      第二天,等小沙弥们发现的时候,尽缘和尚早已圆寂了。
      这一生…如何不负如来不负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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