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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沧海月明珠有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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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不是一个有心之人,这一点我一直都了解。
——当然,是在遇到他之前。
长老们告诉我说,鲛人族万万不可轻易动情,一旦动情便是一生一世的痛苦。
因为,鲛人泪落成珠,穷尽此生也只能有这一颗鲛泪明珠。
我也从未想过,我对他动情,许下一生一世的约定,换来的却是嘲笑与背叛,还有我无数族人的性命归尘。
我承认,他是一个合格的帝王,他足够多情,也足够无情,让我永远也看不穿他的心。
我承认,他这样的人,我不动心很难,可是动了心的同时,也被他伤足了心。
我此生所有的心血,那唯一一颗鲛泪明珠,就在他心口的位置,陪他一点一点腐朽成灰。
而我,在故事的最后,化作一抹长明烛火,永远照在他的棺椁之前。
后悔么?我不悔,我只是恨,恨我自己不能经受住他的诱惑,恨我自己为了一己私情葬送了我族人们的性命。
初初见他,他是公子政,而不是后世口中的千古一帝,我也不过是初承鲛人族王位的少女。
那日,我坐在石上无聊的用尾巴拍着浪花,转眼便看见一名玄衣少年负手站在海边极目远眺,深衣宽大的袍袖随着海风舞动。
“少年郎?”我轻唤他,“过来陪我说说话儿。”
“姑娘?”他看过来,躬身一揖,“姑娘竟是传说中的鲛族,是政冒犯了。”
这少年真有意思。我这样想,曲裾深衣下的鱼尾化作双腿,站起来走到他的面前。
“人族的少年郎长得都如你一般好看吗?”我问他。
“姑娘,”他随着我的动作退后一步,躲开了我伸出去想摸摸他的头发的手,“男女有别,姑娘莫要失了身份。”
“唔?”我歪头看他,“你们人族…是这个样子的吗…”
抬头看他,他眸色浅浅相貌温润,但是周身的气势却强大到令人无法忽视。
这少年郎,日后必然会成大器吧…那时的我在想。
也许就是那一眼,注定了此生的一眼万年。
后来的一段时间,我不顾长老们的反对,就那么傻傻地随了他平定天下灭了六国。
是我看着他一步一步安内攘外,攻城略池;也是我看着他身边纳入了越来越多的娇妻美妾,也开始有儿女环绕膝下;看着他野心越来越大,对我越来越忽视的,还是我。
一个可怕的念头渐渐浮现——我,可能对他再无用处了!
多少个他与那姓吕氏的权臣在屏风前议事的白日或夜晚,都是我在屏风后面为他仔细记录着他们的谈话,又将那些有用的主意为他呈上。
多少个他为了处理政事而无眠的夜晚,都是我在他身边,为他煎茶,整理书简。
我为了他变得越来越像个人,可是却觉得我离他越来越远。
可以说我是他身边最重要的女人,但是我不知道我是不是他心里最爱的那个女人。
我在害怕…
又一年花朝,春水解冻,我泡在清池里,他在池边饮酒。
我扑腾着曲裾袍下巨大的鱼尾跃起,折了一枝初绽的桃花递到他面前:“阿政,你看,桃花开了。”
他抬眼,眸中微醺,还有一些我看不懂的情绪。
微凉的五指抚上我的脸颊:“阿瑶,为何从来都不曾见过你流泪?你们鲛人,都是没有心的么?”
我伸手,握住他的手:“鲛人族此生只流一次泪,化为明珠。这一颗鲛泪珠,便是我们鲛人一生的心血。”
“阿政,我承认我恋慕于你。可是,我与你一样,我是鲛人族的首领,我不能为了我的私情放弃我的族人不顾。
“你知道的,终有一天我还会回到海中,带领我的族人们避世安居。”
我看着眼前的人,他早已不是当年眉眼青涩的少年郎。
——他是一个帝王,一个皇啊!
“真好,你还是这般年轻,还同当年一般美好,可我却渐渐开始老了…”他语气中突然有了我从未见过的疲惫。
犹豫中,我被他拉入怀里,宽大的袍袖遮住了我的鱼尾,渴望了多年的凉薄嘴唇伴着酒香落下。
“别离开我好吗…”如果不是我正在那人的怀里,我简直怀疑自己是幻听了。
可是眼前的人…真的是我认识了多年,爱慕了多年的那个阿政么…
我收回鱼尾,深衣之下双腿交叠。
他抱起我,走向内室:“天气还凉,别在水里泡太久。”
那一晚发生了什么,彤史的记录官记得清清楚楚,我以为自己会落泪,可是还是没有。
我很清醒,他是一个王,他的身边不止有我一个女人,又何况,我并不是一个人族女子,自然不能长久的陪伴在他的身边。
鲛人族的寿命,比人族长了太多太多,以后,在阿政不在了之后,我依然会回到那片海,带领着我的族人们生存在那无边的黑暗中,不见天日。
可是,我只猜到了开头,却无论如何都没想到结局会是这样。
他很久没出现过了,整日在深宫之中的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听说越来越多的术士开始出入阿房,偶然远远瞥见他的那一次却让我发现他的脸色愈发不复当初的康健。
直到那天,他说,带我东巡。
到了东海之畔,我方知道他在做什么。
浓烈的血腥味刺激到了我的心口。
入目是一片刺眼猩红,我挣脱了阿政禁锢着我肩膀的双臂,扑倒在我的族人的尸身中。
可是我还是没有哭。
“你是阿政吗…”眼前一片血红,我看向那早已模糊的身影。
“鲛人血肉可以长生,这样就可以长久的陪着你了,不好吗?”
那人大步过来将我拉起:“用你的族人的性命,换与我永生厮守,这样不好吗?”
我甩开他,指向身后:“嬴政!你可曾想过,现在在你面前的这个人,她是这海中鲛人族的首领!是被你屠杀的这群鲛人的王!”
“你屠杀了她的族人,带她来看,告诉她这只是为了陪她长生?”
“嬴政!我错看你了!”
跪坐在一片血泊中,听着耳边仿佛夹杂着呜咽的风声,我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
——一切的一切,都是他的计划,所谓长生所谓陪伴,不过是他的野心而已。他终于不甘于为人帝王,决定从鲛人族下手了么?
他…果然应该是千古一帝啊…我苍凉的笑着,眼中干涩,半滴泪水都未曾落下。
如果不是胸口传来一阵阵疼痛,简直要怀疑我是不是真的没有心。
起身,向海边一步步走去。
却突然落入一个怀抱:“除了朕的怀里,你哪里也不准去。”
“阿瑶,从今以后你不会再是鲛人族的王你…只能是朕一个人的。”
“朕陪着你,带你离开,我们去一个地方…”
“放心…在那里…你和你的族人们还会在一起的。”
朕…我突然失了神。
清醒时候的最后一幕,是铺天盖地的血色之中那一抹玄色身影。
不记得睡了多久,醒来之后,发现那铺天盖地的红色变成了或明或灭的烛光。
耳边突然出现我的族人们的痛苦的哀号。
这是…哪里?
宫殿楼宇与阿房那般相像,穹顶之上星月同辉…不,那不是星月,是一颗颗的夜明珠!
金山银池…这是…大秦江山?
可是…我在哪?
“首领…我的王啊…你为何要害我们…”
“我的首领啊…我们那般相信你,敬你,你为何要让鲛人一族为那个人族首领陪葬呢…”
灯火明灭中,我听到了我的族人们的声音。
“首领啊首领,为何要令你的族人们经受这些…”
“你可知我们在这灯火中要忍受多大的痛苦?”
“你可知这样的痛苦有多难以忍受?”
我的族人们啊,你们在说什么?阿政他…
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猛然转身,入眼是漆黑的棺椁。
——我已感觉不到阵阵的冷意。
阿政…我的族人们…你们都已经不在了么?
用尽全力推开那厚重的棺盖,那人的睡颜沉静,是我熟悉的眉眼。
阿政…那个残忍的屠杀了我的族人们的人,那个当年负手海边的少年,他…他是怎么死了的…
他怎么可以就这么走了…灭族之仇我还未曾找他报过,他只能死在我的手里啊!
有什么暗红色的东西模糊了视线,落在棺底,又弹起,发出清脆的声音。
我伸手拾起,是一颗血红色的,发着诡异光芒的明珠。
…那是他上天入地未能求得的,真正能长生的至宝啊…
突然想起了仿佛听宫人说过,他那段时间沉迷永生之术但求而不得。
突然想起了在失去意识之前他说的,去另一个地方,那里他和我的族人们都在。
我突然知道了那是哪里。
阿政啊阿政,这就是你的帝王之爱吗?我…受不起啊…
血泪越涌越多,不用照镜子我也知道我满脸都是纵横的血痕。
“阿政…我终究是不知道,你是否真的爱我…”
五指颤抖,掌心那颗暗红珠子落在棺中那人胸口,没入不见。
我捞过棺椁中那把重剑:“你欲得永生而不得,便拉我鲛人一族陪葬,你让我背负这般罪孽又让我如何心无芥蒂的与你在一起?”
“你只知我爱你愿为你抛下一切,甚至数十年对我的族人们不管不顾,可是你可曾想过,这多少族人都与我有着同样的鲛人血脉?”
“你只知人鱼膏脂可以长明不灭,但你可知我族人们的魂魄要遭受多大的痛苦?”
我提着剑,点燃了棺椁前大鼎中的木炭,化为原形,将剑狠狠送入胸口。
鱼尾上传来灼烧的疼痛,膏脂和鳞片在火光中发出咝咝的燃烧声,馥郁的暗香渐渐蔓延开,胸口上是血液逐渐流失的麻木。
“阿政,你只知我爱你,现在,我却宁愿我恨你…”
就这样,数千年来,我一直燃烧着我的血肉,在他的棺椁之前,或者,是在他的面前。
我欠了族人们的,怕是生生世世都还不清了。
那好,那我便和我的族人们一起忍受这无尽的痛苦吧。
我一直都不像他,是一个合格的王。
生我不能陪着我的族人们一起,但是我却可以选择和他们一样死去,一样在火海里忍受着千年的灼心伤魂之痛。
撕心裂肺的灼烧之痛中耳边似有人在絮语,那声音无比熟悉。
“在自知时日无多的时候,我本想,在死后还能看着你,还能和你一起陪着你的族人。
“阿瑶,我想,这大概是我做过最错误的一件事情,在你燃烧自己之前,我想过,你一定不会再原谅我了。
“我本想,待我求得永生,便与你一起相濡以沫相守江湖,但我发现我做不到。
“我已经老了,可你依然青春永驻,你不知道我有多恨,我恨我是人,我也恨为何你会是鲛人族。
“你的寿命长了我太多太多,我总会想当我死后,你是不是会回到海中,回到你族人的身边?
“我不想你不再是我一个人的,我不想再对你求而不得。
“既然你最后会回到你的族人身边,那如果他们不在了,阿瑶会不会就只是政一个人的了?
“我一直以为,只要你在我身边就好了,鲛泪珠什么的,不要也罢,可是我只想你的心里只有我,你只能爱我,哪怕是恨…也只能恨我。
“阿瑶…是我对不起你…
“只要你还在我身边,我愿陪你一起被火灼烧。欠你的,我用伤痛来赔。
“…如果你还愿意原谅我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