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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 2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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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以为那会是一个更加特别的老头子。
精神矍铄、目光锐利、鹤发童颜。
但他只是淹没在眉毛和胡子里,垂着头,像是青苔上身的古木,在漫长而无聊的岁月里自顾自地打着瞌睡。
像个含饴弄孙的平常老人。
“事已至此,毋宁随遇而安。”
白近溪对着面前的棋盘,不知道几分心思各落在哪里,斟酌道:
“现在倒也不算太晚。”
他宽厚得像个慈眉善目的长辈,对小辈的不懂事一笑而过。
一来一回听起来岁月静好,让连日折磨下的形销骨立瞧来竟有几分荒谬可笑。
轻描淡写,不足为意。
纵使眼观六路,依然点到即止。
大抵,薛家对他的那点人情,从他开口留人起便已两清了。
我蹙眉看着那个老头子,只觉得比起静水流深,他大约更像是片沼泽,当敬而远之,不能轻易涉足。
白近溪微微抬了头,像是察觉到一般,瞧向营内跪着的我。
承虓身子不着痕迹地倾了倾,遮住了老头子云淡风轻却又仿若重如千钧的视线。
他低头看向承虓,眼里带着点思量,又淡淡扫了我一眼。
我知道自己应该低下头,按照来时承虓耳语的一般,遑论大事小事,只作置身事外,一概不知;但是我们又都明白,彼此的关系一看便知,所做无非掩耳盗铃。
所以我们一时之间竟然都不知如何反应,只能不约而同地定定回望过去。
而他则是顿了顿,有些出神,并没有如我所预期那般在漫不经心间一语道破——那样的神色好像在透过我在看某段经年的旧岁。
“女眷到底还是该待在后边,多少有个照应。”
他挥了挥手,略略向后倚靠了些,像是懒怠管这些闲事一般,叫人领我去了白大夫人的营帐。
“……多谢。”
帐帘垂下,我只隐约听得几分,刺目到苍白的日光便硬生生将我与之分割开来。
46
“也不知老祖宗心里是怎么想的……”
门外的丫头经过时窃窃私语着,自以为远离正门便可以,哪里知道薄薄一层隔墙有耳。
我抬眼看了下低头穿针的白夫人,她眼观鼻、鼻观心,置若罔闻的模样却让本就尴尬的气氛更加胶着起来。
白家带来的人并没有我以为的那般多。
好像白夫人原先也是不打算随军的,只是因为车驾被流民冲散而不得不留下;身边除了青禾和另一个年纪稍长些的大丫头是从家里带来的,余者都是在流民堆里捡回来的可怜人。
白夫人约有知天命的年纪,眉目间依然留存着仕宦女子多有的贞静文气,举手投足优雅守礼又不失干脆利落,抬眼瞧人时偶尔会有一种持家多年的锐利。
她穿得素净,布料是军中常见的粗制棉麻,发髻上除了一根光秃秃的翡翠簪子再不见其他饰物——作为白家主母,这大抵不会是她寻常的打扮,但是她却十分自在惬意,不见半分忸怩不适。
我被她教训过一次,原以为她是个爱拿捏架子、爱磋磨人的深宅妖怪,谈笑间不动声色、降妖除魔、灰飞烟灭。
但是进了她的营帐才知道,她平素也会和亲近的婢子说些闲话;不过更多时候是在领着身边的女眷帮辎重营做些针线、整理账簿、换洗衣物;军中的烛火不太好,烟气燎人,熏得人泪眼朦胧,她却甚少说些什么,大概这便是淮南所传,可一呼百应的白氏族风?
“你总是瞧着我,可是有什么话要说?”
白大夫人拿剪子绞断了手上的线,心平气和地望向我。
我小声问:
“那我今日先不叨扰了?”
她客气道:
“老祖宗吩咐我好生照看你,哪里能怠慢呢?”
明为庇护、实为监禁——果然还是长了记性的。
我站起来,又坐下去,默默绞着衣襟,心里有些慌张。
“想不到你也是个胆子大的。”
白大夫人抖开衣裳,对着光打量了一番,觉得还算满意,便三两下折了个模样摞到一旁。她的语气太过平淡,我一时有些分不清究竟是褒是贬,只能怔忪默然。
“不过那边可不是这里能相提并论的,即便有一腔孤勇,还是不要逞强为好。”
惊讶之下我有些慌张,话说到口还是只应了“是”。
“宁王殿下与小侯爷到底是有些龃龉的,自然不能一蹴而就,不过想来小侯爷是聪明人,倒也不必过于担心,想来你们相聚的日子也不远了。”
我心里狂跳,面上却不敢显现,只唯唯诺诺,收下了对方这分宽慰的好意。
我有些想不明白,既然信不过承虓,那以白家的立场不是更应该将我卖出去,做个筹码吗?我可不记得自己家与他们有什么牵扯,难道是要把承虓外公的人情还到我这里吗——那我们岂不是亏大了?!
我决定试试白夫人的口风,犹疑了几番,乖巧小声道:
“你们都知道了?那为什么白先生又会顺水推舟呢?”
我问得含混,想着如果白夫人不作答那便装聋作哑;而白夫人倒是见怪不怪的样子:
“那些丫头是新人,不懂规矩,冒犯了你希望海涵;”
她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随即答道:
“至于我家老祖宗的意思,大概是因为私情吧?”
我有些不解。正欲开口询问,却被白夫人打断道:
“他老人家的旧事,我们做小辈的也不甚清楚,只猜想约莫是触景生情罢了 。”
她低头喝了口粗茶,面上倒也不是讳莫如深,纯粹只是无奈的坦然,仿若在回忆一颗青杏,已不记得那年的春光,现在想来只有两腮的发酸。
我们相顾无言,各自沉默了些时候;之后她又问了我些无关紧要的旧事,诸如婚事和亲族;我无甚复杂的脉络可供她挖掘,故只能顺着她说些日常琐事,而这居然引得她忍俊不禁,只是我也不知这样自如改换的面孔究竟几分真情、几分假意。
大抵大宅门的女人都有这般的天赋,令我望尘莫及。
47
暑气上浮,日头渐烈,于人于马都不太好过。
倦怠与慵懒在温暖、干燥的天气下中蓬松起来,万里晴空之下似乎岁月平和。
我跟着白夫人,久违地走出营帐,呼吸呼吸风沙浸染的浑浊空气。
此处已能看见京城郊外的枝梢和起伏的山峦,只是此情此景不知自己究竟应该以何立场作何反应。
“秋天前,也许就能有个结果了。”
我循声看向白夫人;
她正翘首遥望山峦上不很分明的飞檐,明明双手合十,作的是心向神佛的虔诚祈愿,语气里却满满是胜券在握的笃定,在这个令人心浮气躁的天气里格外的气定神闲。
虽然在有意为之下,后营并不能知晓多少风吹草动——我只知道这段时间的驻扎也并非是全然修生养息,小股势力机动灵活将京城周遭的驻军骚扰了个遍,也渐渐摸清了兵力布防,因此士气日渐高昂。
“大概再修整两日,便要拔营了。”
从这里可以隐隐看见校场鱼鳞般排列的影子,听得将士的呼喝。
白夫人拢着手,微微低头受了牵马经过的士兵的礼节,语气甚是温和:
“神武将军在外戍边难以回朝,这么算下来京中的武将也就只剩那几个——说起来,多数都与薛家颇有渊源。”
她漫不经心间意有所指,我免不得眼皮一跳:
“您的意思是?”
我小心翼翼地察言观色,不敢轻易揣度她的用意。
白夫人笑道:
“如若薛小侯爷能助力这局,宁王殿下也许就会放下心来。”
我看了看不远处的树丛,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总是觉得夏日里的蓊郁总是带着股蔫巴劲,与我此刻底气不足的心虚不谋而合。
“愿他不负厚望。”
我这样应道,然而扬起的风沙不小心迷了我的眼睛,让我不得不躲开了她的视线。
忽然想起那日,守卫来之前那片刻的仓皇。
他胡乱抹了把脸,低着头与面对一室狼藉而怔忪的我两相默然。
“事已至此,只能以退为进了。”
他勉强说道,但是眼里的茫然让他动摇的心旌不言而喻,也不知是心下是如何的逼迫和逞强才佯作这般镇定。
“没关系。”
我小声道,捏了捏他的指尖,示意我在。
“天无绝人之路。”
我抬头看向他,他亦望向我。
我们都狼狈极了,却在彼时彼刻感到了久违的心安。
他这才微微生出点笑意,虽然勉强,但在灰头土脸的衬托下,显得眼睛格外的明亮。
“嗯。”
他那样轻声应道,看着我们交握的手陷入了思索。
“老祖宗。”
不知不觉我们走到了校场边缘的高地,白夫人出声拉回了我的思绪,我见她毕恭毕敬地行礼,连忙跟着意思意思;只见不远处白近溪背着手站在一边,俯瞰校场,他皆白的鬓发微微浮动着——明明之前看起来怪没精神的,但在苍茫高远的天穹下,那股子满不在乎与无所阻碍的潇洒气魄越发使他看起来竟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味道。
白夫人笑道:
“今天怪燥的,老祖宗怎么不在营帐待着,仔细受了暑气。”
白近溪点点头,并没有承这句孝顺,语气淡淡的,听起来不凶,却有种难以悖逆的威严:
“……这里到底不是我们府上,女人家随意走动不好,若是这个时候动了士气,殿下的怒火可不是我们能担得起的。”
白夫人有些尴尬,低了头乖顺道:
“您教训的是,我们这就回去。”
白近溪语气略显缓和:
“罢了,既然来了,便见了阿淮再回去。想来你也是因为念叨他才过来的。”
这话让白夫人大气不敢出的噤声样缓和了许多,她笑了笑:
“倒是那孩子总恼我看顾得紧。”
语气之间倒是有些难言的惆怅。
白近溪不太在意:
“也不怪他,老二到底是他亲生的爹娘,难免拢得紧些;这孩子眼里心里看得明白,嘴上说说不会不明白你的苦心。”
我默默看向鞋尖,尽可能将自己的存在感弱化,却还是被白夫人想起来。
她也觉得有些不合时宜,便眺望着校场试图转移话题:
“阿淮这是……在与小侯爷过招?”
讲来无奈,在昏暗的营帐里呆久了,又总是在穿针引线,我有些眼睛发花。出来本是缓缓的好时机,但是这刺眼的日头让我眼前更是两团光晕。我眯着眼睛顺着他二人的视线去看,除了幢幢交织的光影,眼里便只剩思维刺目的黄白,多看了一会就要酸胀得流泪。
白近溪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
“嗯,黄毛小子不知天高地厚,见人和自己差不多大,便自以为是起来,被修理一顿就好了。”
白夫人听见自己的心肝被贬损,下意识护短道:
“胜负未定,我瞧阿淮果断了许多,逆风翻盘也不是不可能——想来这次和您出来见见世面还是长了胆子的。”
顺口奉承了老爷子一句,她复又发现这话有些得罪我,嘴里还是得客气些:
“小侯爷当是留了情面,只是身子还得好好补补才能回来。”
我的眼睛渐渐适应了室外的光线,看见校场围着的两道身影落下一道,带起一小片尘土。
白近溪似笑非笑:
“他会的不过是强身健体的花架子而已,也不是人人都能做领兵打仗的梦,今日他该看明白,然后专心念书才是;譬如小侯爷,当真合该吃这碗行伍饭。”
知道他有刻意褒扬之意,但是这话却让我听着怪不是滋味的。
不过半年前,薛夫人也曾说过类似的话,强身健体不过是希望承虓长命百岁,有哪个父母希望孩子入了行伍、做那以命换命的行当呢?
承虓从前虽说在卫府被一帮小子簇拥,但认真算起来还是在老侯爷的麾下过家家,也没有正儿八经独自出生入死;而白季淮此时此刻能安于荫庇、止步于花架子,也不过因为是有人相护而已。
风裹挟着一片草叶飞上青空,晃晃悠悠。
高地下的人影拨开围观的人群,慢慢走上来。
“阿淮!”
白夫人迎上去,拿出帕子要替他擦拭额头鬓角的汗珠:
“瞧你这样子。”
白季淮气息有些不稳,好像经历了一场恶战,目光躲闪着,窘迫道:
“伯母伯母,还有人在呢。”
承虓向白近溪拱手做礼,显然要轻松许多;他见了我目光闪了闪,但是我们碰了碰目光到底是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默默站到一边,与白家人泾渭分明。
“小侯爷的身手似乎又有所精进,我这孙子叫你看笑话了。”
白近溪夸赞道。
承虓摇了摇头,话很少:
“先生客气了。”
这二人的称谓有几分值得玩味。
白近溪从不拿长辈的身份压承虓一头,一板一眼地叫官衔;而承虓却从不理会白近溪的官位,语气随意得像是在和自家请的教书先生说话。
一个谨小慎微,一个满不在乎。
我仔细打量了承虓一番,先前大伤的元气自然不可能在这么短时间恢复,从前线条温润的脸颊消瘦了下去,让那点孩子气消弭殆尽,从凌厉的骨相上透露出点青年人的意味。
他好像长高了一点,普通军士的衣服被他随意卷着袖口,收着裤脚,手长腿长,看起来要比先前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精神了许多;不大正经的样子也透露出现在轻松一些的心态,似乎恢复了些先前吊儿郎当、唯我独尊的劲儿来。
手臂上沾了点灰。
我摸出手帕,递给他。
他十分从容地拿走了擦了擦手。
白季淮的目光一闪而过。
白家祖孙三人在一旁小声说着家长里短,有意无意地带过一些对下一场战事的担忧和展望;而我与承虓在稍后一步。我打量了他一眼,他神色平静,并无异样,习以为常的样子。
其实我也有点想要知道白夫人一路过来叨叨的“需要承虓助力的战事”的情况,但是我并不相信想来步步为营、谨言慎行的白夫人会口无遮拦说漏给我——我更倾向于军中这个动向不算秘密,或是他们故意为之;也因此,我并不打算让任何别有用心的消息从我口中向承虓得到佐证。
他察觉到我的视线,微微偏头看向我,我目光闪了闪,不知道该如何暗示内心的惶惑不安。
他微不可察地颔首示意,微微阖了阖眼皮,从容镇定,好像知道我要说什么。
“便送到这里吧。”
白近溪摆了摆手,我垂着脑袋没有细听,还想多跟几步,却被白夫人拉了下袖子,不得不就此驻足,看着他们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