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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 2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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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啊,过来啊。”
那个人在营帐门口招手让我过去。
我有些心悸,站在原地不敢动弹,只怔怔地看着这个人含着恶劣的笑意,笑吟吟地将昏暗的帘子掀开一个角,露出内部莫测的阴暗。
他今日突然来找我。
这次他没开门见山,没有开口要银子。
这种带着恶意的笑容,让我觉得有些无力;我有些不知所措,更加后悔这几日没有想出一个一劳永逸的法子。
“你看,我又不会吃了你?谁都看见你走过来了,我怎么会拿你怎么样呢?”
他笑嘻嘻地看着我,抬了抬帘子,哄骗道:
“来啊,你看看啊。”
我犹疑着走过去,身体绷紧着,留意着他的一举一动。
营帐里太昏暗了,也许是因为今天阴沉的天色,也许是因为我尚未适应、慌乱无措的眼神。
我张了张口,几日积压的不安让我想要呼唤那个名字,但是身边语笑殷殷着请君入瓮的人却让我不寒而栗。
“还没死呢。”
他轻描淡写地走上前,从角落里拎出应是早已准备好的水桶,向前一泼。
我几乎是心头一颤,声音不由自主地尖利起来:
“你干什么?”
那人笑笑,并不理会我,只自言自语道:
“我记得他好像挺能打的?那个时候在前面瞥见过一眼。是世家子吗?品级不低吧?”
他用着一副平静的语调,好像在和我闲话家常,走到承虓身边解了将他绑缚在立柱上的链子。
承虓意识不太清明,摇晃了一下,砸到了地上,声响沉闷。
我下意识地欲上前一步。
那个人却一个反身朝向我笑道:
“但是,现在呢?当真是一条丧家之犬啊!”
“你看,好像不太精神啊?”
他睨了我一眼,挂着一丝嘲讽的笑意,鞋尖微微扬起,地上砂砾被碾压出不甚分明的痕迹。
我动了。
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与劲头,我推开了他。
我挡在承虓面前,竭力保持着镇定,但是我的声音有些发颤,我想我知道这个人似乎想用什么办法来教训我一下了……
“上头的人没有发话,你好大的胆子。”
说话明明是一件很轻巧的事情,我却格外用力。
他笑笑:
“你以为上次是我唬你的吗?重要俘虏会在这样的边边角角?这不摆明了是自生自灭的意思。若不是白家老儿的颜面,这小子那般不识好歹,王爷……哦不陛下,怎么会姑息至今?”
他俯下身子,审视着我,眼里却没有笑意:
“你这样瞪我做什么?明明是你不识时务,不是吗?”
他忽然十分暴戾地一把揪起我的领口,咽喉猛地被一勒,呕吐感与痛感刷地一下涌上来。
硬来怎么想都是以卵击石。
我扒着他的手,足尖竭力触着地面,像是在水中费劲心思够着浮木。
我小声地示弱:
“这……这,咳咳,这次是我不对,我会拿到钱的,我会给你钱的……”
但是不知道我触碰到他的哪片逆鳞,这个人却好像更加生气了。
他一把甩开我,然后一脚将半死不活的承虓踢得翻了个个儿。
这一脚的气力应该不小,承虓手指微微蜷缩,撑了两次地似乎想要起来,剧烈的咳嗽与干呕像是有气无力的破风箱。
连日水米未进,连呕都呕不出来。
只是徒劳地声张。
他一脚踩在承虓的肩膀上,承虓从牙关里发出一丝痛吟。
“恶心……”
他又踩了更重的一脚,承虓趴在了地上,手背暴露出青筋,却无论如何都无法撑起身子。
几乎来不及跌坐,我弹起来,扑向他;
我从未这样迅疾过,只是他的反应更快。
他以足下为轴,反身借力便一掌掴来。
几乎是耳朵嗡地一下,我便被这股力带到了地上,
“看看你们的眼神。”
他一把揪住承虓的头发,迫使他抬头正视;
承虓腕上的镣铐垂到地面发出清脆的声音。
奄奄一息,眼神涣散,不知归处。
“平日一个个不是清高的很吗?看我们这些下等人像看猪狗一样!”
“现在怎么不叫了?”
“哦……原来是落水狗啊。”
眼前还是金星缭乱,晕头转向,听什么都不甚分明。
但是这个人的情绪却让我害怕。
那么的孤注一掷,那么的憎恶与仇恨。
几乎是本能驱使我爬起来,去掰他的手:
“……我们和你无怨无仇,你为什么要这样?”
理智溃不成军,不再谨言慎行,渐渐口无遮拦起来。
他似乎也为情绪所感,不免愤懑道:
“无怨无仇?若不是这些狗官在朝内官官相护,那大堤会是这样的豆腐渣?”
他声音颤抖:
“我一个乡啊!一个乡!多少的人命啊!到头来就剩了几个?!几个!我一家,到头来就我一个……一个!我还说明儿要给娃儿他娘买胭脂……人都没了呜呜……”
“这些狗官,脑满肠肥、贪生怕死,水灾未退,背井离乡,时疫又起,没有吃喝,没有医药!还派兵来驱赶我们!这是让我们死啊!”
“人还没咽气呢,就上赶着扔进火里!小娃娃,才几个月大啊……在火里还在哭,哭着哭着就只有柴火的声音了……”
“你说,该不该死!该不该死!”
早在外戚专权,我祖父便在家说这天完蛋了大半。
只是我们托了先人的荫庇,未曾蒙受如此人间沧桑。
我拽着他的手,几乎要与他一起痛哭流涕:
“他没有参与过这些,没有!他写了家书,他不曾纵容兵士驱逐乡民,他让人开粮仓!疫病起来的时候,他也没有不管你们!没有!”
不由自主地开始歇斯底里,然而却杯水车薪。
他似乎是一意孤行,红了眼,重重地扔下承虓,一把揪住我的头发,在我的耳边嘶吼着:
“你知道什么?你又好到哪里去?富贵人家的丫头,哪里懂得我们平头百姓的日子!”
“这是你们欠我们的!欠我们的!”
他气急败坏地一脚踹来。
我只觉得肋骨闷疼,连出声都带着痛,伏在地上半天起不来,痛到眼前阵阵发黑,用手抵着才能勉强移动。
“……求你。”
我试图去拽他的裤脚,却被他踩在脚下。
从指尖而来的疼痛,痛到麻痹。
他已经什么都听不进去了。
青筋红眼,关心的只有我们两个势单力薄而素昧平生的不共戴天的死敌。
“……死吧死吧死吧。”
他一脚踩上承虓的脊背,却两手拽起承虓手上的锁链。
承虓手臂凌空,脸却贴在地上动弹不得。
收紧的锁链让他的脸上青筋暴起,苍白的脸色变红变深……
他艰难地张着口,被镣铐带起的手只能徒劳地、无力地反向拨弄着这人的袖边。
不需多久,他就要死了。
短短而迅即的时间,剧烈的疼痛还未来不及从肢体散去,耳光带来的耳鸣与不适尚且萦绕,但是我却捉住了那个念头。
我想起了他之前的决绝,在不为人知的短暂的黑暗与空白里我陷入了僵持。
但几乎是立即我便打了个寒噤。
我看着他努力撑起的脊梁被一次又一次的压下,几乎是瞬间我便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我不知道对不对,也不知道承虓是否会接受,但是另一个选项,我无法承受。
无法承受。
我再不想看见咫尺之间便是天涯。
咬了咬牙,我挣扎着爬起来,然而不由分说从背后一头撞向他,让他向前一个趔趄,给承虓一点喘息的空间;然后迅速死死地压住他、咬住他的手,迫使他松开锁链。
嘴里有血的味道,不知道是谁的。
他松手了,就松了一只。
够了够了。
他把我掀飞出去,我感觉到了痛。
也许也没有。
我有点分不清身上究竟痛不痛,也不关心他究竟在骂什么、打什么。
这不重要。
只要我不松手。
我大概和发狂的野兽没有两样吧?
其实什么都不能听见。
但是我总觉得似乎听见承虓在不远处喘气、咳嗽。
我不能放手,哪怕一下子也好。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未来得及发生了什么。
只感觉到了风,还有重量。
而锁链发出的些微声音。
承虓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侧身起来硬生生在我们三个纠缠之间撕开一条缝。
“放手!”
他几乎是拼劲全力对我吼道。
声音很嘶哑,但是有力,那就好,有活下去的气力便好。
我放了手,跌坐在地上;
迅即承虓与那人翻了个个,承虓压住他,两手迅速绕过他的颈间,向上使力。
他咬牙低头,时间好像就此停滞了,我有些神游天际,恍惚间忽然觉得这究竟是不是大梦一场,醒来江山依旧呢?
喘气声与呜咽声渐渐平息。
一切归于平静。
承虓脱了力,倒在了地上。
如释重负的长叹。
我们面对面,却两眼放空,连彼此都来不及顾及。
头上是黑黢黢的营帐顶。
不知道接下来又是什么样的狂风骤雨。
逃?逃得出去吗?
不想思考,如果可以想要睡一觉……
归于寂静的周遭有细碎的呜咽。
我从茫然无措中转头看去。
看见承虓看着我,一直看着我,直到泪流满面。
他慢慢地蜷缩起来,单薄地不辩颜色的衣襟显露出脊骨的形状,此时此刻我方无比清晰地感觉到,他瘦得都有点像个孩子了。
“那个时候……我怕了……”
他用拳抵住口,不敢哭出声音:
“我……我居然不想死……不想死……”
他将自己缩成一个虾米,好像这样就没有人看见他的,小声地念叨着:
“我不想死……不想……”
好像天塌了。
不好好吃饭,就要变成小孩子,就要变得麻烦。
我叹了口气,慢慢爬起来,把他掰直;
然后抱住他的脑袋,小声说:
“那,我们就一起好好活下去。”
天知道我哪里来的底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