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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错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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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高考,高三组可谓是三天一小会五天一大会,自上周的成人礼之后,这周又办了一次尖子生们的家长会。
因为和骆唯还有陈李子峰约了吃午饭,爱阳和俞蓝一下课就跑到了高三楼面前的小亭子里坐着,就等那两尊大神被解放。
趴在栏杆上远远看着高三楼前来来往往的家长们,爱阳突然笑了笑。
“笑什么?”俞蓝拿着本题集靠着柱子在旁边站着。
“看那。”爱阳手指往图书楼面前一指。
俞蓝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看见有一个背着鼓鼓囊囊的蛇皮袋的男人站在台阶旁边的花坛边上,身形佝偻。
而一个穿着校服的男生正从台阶上一蹦三跳地冲到男人面前,笑容里满是惊喜。
看样子,这是一对父子。
没等俞蓝再问这有什么好笑的,就见那对父子互相拉扯了一下。
亭子离花坛不远,他们能大致听见那对父子的对话。
“去嘛……老师还在……我以为你不……”
“俺就来看看……要赶火车……给你带了……”
说着说着,男人就放下了肩上的蛇皮袋,解开袋口缠得密密麻麻的红色起毛的塑料绳,然后开始一样一样地掏东西出来。
“你妈腌的辣酱……吃不下饭就倒点……也别吃太多……你的胃……”
“这个肉炒熟了……沤饭里……也给同学分点……”
“这个枇杷杨梅新摘的……洗干净再吃……”
“这衣服……你妈补好了……”
……
等到整个蛇皮袋都瘪下去的时候,男人定定地看了一会儿已经高自己一个头的儿子,树皮般开裂的黝黑大手抬起,像是要去摸小儿子的头顶。
可那手伸直后却是在空中顿了顿,转而拍上了男生的肩膀。
“好好吃饭,好好休息,努力就好,别累着自己,俺和你妈等你回家。”
原本眼眶就有些红了的男生顿时就热泪盈眶,却倔强地没让泪珠掉落,只是低着头,闷着声音答一声“知道了”。
俞蓝平静地看完这样感人的一出,未及言语,爱阳就自顾自地提起了另一件事。
“你还记得上个月小雨提起的那场时装秀吗,叫琥珀。”
“嗯,怎么?”
“我这有两张邀请函,你竞赛结束后也可以去看看。”
话说到这,他才收回一直放在那对父子身上的目光,扭头对着俞蓝笑了笑:“之前一直没和你说,我爸就是白恪的创始人,爱恪。这次的时装秀是他的个人展,听说挺精彩的。我看你之前好像对这个挺感兴趣的,正好顺路去玩玩不是?”
“你不去?”没想明白他从哪里看出来自己“挺感兴趣”的俞蓝拧了拧眉。
“我就不去了,”爱阳摇摇头,叹气,“学校作业这么多,我又不像你,缺一个月课几天就补回来了,我怕我下次直接滚出理达了。”
“那我帮你补。”俞蓝毫不犹豫地回道。
爱阳:“可是我这么一来一回要请长假啊,这学期长假假条都得教务处批了才能过,我也请不到假吧?”
“我帮你找大黄批。”
“这么远的路,我晕车啊。”
“我给你买晕车药。”
几个来回下来,爱阳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俞蓝也觉得两人刚刚的对话挺幼稚的,握拳抵了一下微弯的嘴角。
“好了好了,和你说实话吧,我真的去不了,”笑够了的爱阳擦擦眼泪,“我那几天接了个活动,得去当神秘嘉宾,临时违约我可不敢。”
俞蓝闻言,盯着爱阳的脸看了一会儿,发现的确无法从他的表情里找出任何破绽,这才就此作罢,目光回到手里的题集。
爱阳则趴回了栏杆,静了一会儿后又突然开口:“诶,你好像很希望我去啊?”
“你爸可能更希望你去。”
“……”
爱阳扭头看了一会儿俞蓝,突然又笑了:“想知道这场秀为什么在首都而不是身为总部的Y市吗?”
“为什么?”这个问题俞蓝其实想过,这场秀无论是缅怀亡妻还是致歉儿子,所选择的地点都该具有某种特殊意义。
根据白恪一直流传下来的说法,Y市是创始人的缪斯所在,意义自然非凡。可是首都……又是哪里特殊了?
爱阳这次没卖什么关子,回答得很直接:“因为首都是我爸和我妈求婚的地方,而且我妈也是在那里发现她怀上了我。我爸现在是基本接受我妈的离开了,所以选了这么一个他和我妈开始,又和我开始的地方,反正意义挺重大的。”
“可惜我去不了咯!”
少年把双手枕在脑后,拉长了声调,姿态是一贯的吊儿郎当,一贯的懒散无畏。
俞蓝却是不自觉地拧了眉。
他知道这场秀的意义,他也明白自己父亲的心思,那他为什么就是不愿出席?他明明该是爱着那个男人的……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呢?爱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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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是要吃午饭,结果等骆唯和陈李子峰从教学楼下来,午休铃都要响了。
“你们班主任干嘛呢?这么能说?还是你俩偷偷摸摸去干什么事故意想饿死我俩啊?”爱阳幽怨地盯着他俩。
“没大没小,”陈李子峰用手里的文件袋轻拍了一下爱阳的头之后,转而递给了俞蓝,“这是我和小唯上次竞赛整理出来的东西,你考前可以看看,应该有些用。”
俞蓝接过,两人转而交流起竞赛上的一些其他事项。
爱阳从来没参加过什么竞赛,对于他们说的内容也完全不感兴趣,因此只是撑着下巴看向骆唯:“唯哥,上周广播站站长预选,我选上站长了。”
“那不错啊,下学期高二直接转正了吧。”骆唯扶了一下镜框,温温柔柔地笑着。
“还好高二的邢格学姐给我往高二拉了一半的票,不然刘清涵就得连任了。”爱阳撇撇嘴,“说是下学期转正,现在不还是上任了,天天往政教处跑着接上面下来的通告,每次看见钟文都得训我几句。”
“不理他就好了。”骆唯伸手拍拍他的肩,“下学期宣传部可就你一个人了,招新时候你也可以多招几个人,省得天天往学生会借人去。”
这话说得爱阳直接苦了脸。
之前还说二中一年到头完全没什么活动,结果真进了部门,就这学期而言,从三月学雷锋月的各式手抄报黑板报评比,到四月植树节清明节的相关活动,再就是五四青年节的一系列安排,如果不是爱阳拖着俞蓝去学生会宣传部强行搞合作,团委可能会直接撤了他们这个实际上只有一个人的宣传部。
而就是因为和学生会宣传部交流颇多,爱阳现在都不说自己是校团委宣传部了,直接说自己是学生会编外人员,赶上俞蓝部门有什么活动他也跟去看看玩玩,直把人家部长逗得连连夸俞蓝策反了整个团委宣传部。
因为这事,陈李子峰吐槽过爱阳好几次,后来发现这小子整就是一死猪不怕开水烫,他也懒得管了,反正……他也管不了这小子。
他们四人今天约这午饭本来就只是为了两件事,一个就是曾经入选全国赛的骆唯和陈李子峰要给俞蓝传授一些经验,还有一个就是对于未来宣传部发展两位前辈给爱阳的一些建议。
事情说完,四人直接就散了。
爱阳和俞蓝在侧门和龙哥打声招呼就溜出去吃午饭了,骆唯和陈李子峰责拿了订好的外卖回教室继续复习。
等到晚自习下课,爱阳整理好书包后在后门口等了一会儿,待俞蓝也收拾好,两人一起下楼。
闲闲聊了几句晚自习唐信留的那道物理题,在分别时爱阳和俞蓝约好送行的时间,说定在那时把“琥珀”的邀请函交给他,两人就此分别。
而就是在到达家门口的时候,爱阳收到了凤琪发给他的消息。
疯子:你想清楚了吗?
爱阳原本要开门的手顿了一下,打开输入框开始输入。
Orange:你想清楚了吗?
回完消息,他一打开门,整个人都愣在了原地。
“你怎么在这?”
“工作结束得早,回来看看你。”
系着围裙从厨房出来的男人对爱阳笑了笑,眼角纹路清晰,正是爱恪。
从最初的愣怔回过神来之后,爱阳挑眉,随手把电动车钥匙丢在玄关柜台上,背着书包跳到了厨房门口。
“你没吃晚饭吗?罗姨呢?这做的什么,好香。”爱阳踮脚,想要越过父亲宽阔的肩膀看清锅里冒着白气的美食。
爱恪让开身,让爱阳被热气和香气扑了一脸。
“桂花糯米藕,回来的路上遇到凤琪妈妈,就送了我一罐去年的桂花酱。”
白恪之前和秦小英有过合作,所以爱恪和秦小英也是老相识了。爱阳还是和凤琪熟识之后才知道的这条关系,不过也不是很意外。
毕竟除了专业模特,白恪用的最多的就是舞者了,秦小英怎么说也算是一方翘楚,要说他们没什么联系才是奇怪。
不过说到凤琪,爱阳又想起了两人刚刚那条没头没尾的消息,眼神一瞬间黯了下去。
爱恪倒像是没有发觉一般,用汤勺的末端敲了敲爱阳的头:“去拿碗,可以出锅了。”
“真的啊?你这吃了不会中毒吧?以前也没见你正经做过什么菜……”爱阳挠挠头,却还是乖乖蹦到碗橱边,拿了一个大海碗。
爱恪却只是笑笑,接过碗之后用汤勺搅拌了一下锅里已经被炖得稀烂的糯米,再舀起满满一勺带着浓郁桂香的糯藕。
而他的声音在这种熟悉的香味里,渐渐有些模糊。
“以前你妈妈还在的时候,每年到了季节,我就会做这道菜给她吃。她和你一样,也特别爱吃甜,每次都得放特别多的桂花酱,弄得整栋楼都是香的。”
“有一次我出差不在家,罗姨看她馋就做了一次,她当时是吃的开心,结果等我回来后就和我说罗姨做的味道不对,之后年年也就我给她做了。”
“说起这道菜,我其实也只是照着菜谱慢慢学的,真不知道到底哪里独特了,让她这么多年都吃不腻。”
满满一碗糯米藕被盛出,爱恪将其递给爱阳。
从那一句“你妈妈”出口开始就再未吭一声的爱阳伸手接过,却没有抬头,只在转身走出厨房的时候轻声道:“因为她很爱您吧。”
爱恪解了围裙拿了把勺,刚想叫爱阳坐下试试味道如何,却见爱阳把碗放在餐桌上后就头也不回地往楼上走,直到在楼下看不见他的身影了,才听见少年隔着一层楼有些闷的声音。
“你吃完之后早点休息,我还有作业没写完,就不陪你了。”
“……”
握着勺在原地站了不知道多久,爱恪才轻轻叹了口气,走到餐桌前坐下,将勺插进碗里,却不动手吃。
放在兜里的手机从刚刚就一直在震动,是几天后秀场的工作安排,他现在却没有理会的心情。
他其实是吃过晚饭了的,和秦小英一起。
两人在江边一个寻常的小餐馆点了几个菜,随便说一些往事。说着说着,就说到了各自的孩子身上。
而就在这时,店家上了一道桂花糯米藕。藕很糯,桂花很甜,但就如那个停留在时间长河的某一点的女人所说,味道不对。
什么味道才算对呢?
他不知道,因为他也有十五年没再尝过那味道了。
喜欢这味道的人都不在了,那这味道还有什么意义呢?他又为什么要像个傻子一样一次一次去复刻这份无意义?
不对的从来都不是什么味道,是人啊。
说不上来是什么心情,悲伤,愤恨,无力,哀痛……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开车回到了这个曾经被人幸福地称为“家”的宅子,站在门口望着黑黝黝的窗户,心里是无限的茫然。
可是当他推开门,看见餐桌上漂亮带香味的信纸,发现随意搭在沙发上的校服外套,玄关旁边的鞋柜上被人贴了可爱的恐龙挂钩,上面挂着被主人遗忘的校卡……
他一颗飘在空中的心突然就落到了实处,然后是无与伦比的安心。
打开冰箱发现有藕,壁橱里也留了糯米,刚巧秦小英送了一罐桂花酱,一切都刚刚好,一切都很自然。
无论是做出这道时隔十五年的菜,还是说出那些埋了十五年的话。
他以为这个因为自己的放不下而被冷落了这么多年的孩子,他也能自然地尝一尝这份迟了很多年的味道。
但是说到底,还是不能的吧。
味道对了,人也对了,可是错过的,既是错了,也是过了。
“白啊,我该怎么办……”头发已然夹满银丝的男人无力地靠坐在椅背上,少见的老态在他身上显现。
而此时的楼上,爱阳靠墙坐在琴房的飘窗上,目光微沉。他手里一把弹出刀片的美工刀,随着他手上的动作抛起又落下。
“首都我就不去了,我妈倒是会去,到时候看她和班长拍的照片就好了……”
“我怎么不知道你过几天有活动,你不会为了诓班长真去政教处请长假吧……”随意丢在脚边的手机传出凤琪的声音。
听他絮絮叨叨了一堆有的没的之后,爱阳看见楼下窗户透出的光突然消失才懒懒开口打断了他:“废话少说,你就说你现在什么想法吧?”
凤琪一瞬间顿住,好一会儿之后才幽幽反问:“那你倒是说说你现在什么想法啊?”
“考虑中。”爱阳拇指抵上刀口,“你呢?要转去当舞蹈生了?”
“考虑中,”凤琪叹一口气,“再让我冷静一会儿,我怕我现在就是一时冲动,等明天见到我妈再说吧。”
他似乎是不想谈论自己的这些事,话题马上又转回了爱阳身上:“不过有点奇怪啊?班长怎么好像很希望你去的样子?因为知道那是你爸的秀?”
对于这场意义非凡的时装秀,凤琪听秦小英提过几句,因此也是知道这枚琥珀是送给创作者的爱子的,但他在知道爱阳拒绝的态度之后,却从没想过要劝其接受。
因为他知道,这是他们父子间的事情,外人是干涉不了的。
记不清是什么时候了,天降大雨,他和爱阳被困在了某家书店,刚好爱恪在附近办事,就开车来接他们。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爱阳嘴里儒雅温柔的父亲,也是第一次看见这对父子是如何相处的。
也就是这一次,他察觉到了横贯在这对父子之间的一道不可修复的沟壑。
爱阳会无所顾忌的和那个男人说自己的见闻,表达自己的喜乐,他会笑着去拍他的肩膀,也会阴阳怪气地逗趣儿……像朋友一样。
没错,比起父子,他们更像那种平时嬉笑而过的朋友,虽然很和谐,但谁也交不上对方的心。
或者说,他们都在努力地,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这种美好的表象,仿佛这已是他们相处的极限了。
事实证明,的确是这样。
一个失去挚爱的失意父亲,一个在母亲的死里面诞生的孤独小孩,在双方都真正接受那个将他们紧密关联的女人的离开之前,谁又能毫无芥蒂地去爱对方呢?谁又能坦然地接受对方的爱呢?
在宿舍收拾着行李的俞蓝回忆着爱阳对于“琥珀”前前后后的态度,突然就明白了爱阳为什么不想去首都了。
父亲是可以放下了,可他心里到底还是对母亲的死亡留有负罪感的,这样的他却被称为“永恒”,接受着那样深沉的爱……
只会觉得自己更加罪无可赦吧?
合上行李箱,俞蓝懊恼地坐在了床梯上。
该死的,之前怎么就被他那副平淡模样给骗过去了?还以为他已经放下了,只是一心等着和父亲和解……这到底是谁等着谁放下啊?
结果自己今天还在言语劝导他去参加……虽然说这的确是个和解的好机会,但是他会很难受吧?
从桌上拿过那张蓝绿色的邀请函,他遮住了自己的眼睛。
你在自以为是什么?又在多管闲事什么?
而另一边,爱阳和凤琪已经把俞蓝的言行解释为了对于父子情深的喜闻乐见。
“哦对,我妈让我代为慰问一下,你爸没事吧?晚上吃着饭呢,结果店家上了道菜他表情突然就变了,然后就急急忙忙走了,把我妈给吓了一跳。”凤琪还在火车上,声音随着火车的颠簸有些模糊。
爱阳却是愣了一下,手上力道一时失控,刀片已切入指腹毫厘,丝丝鲜红从裂口渗出。
他吃了晚饭?那他刚刚做的是……
“什么菜?”他听见自己平静的声音被夜风吹得颤了一下。
“桂花糯米藕吧?我妈刚刚说太快没听清,不过这个菜倒是挺好吃的……”
再之后,爱阳就没有再仔细听了。
所以那是他……做给自己的?可自己却因为听他这么自然地提起曾经被视为禁忌的人,受不住满腔酸涩,径自把他的期待丢了回去……
爱阳啊爱阳……
他笑着,一把揪住自己的额发,把头狠狠抬了起来。
你看看你办的这都是什么事啊?
楼下,爱恪终于接起了一直未停歇的电话。
“喂……嗯,知道了……明天的行程全部往后推……对,一整天……”
他看着院子里投射下来的楼上的灯光,嘴角的笑容满是无奈。
“没什么,就是放个假陪陪儿子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