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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拨云见日(四) ...

  •   父耕原上田,子劚山下荒。六月禾未秀,官家已修仓。
      裴家本是定郡再普通不过的农户。世代守着那块山脚的良田。慢慢几代人下来也攒了点钱,不但多买了几亩田,也还有些闲钱供小儿子读书。听私塾先生说,裴家的小儿子顶有天赋,读书举一反三,天资聪颖。若坚持下来,中了进士也未必不可能。裴家登时觉得有了希望。如果家里真的出了一个进士,便能跻身官宦人家,再也不用受苦受气。
      于是裴三郎成为村子里唯一不用做农活的孩子。他明白读书的机会来之不易,也格外努力。
      日子其乐融融地过着,虽然不富裕,但是勉强还过得去。裴三郎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姐姐很早就出嫁了,嫁给了隔壁的李家。李家虽不富裕,但对他姐姐掏心掏肺的好。
      由于裴三郎生得俊俏,性格也乖巧,两个哥哥也都宠着弟弟。当时的裴三郎心思简单,他想要读好书,考进士,做高官。最好能在元郡置买一套宅院,从此不再看人脸色,让父母兄弟都能过上好日子。
      家里卖不起书,就腆着脸向大户借,最后是私塾先生看不过,私底下帮了他很多。
      裴三郎坐在田埂上,目光所及是一片茫茫的麦子。到了夏天,便又会长成一片新的希望。真好啊,裴三郎想,日子总是越过越好。
      可赋税却一年比一年重。家财慢慢散尽,哥哥的婚事一拖再拖,母亲经年累月拖下来的病也没钱医治,他也离开了私塾。先生不忍看他自毁前途,仍然许他到自家继续学业,不收分文。裴三郎心里感激,可是他却不怎么有时间读书了。大哥被征发当了兵,官家赋税又催得紧,他下了地,细嫩的手被麦芒割了深深浅浅的口子。
      农人只是农人。
      偏偏这一年年成不好。十年一遇的大旱,租税又仍是那样重。无奈下,一家人举家逃亡以躲避赋税。
      路上颠簸,风餐露宿,母亲病笃,没过多久就病死在路上。
      那不是裴三郎第一次面对生死之事,可他从未如此痛彻心扉。那个温柔善良勤俭持家的女人,一生没做过一件坏事,却因为官家的横征暴敛而病死街头,她甚至没地方存放尸骨。他伏在那具冰冷的尸体上,哭得泣不成声。
      只剩下了父亲和二哥。父子三人到了定郡的主城,做些零工,也能糊口。便这样又混了一年。
      可工钱是越来越少了。他们像奴隶一样活着,干着最累的事,吃着最差的饭,拿着最少的钱。大户承包了官府的工事,修高楼,建深宅大院。
      裴三郎记得的,是个夏日的黄昏。汗水糊了他的眼,以至于他看着父亲从快建成的高楼上摔了下来,落在他眼里是片模模糊糊的红色。
      那片红色剥夺了他所有的感官,哪怕是监工人的鞭子落了下来,厉声呵斥,他的眼里仍只有那片红色。
      模糊又残忍的红色。
      他们打不起官司,打得起也打不赢。他的二哥死死地攥着他的手,咬着牙,说不出一句话。二哥将他揽在怀里,像小时候一样。这个姿势让他感到说不出的温暖。这是他这两年第一次感受到这样温热的情感。他们蜷缩在墙角。互相依偎着,裴三郎难得做了个好梦。
      梦到这两年的苦难只是一场梦,他的母亲仍然温柔,在灯下为他裁新衣。只有他有,大哥二哥都没有。他的父亲仍然不苟言笑,但是偶尔会在他早上去私塾时给他塞一个水煮蛋。他在路上边走边吃,能回味一整天。大哥从营中回来,还带了个美貌温柔的姑娘。二哥笑着打趣,兄弟三人乱作一团。
      这个梦过于美好,美好的有些不真实。乃至他不愿醒来,想要一辈子活在这样的梦中。醒来时他觉得浑身发烫。
      他吓了一跳,又后知后觉感受到不是自己的温度。二哥将他揽在怀里,自己着了风寒。他不愿再见至亲因病离去,他去找了那个男人。
      一直徘徊在这样肮脏巷子里的人贩子。那里生意很火爆,大多是自卖给家人下葬的。
      他将自己卖了十两银子,他觉得出乎意料的多。他带二哥去了药铺,吩咐老板照顾好他。他第一次这样硬气,潇洒地付了钱,将剩下的钱偷偷塞进了二哥的亵衣里。二哥烧得迷迷糊糊,问他哪里来这么多钱,本能般地攥着他的手腕。
      他没来由地开心,笑着,一根一根掰开了二哥的手指。
      他跟着人贩子走了。辗转几手,最终被卫家买下。
      他本以为男子卖身是做苦力的,可生活远比他的想象肮脏。他从笼子里被放了出来,侍女帮他梳洗打扮。
      他被送进了那间奢靡的房间,放在了那张垂了红纱幔的床上。
      明月落朱户。他清清楚楚记得那一天是正月十五,万家团圆的日子。
      卫奇好男色。
      他连哭也哭不出来,他早已流尽了泪。他咬着唇,闭上了眼,一秒一秒地捱过了漫长的夜。
      他在这样暗无天日的日子里学会了曲意逢迎,学会了强颜欢笑、卫奇很喜欢他,偶尔也会让他在内院里转一转。
      他借着机会认识了很多人。貌合神离的卫夫人,野心勃勃的卫理,苦不堪言的女婢和仆役......裴三郎看人很准。
      他撩拨着那些人心中最脆弱的地方,编织着各种各样的欲望,为己所用。这些人们为他创造了机会,在卫奇醉酒的夜里,他杀了卫奇。卫家本想着杀人灭口,进了私库,却只见卫奇的尸体,没有见到那个卑贱的家妓。
      他们四处派人搜查,却始终找不到。他们不知道那个身躯单薄的少年是如何从戒备森严的卫家逃走的。
      彼时裴三郎在卫府一个管事丫鬟的帮助下,藏在了货箱里,逃出了卫家。他在人群之外远远地看着,看着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惊慌失措的丑态,心中说不出的畅快。
      他逃到了行郡,在苍苍大泽之畔,他遇到了云柳先生。
      “卫奇并不是我杀的,他死于卫府,死在人心。”那少年这样说着,凝视着萧徵。
      萧徵第一次觉得自己被看穿了,少年深不见底的漆黑瞳孔仿佛能够看到他内心深处不可言说的想法。
      萧徵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少年背负的太过血腥沉重,那些敌意与凉薄都有了出处。他问:“裴......先生,为何与我说这些?我毕竟是官家的人。”
      少年笑着看他:“我叫裴安,安居乐业的安。”
      裴安凑近了一点:“大殿下,你需要我。”我将为你出谋划策,为你遮风挡雨,为你撩拨人心,为你在这波谲云诡的朝堂上争一份势力,为你窃得黄袍,倾覆天下。
      萧徵心里微微发冷:“这是何意?”
      他从裴安的眼眸之中看到了自己心中最阴暗最上不得台面的念头,抹不灭消不掉,如同野草一般顽固地留着种子。
      裴安吹起了一阵春风:“大殿下真的不明白?你若不争,便是自寻死路。无论是萧羽还是萧商,谁能容下你这个身份尴尬的大皇子?”
      “太子萧徵光风霁月,定然做不出手足相残之事。”萧徵无力地辩解着,额头上密密麻麻全是汗。
      裴安轻轻地笑着,笑容里尽是嘲讽:“就算萧羽不忍伤你。可是他的手下呢?那些忠心耿耿的太子党呢?你此次几乎将卫家在定郡的势力铲除殆尽,卫贵妃萧商这些年经营的势力又如何能饶过你?谢大人下了满城的搜捕令,又是为了找什么?”
      萧徵心里莫名烦躁:“你别说了!”
      “大殿下不顾自己,难道也不为谢大人想想?”裴安声音沉了下来。
      萧徵怔住了,他被裴安捏住了软肋。他反驳:“我与谢大人不过是手足同僚之情。何况,谢大人是皇子侍读,待我与太子和三皇子并无不同。”
      “可谢大人是住在你的殊云院,不是在东宫也不是萧商的明轩。就算你与她并无私交,又有谁会相信?天下谁不知道谢大人是太后为您一手栽培的?日后若是太子即位,满朝文武又有谁容得下你们?”裴安的目光锐利起来:“更何况,大殿下对谢大人,当真没有儿女私情?”
      他的心事被人戳破,没来由生了怒气:“干你什么事?你杀人私逃已是死罪,一个将死之人,为何与我说这么多?”
      “某的确是个将死之人。至于为何说这些,”裴安轻轻笑了,声音飘渺不可捉摸:“大殿下和某是一类人啊。我们都是泥泞中的蝼蚁,是见不得光的。大殿下承认吧,你难道真的甘愿坐以待毙?等着你的弟弟们将你和你身边的人屠戮至尽?”
      如同恶魔低语。萧徵心里明白自己的结局。自古夺嫡之争必然是斩尽杀绝,他又如何躲得过人心的猜忌。那些禁忌的想法在黑暗之中滋长,他的的确确是不甘心的。不甘心生下来就低人一等,不甘心只能被困在上元等待终结。
      他心中亦有风云。他也想要坐在至高无上的地方,想要建立一番属于自己的伟业,想要带领这个国家走向光明。他想要史书昭昭,写着他的名字。
      他凝视着裴安:“你能为我做什么?”
      裴安知道自己说动了他,他从萧徵的眼睛里看到了那个疯狂的自己:“为你血洗山河,为你所向披靡。”
      裴安一扫之前的病恹之气,眼睛里像是藏了一团火,光与热几乎让萧徵陷了进去。他深吸了一口气,闭上了眼。
      此前十数年记忆浮光掠影一般过了一遍,最后定格在了那日城楼之上坐在黄昏里的谢遥。他心心念念的姑娘难得卸了甲胄,流露出那份疲倦与脆弱。
      他想,哪怕是为了她。
      他睁开眼睛,下了决心:“日后还请先生多多指教。”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拨云见日(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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