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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整个城市在唱歌 ...

  •   夏天的烈日里,不倦的除了知了,还有男孩们。
      女孩子们安安静静地坐在家里叠星星,男孩儿们则团结在阿超周围,跟着他上山下河爬树钓鱼。宋星祺的运动能力在这个夏天显著增强,与此同时,裤子上的破洞也在成倍增长,树枝挂的,石头磨的。
      每个夏日的黄昏阿超总是领着一群破洞裤小孩出现在巷头,一群人浩浩荡荡像极了野猴子下山出街。晚上九月给宋星祺补裤子上的洞,摇头叹气,“再这样下去,你就没有裤子穿啦!”
      暑假的最后一天,宋家爷爷看着玩得满头大汗从外面进门的孙子,眯着眼睛半天不敢认,“乖乖,你啥时候变得这么黑了?”
      当初送到他身边的时候还是颗软乎乎的奶果冻,现在不到一年居然养成了块比他还黑的黑炭,当晚宋家爷爷拄着手杖面向夕阳背影分外忧郁。
      可喜的是,到了冬天,衣服一捂,宋星祺又自动白回来了,戴着帽子围巾走在冬日的晨雾里,再次成了那颗软乎乎的奶果冻。巷子里的小孩都羡慕他的晒不黑。
      尤其是阿超。
      “听说我生下来也白得像雪球,唉......不提了不提了!”过来人老大哥阿超挥手抹泪开始经验之谈,“所以这件事告诉我们,天分不可以挥霍。”
      季节性的黑白切换每年上演,宋星祺九岁了,上四年级了。同岁的九月又跳了一级,念六年级,年纪最小,却是班长。也许因为跟着更加年长的大孩子们一起念书,她似乎正渐渐从小孩儿爱闹腾的天性中走出,变得安静沉稳,是巷子里所有人的小姐姐。
      某天,巷子里的小孩和在学校和人打了一架。
      张老师的办公室里,所有参与打架的小孩沿着墙根站了一排,个个低着头背着手,满身是土。一个单独站到一边的小孩脸最花,抽抽搭搭地哭。
      打架的起因在于一只手表。和宋星祺同班的小森把手表借给女生芯芯玩,芯芯又主动把手表借给宋星祺,结果课间休息时小森看见自己借给芯芯的手表在宋星祺手腕上,生气推了宋星祺一把,一边的阿超看见了以为小森欺负人,赶紧带了几个弟兄冲过去包围。几个小孩哇哇叫着滚在了一起,小森成了被压在最下面的一个,因此心里最觉得委屈哭得最伤心。
      老师看了看孩子们都没有受伤,只是一个个的身上沾满了土,看着严重,其实没事,老师让他们互相道了歉握了手,宣布这事就算过去了。
      结果第二天,小森的妈妈气冲冲地赶到学校,越过老师直接找到校长,把昨天所有参与打架的小孩叫到一起,开始数落。她骂他们一个二个的是土匪,这么多个合起伙来群殴她儿子一个。老师在一旁纠正,说就是几个小朋友闹着玩,远没到群殴那么严重。
      小森妈妈把一块蓝色的手表摔到他们所有人面前,“说吧!你们弄坏的我儿子的手表,要怎么赔!”
      老师有些疑惑,拿过手表开始查看,“昨天不是还好好的吗”她拉过小森的手,“小森,这是怎么回事?”
      小森妈妈怒气冲冲地一把夺回小森,对着老师大骂,“你什么意思!问我儿子干吗!难道你的意思是,我儿子说谎,冤枉这群小兔崽子吗?!你怎么当老师的?是非不分!”
      已经秃头的校长一直在旁边充当和事佬劝小森妈妈冷静一点。小森爸爸是当地有名的企业家,校长心里有数。
      小森妈妈吵着嚷着要孩子们的家长来,阿超脖子一梗,“我爸妈在地底下,你自己找去吧!”
      校长凑在小森妈妈耳边,说了些什么,最后一句话大家隐隐都听见了,是说别和他们计较。
      小森妈妈的脸上立时浮现冷笑的神情。办公室的门口和窗边挤满了围观的学生们,个个敛声屏气看着办公室里的一幕,小森妈妈用眼角余光看了看外边,扯了扯嘴角,大声说,“原来你们是那条巷子里的小孩啊。”她在一排小孩前弯下腰,面前正好是宋星祺,两个人的目光对视,小森妈妈翕动嘴唇,“怪、不、得。”后面三个字她动了动嘴巴,没有说出声来。
      没家教。
      说完她直起腰,摆了摆手,故作大方姿态,“算了,就当我可怜你们了,手表不用赔了。”她拉起小森的手,“儿子,咱们别跟他们计较。”刚转身,就被拦住了去路。一个穿着校服的小女孩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站在路中间,正仰着头直直地看着她,眼睛里是不合年龄的冷漠。
      小森妈妈吓了一跳。
      “我们赔。”小女孩说。

      “可是......”阿超坐在台阶上托着腮,愁容惨淡,“该怎么赔呢?”
      今天小森妈妈在办公室里说把他们所有人卖了都赔不起那块五千块的表。阿超严重怀疑那个恶婆娘是在借题发挥讹他们,哪个小孩会在手上戴五千块钱的表?他数了数在场的所有人,参与打架的五个,和最后替他们出头的九月,一共六个小孩儿。阿超不知道自己可不可以卖到一千块,但他想宋星祺和九月可以卖得贵一点儿,他们一个好看一个聪明。他马上想到自己,好看和聪明哪一个都沾不上边,一时悲从中来。
      晚上宋星祺帮着九月一起洗碗。现在虽然他已经跟着九月学会做饭了,但嘴刁的爷爷总说他做的饭没有九月做得好吃,领着退休金的爷爷更愿意每月交上八百块,到九月家吃饭。
      从前宋家爷爷像匹孤狼,不和人往来,却又像个小姑娘似的敏感。要是坐在门外晒太阳看两个人交头接耳鬼鬼祟祟地走过去,他便在心里认定人家一定是在说他骂他。每次感到自己遭人奚落了,他总要拿自己的退休金炫耀,从这上面在这条巷子里找回尊严来。有了宋星祺以后,因为宋星祺一天一大半时间是在九月家,宋家爷爷也渐渐开始走出家门往九月家逛逛,在九月老爸收车回家的晚上吃着花生米和小老弟小酌一杯,两个人谈论着各自死去的妻子,宋家爷爷有时候会眯着眼敲着桌子唱起几十年前的歌来。
      在这个临时结成的,有些奇怪的家庭里,三位男性,一个女孩儿,九月成了家里掌舵的小船长。经常可以听见她对着其他三位发号施令。
      “晚上我们吃排骨面,同意的举手。”
      “宋爷爷,嘴里有东西的时候就不要说话!”
      “爸爸,你把袖子卷上去一点!都快掉到汤里了。”
      “宋星祺,你再吃一碗。”
      洗碗的时候,九月洗第一遍,宋星祺洗第二遍,她洗好一个就递给他一个。因为今天发生的小森妈妈的事,气氛一时有些沉重,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不如,我们认输吧?”宋星祺小心翼翼地开口。九月停下来,看着他。
      “九月你之所以提出要赔钱,不就是不想输掉吗可是......我觉得那个阿姨也没有讲错。只是承认本来就对的事情就可以逃掉五千块,很划算吧?”他扬起嘴角,笑容里有刺眼的讨好。
      九月脸上的表情渐渐难看了起来,睁大眼睛地瞪着宋星祺,突然她把手里的碗一摔,扔回水盆,转身跑了出去。宋星祺追了出来。
      九月背过身去,不看他。宋星祺站在她身后,伸出一个指头想戳一戳她又犹犹豫豫地把手收了回来。他想自己把九月惹生气了,还是乖乖面壁思过不要再来烦她了。
      突然九月转过身来,猛地逼近,宋星祺吓得往后退了一步。板着一张小脸的九月认真地看着他,“你觉得自己只值五千块吗?我不这么觉得!我觉得,你值好多好多钱呢!比我知道的最大的数字还要多!你就有......”她张开双臂划了一个圈儿,“整个宇宙那么多的钱呢!所以,你怎么可以这样对自己不负责任,认为那个人说着正确的话?!”
      正在卧室里抠脚休息的九月爸爸听到这一段,表情一时有凝重。他摸着下巴双眉紧锁陷入沉思,女儿已经到会说出这样的话的年纪了吗?啊,嫁妆准备些什么好呢?明天要努力多跑几趟车啊......

      九月决定向妙妙姐寻求帮助。妙妙姐已经是高中生了,零花钱总比他们这群小学生多。孰料时机不巧,妙妙姐近来为了看偶像演唱会正在节衣缩食,钱罐子里只能进不能出,甚至连从小到大的零嘴儿都戒掉了。
      但是妙妙姐却献出了一条计策。
      “省里呢,在举行一场少儿歌唱比赛,免费报名,第一名奖金一万块,第二名七千,第三名五千。所以呢,只要你们这些小萝卜头中有一个冲进前三,问题就解决啦!”
      没日没夜宛如炼狱的唱歌训练开始了。经常有大人隔着窗户骂,“大晚上的不睡觉!鬼嚎什么!”然后小孩子们拔腿就跑,寻找下一个地方继续祸害。
      最先被踢出去的是阿超,不只是那些大人,连他们这些共同练习的伙伴也听不下去他撕心裂肺的歌声了。他一唱歌大家就堵耳朵。一番内部淘汰后,最终派出去的参赛代表是宋星祺。
      九月这才发现,原来宋星祺唱歌那么好听,像是生来歌声就关在喉咙里,一张嘴它们就自己飞出来。小孩儿的嗓音清亮,就像一种悦耳的乐器。
      大家陪着宋星祺不断参加选拔赛,一级又一级往上,从街道到区再到市。他在台上唱歌的时候他们就在台下最近的位置规规矩矩整整齐齐地坐成一排,轮到他出场时卖力欢呼手掌拍得通红。阿超说这个叫输人不输阵。其他参赛小选手都是爸爸妈妈爷爷奶奶陪着来的,只有宋星祺特殊。
      市赛的舞台上,宋星祺差点就被淘汰了。一位评委指出宋星祺歌声中情感不够,缺乏打动人心的力量,他冷着脸说他唱得平平淡淡,但旁边的另一位评委表示很喜欢宋星祺纯净的声音,而且他说不是宋星祺唱得平淡,是这首歌本来就不是撕心裂肺的呐喊而是平静和缓的叙说,他认为宋星祺表现得很好,力保他晋级。两位评委谁也说服不了谁,导演只得指挥主持人安排观众投票,宋星祺有惊无险地挤进下一赛段。
      智囊团们大为忿忿,大家觉得宋星祺唱得那么好,是连小孩子都能听出的好,那个留着一个艺术家发型的大人评委怎么就扯东扯西不识货呢?不过,既然被人指出了这个问题,那么在决赛的舞台上,他们的宋星祺就一定要做得让所有人都无话可说。因此阿超说,“我们要替小祺选一首世界上最伤心最伤心的歌!”话音刚落,就一秒入戏自顾自地双眉紧皱一脸悲痛地嘶吼起来。
      妙妙姐班上有个学艺术的朋友思佳,思佳主动提出指导宋星祺。据妙妙姐说,思佳有一个弟弟,不过因为父母离婚跟着妈妈去国外生活了,宋星祺和她的弟弟很像。思佳家里有钢琴,她把宋星祺叫到家里练习,大朋友和小朋友练歌的时候其他的小伙伴就在一楼客厅看电视。思佳家的客厅很大,沙发上可以坐得下他们所有人。练习的琴声和歌声从二楼传下来,阿超眉目忧郁地托起了腮,“这真是世界上最伤心最伤心的歌。”
      终于到了决赛那天,那个周末的下午白叶巷的老老少少几乎全部出动,连九月全年无休的爸爸也停了那天的车,跑到现场为宋星祺加油。大家激动兴奋讨论个不停,有人建议大家应该喊一个一致的口号,给小宋的表演助威,于是大伙儿开始想口号,你一句我一句,直到工作人员走过来提醒他们小声一点。场馆其他衣着优雅的观众,都朝这边看过来一眼。大家笑嘻嘻地闭嘴,整理衣服调整坐姿好像即将上台表演的是自己。九月从那些观众的带着几分居高临下的打量中回过头来,看向台上,拍着手等待第一位表演者登场。
      宋星祺在表演顺序在最后一个,他上场前白叶巷的大家都捏了一把汗,不像比赛开始前那么兴奋激动信心满怀了。因为前面的表演者都太精彩了,每个人都在决赛关头拿出了最高水平。
      整个场馆都黑下来,舞台灯光亮起,最后一位选手走上台,四分十三秒的表演时间结束,冠军的人选已经没有悬念。
      当主持人宣布冠军时,阿超带头尖叫,甚至翻过栏杆跑到台上去拥抱宋星祺,其他男孩儿也跟着冲上去,主持人目瞪口呆,反应过来后想要阻止眼前这一混乱的场面,耳机里却传来导演的声音,让他们继续。
      观众席的灯光也次第亮起,人们起身鼓掌,九月的爸爸开心地搂着九月,九月看向台上,宋星祺也正在看她。九月笑了笑,宋星祺也笑了笑。
      九月爸爸说,“瞧那小子,高兴得都哭了!”
      大概是冠军的优待,颁奖和采访环节结束以后,节目组安排大巴车送所有人回去。比赛在省会C城,回白叶巷差不多要两个小时,夜幕降临,车开到后半程,大多人靠在座椅上睡了过去,车里鼾声四起。
      九月肩膀一沉,宋星祺把头靠了过来,九月以为他睡着了,过了一会儿才发现他是睁着眼睛的。他的头顶挨着她的脖子,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的小小温热。
      “下午你......不是因为高兴哭的吧?”她轻声问,“是因为那首歌,让你想起了伤心的事吗?”
      “佳佳姐说,如果想要唱出歌里伤心的感觉,就要想象最最重要的人离开了自己。”
      “所以,你是想起了妈妈吗?”
      宋星祺沉默了一阵,然后摇了摇头。“我试过的。”他说,“试着想三年前妈妈离开我时的感受,但是,却没有觉得最伤心。于是我想,要是现在九月离开了我会怎么样?一下子就觉得好伤心,伤心得不能再伤心了。可是,我又觉得有点开心。因为在妈妈之后,我有了新的最重要的人,而且那个人,就在我身边。”
      路灯从车窗上闪过,后排的九月老爸像头蛰伏已久的怪兽似的缓慢睁开了眼睛。
      虽然那臭小孩说得自己也很替女儿感动,但是拳头莫名有点想打人是怎么回事?

      九月带着阿超他们去小森家还钱时,正好碰上小森妈妈在收看宋星祺参加比赛的节目。还了钱还没走出小森家的院子阿超就捧着肚子大笑起来,“他妈脸难看得像茄子!”
      呃......这不是在骂人,真的是,他妈。

      宋星祺刚满十岁的暑假,天王歌手李到九月他们生活的城市开演唱会。那个夏天,所有人都在谈论着期待着这件事,为此振奋,人人都哼着歌,走在街上,回到家里,学生,上班族,公园里已经退休的老大爷,整个城市似乎快要双脚离地轻飘飘地飞起来了。
      九月被宋星祺拉着手,换了三趟公交车赶到演唱会现场。买不起票的他们只能像很多人一样站在场馆外面,听着场馆内的热情欢呼。天王李的歌声通过扩音设备传出来,广场上听见歌声的女孩儿们跳着脚尖叫。
      人来人往中,九月和宋星祺趴在栏杆上,努力朝场馆凑近一点,夜风把宋星祺的头发吹得乱飞,他该剪头发了。
      音乐和人群感染了他,他像头喝醉了的小兽,自由着疯,朝歌声传来的方向挥手大叫,而后回过头来,看着九月,眼神里笑容明亮。
      “能被这么多人喜欢着唱着歌,真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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