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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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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怎么认识徐济,这大概要从一次不太畅快的酒席说起。
如果没有雄厚的资金支持,只会埋头做实验,那科研之路或许是走不长的。除了与各种数据打交道之外,研究人员还需要练就八面玲珑的本事。
实验室里的同事向来挺照顾我,他们拉投资、申课题、陪酒席,而我只需要盯着实验进程。后来我在新型能源领域突破一个关卡时,就曾表明过,这绝不是我个人的成就。不是谦逊,这是事实。
而遇见徐济,只能说是机缘巧合。
那是我唯一一次提出去见投资人。负责人犯了急性阑尾炎,组长不能单枪匹马前去,就带着我前往当地最豪华的酒店。
进去时我谁也没注意,象征性地招呼过后,组长负责交谈,而我只需要坐在旁边充人头。
后来聊着聊着,大概是聊得投机故而兴之所至,话题就转到自报家门上来。这没什么好隐藏的,我接过话头说出了户籍的省市地址。
话音刚落,对面一个人出声道:“我也是。”
我这才注意到对面那个人,和我差不多年龄大小,姿态很随意地靠在椅背上,整个人透着慵懒温和的气息。
投资人在本市是位小有成就的商人,四五十来岁,昂贵的西装呈现出中年男人的意气风发。闻言他扭头乐呵道:“那好啊,同乡有话题,你们俩聊你们的,不用太拘谨。”
我对他略一点头,回过来视线再落到对面那人身上时,他已经垂下了眼,发呆似的盯着桌面上的酒杯,神色恹恹。
酒局快到尾声时,他突然开口:“你是不是在城北一中读的高中?”
他这一问将我问得有点懵,愣了片刻才点头:“是的。”
话说到这里,他忽而露出笑来,自顾自地解释说:“我家就在城北一中附近,路过那个校门口时,能看到你的照片。”他抬起手比划了一下,歪头时莫名有点稚气,“不大,但很好看。”
我们高中有将优秀学生的照片打印出来贴到门口昭示栏的传统。上面是六寸照片,下面是一段励志语句,我在里面挂了整整三年。
他家在我们学校附近,那算起来我们不仅一个省市,还在同一片街道。这里离越城有两千多米,能遇到从一个小城走出来的人,是真的挺不容易。
投资人伸出胳膊揽住他的腰,毫不在意众人的眼光,漫不经心间带点宣誓主权的意味,凑近了在他耳旁低声笑道:“怎么?遇到老朋友了?”
我注意到他身体有点僵硬,在场的人喝着笑着都视若无睹,我低头打开手机,然后隔着席面问:“加个联系方式?”
他看着我半晌没有动静,组长拉下我的手腕打趣道:“成了成了,都光顾着认老乡了,酒都还没敬人家李总一杯,你说你是干嘛来的啊?”
我端起酒杯敬了投资人一杯,一饮而尽后,看到他从那人身上摸出手机,解开屏保后点开微信,抬了抬手示意道:“来,加个好友。”
他神色淡淡的,看不出情绪,也没了刚才愉悦的心情。组长见情况不对,想来缓和气氛,话还没开口,就被投资人堵了回去:“于教授啊,现在的小年轻心气这么傲是不行的,难以成大事啊。”
我迅速扫了码,添加申请发过去后,站起身示歉道:“我去趟洗手间,各位请继续。”
走出包厢的时候,转身不经意瞥到投资人好整以暇地将手机塞回那人的口袋。至始至终,那人都是垂着眼恍若置身事外,不带半点神情波动。
我在酒店门外等了半个多小时,春寒料峭,冷风吹得脸有些发僵。最后组长走出来时,一看见我就忍不住唠叨:“你还不如不来,平常惯得你不懂世故,果然一出来就坏事。”
我自知犯了错,没有反驳。他絮叨一会儿后,自己也忍不住轻声笑了,叹口气玩味道:“你说这至于么?他孩子都十五六了,图新鲜在外面养这么个小情人,竟也不藏着掖着,拎到台面上给谁看呢。”
我没吭声,这时候我应该随便应个声。但我出来时穿得有点薄,在风里晾了半小时后浑身没一丝热气,就懒得开口消耗体内的热量。
回去的第二天,项目正式启动,忙中有序的工作在我心中占据了主导地位,我很快就忘了这回事。
直到十几天后,在我加班到十点半后回到小区,在我家门口看到坐在行李箱上的青年,还茫然了一瞬。
他舒展着修长的腿,像熟人见面一样,语气有点高兴又像是在抱怨:“我等了五个多小时。”
我站在原地没有动弹,手中握着钥匙有点不知所措。他胳膊搭在支起的行李杆上,浅棕色的风衣有些皱,像是已久经漂泊满身疲惫。
他下巴枕在胳膊上,抬起眼看向我,笑意使那双眼眸弯起了浅浅弧度,他自我介绍:“我叫徐济。”
我让他进了门,像照顾大型宠物一样认真地养了他八个月。然后在一个晚上,我加班回来后打开门,再也没见到他窝在沙发上的身影。
他的死讯是警察告知我的。遗体早已焚化,骨灰也在墓园安置妥当,只留下两处房产和三十多万存款。按照他生前遗嘱,这些都归我所有。
我透过墓碑上的黑白照片看了他九年,照片里他永远浅淡地笑着,眼里看不出什么情绪,既温和又无情。
而如今看到这异常熟悉的五官,生动鲜活的神色让我刹那陷入恍惚。
这是徐济,还未曾走出这个偏远小城的、十八岁的徐济。
我该怎么开口,才能不吓跑他,我想抱一抱他。
今晚的月色很好,可我有点束手无策。他神色越来越狐疑,低声骂了句“神经病”,然后微微跛着脚离开了。
震耳欲聋的手机铃声响起了,我妈严厉的声音透过来:“小承,你现在在哪里?”
我顿了顿,才回道:“在路上,一会儿就到家了。”
升高三后学校抓得紧,加课到十点半是常有的事,我妈是另所中学的教导主任,所以她理解学校的做法,也自然而然地认为我们是刚放学。
我没有解释,吃过一碗面后就回了房间,打开课本被那篇难啃的文言文。背到“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脑海里又出现了徐济那张略显青涩稚气的脸。
我叹了口气,也不知是在开导自己还是认清了现况,默念道,人十八岁和二十八岁时或许没有太大不同,但当你重生后,十八岁的徐济,却不会是二十八岁的他。
有点绕,但我越想越觉得十分有道理。叹了口气后,也就渐渐压平了心底的躁动。
就某一方面来说,以我现有的知识量来重温高中学习内容,差不多能等同于降维打击。除了要背的内容需要重新捡起来,数学理综等学科之中的逻辑思维,或许让众多学子头疼无比,但比起高数来讲却远远不如。
初升入高三就开始进行第一轮复习。数学老师拿手指敲着黑板,讲得吐沫星子横飞,讲台下的同学却倒的倒、歪的歪,手心撑着下巴困得直点头。好些同学为了不打瞌睡,强撑着精神低头刷题。
第一节晚自习下课的铃声刚响起,同学心内的负罪感瞬间一抛而尽,跟被人抽去魂似的,当即枕着胳膊趴下了背。
一个同学拦住老师问题目,老师便坐下来低声细细地讲起来。施志过来问我要不要去买水,我伸了伸腰,摇头说不去。
他一个人走出教室,过了几分钟,拿着水和面包回来了。这个阶段的少年正是跟饿狼一样喂不饱的年纪,他扔给我一袋面包,然后走回到座位坐下,边拆包装袋边扫着题目。
曹颖转过来身,拿着试卷问我上面最后一道题。她辅助线也画了,函数也列了,但就最后的卡在求导上。
我跟她提了关键步骤,她有点迷惑,转回身埋头算了会儿后,又转过来闷闷不乐道:“我为什么想不到,好难啊。那要是在考场上联想不到这一步,这题肯定就做不出来了。”
我敷衍地“嗯”了声,然后继续背我的课文。
她看到我桌面上的面包,捂着腹部叹气说:“又饿了,我这是要贴秋膘了吗?”
我把面包推给她,说:“施志给的,你下回再买个还给他就行。”
她没接,沉默了会儿摆手道:“算了算了,反正这一时半会儿也饿不死,回家再说吧。”
接下来还有两节晚自习,数学老师一坐就是大半节课,问问题的同学一个接一个,排着队围成一圈旁听。
教室里空气浑浊,闷得人脑子发昏。我想出去透透气,但班长在管着纪律,出去上个厕所也要打报告,还不够麻烦的。
施志家离得有点远,他推着自行车与我一道步行,在路口分开时才会骑上去。我们裹在人潮的洪流中慢慢挪动,直到走出校门百米远道路才开阔起来。
我书包里什么也没装,已经很久没这么疲倦过了,每天不到六小时睡眠的状态已经持续好一段时间,光是坐在那里不动,也耗尽了我的耐心。
我坚持不下去,是因为丝毫没有动力。以前有高考这座大山在压着,工作后研究内容又是我所感兴趣的,有目标时才会有努力的成就感。我如今这样,只能算是熬时间。
施志跟我讲班里的趣事,我觉得我和他或许可能不在一个班。明明只隔了两排座位,他口中发生的事我却一概不知。
他说着说着突然停了下来,略抬下巴示意我看过去:“那几个人,昨天找我们班冯涛的事儿,被我和体育委员上手打了一顿,在我们学校不敢闹大,也没怎么样就走了。”
我对冯涛这个名字有点陌生,脑海里对不上相应的面孔。但我抬眼看过去时,却看到一张我很熟悉的脸。
我看到徐济被他们拉扯着,不情不愿地被拖着走。我要抬脚上前去,施志一把拉住我,笑着说:“别瞎逞能,这在校外我们可不占优势,他们都是小混混,弄不好要见刀子的。”
我点头道:“没事,我不惹他们。”
徐济好像还记得我,见我奔着他来,停下脚疑惑道:“有事儿吗?”
这一伙有四五个人,看到我穿的校服后翻着白眼吹了声口哨,拖着尾音高声道:“好狗不挡道,不长眼睛的东西该滚哪滚哪儿去。”
徐济明显和他们是相熟的,闻言皱眉瞪那个人一眼,不满道:“你好好说话会死吗?”
“嘁,”那个人冷下脸,讥笑道:“看见个男的就往上贴,你贱不贱?”
我看到徐济猛地一愣,然后飞快地看我一眼,见我没有反应,才瞪着眼推开拉扯着他的人,转身就走:“我要看店,不去了!”
“不去算了!有种你别来找我们郓哥,跟谁强迫你个事儿逼一样,浪不死你!”
几个人一拍而散,原路折回的折回,往前走的就继续往前走,瞬间只留下我一个人站在原地。
施志推着车子走过来,笑问道:“这怎么回事啊承哥?你做什么了?他们怎么就突然都跟嗑炮仗似的吵起来了?”
我摇摇头,对他说:“不知道,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