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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章】知心可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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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表唐僧师徒散诞逍遥,向西而去。历经岁暮天寒,又值冬残春至。行者与三藏自火焰山剖白心意后,虽行动以礼,不敢僭越。然两情已是水乳交融,缱绻难分。
这一日不暖不寒,正好逍遥行路。师徒行经处,忽见一条长岭,但见那岭上荆棘丫叉,薜萝牵绕。行者跳上半空观之,当真是一望无际,遂回秉三藏。三藏大惊道:“怎生是好?”师徒一筹莫展时,却听八戒笑道:“要得度,还依我。”
那呆子果有神通,捻个诀,将自家身躯长了二十丈上下。又把钉钯幌幌,教“变!”,就变了有三十丈长短的钯柄,拽开步,双手使钯,将荆棘左右搂开:“请师父跟我来也!”三藏与悟空、悟净遂策马跟随。呆子一路未曾住手,行有百十里,不觉天色将晚。至一块空阔之处,当路上有一通石碣,上有三个大字,乃“荆棘岭”;下有两行十四个小字,乃“荆棘蓬攀八百里,古来有路少人行”。八戒见了笑道:“等我老猪与他添上两句:‘自今八戒能开破,直透西方路尽平!’”
八戒上前努力,师徒们人不住手,马不停蹄,又行了一日一夜,却又天色晚矣。前面一座古庙翠竹环绕,梁柱涂金。庙门之外,又有竹摇青珮,鸟弄馀音。行者看了道:“此地少吉多凶,不宜久坐。”独三藏见此处清虚雅致,不染纤尘,他又素爱闲花野蔓,春和景明。故而多有恋恋不舍之意。
正此时,忽一阵阴风,自那庙门后,转出一个老者,头戴角巾,身穿淡服,手持拐杖,足踏芒鞋,后跟着一个青脸獠牙、红须赤身鬼使,头顶着一盘面饼,自称荆棘岭土地。知四众至此,特此奉斋。那行者端详已久,见他行动间神色飘忽,眉宇间妖气弥漫。不由分说,举棒便打。老者被识破,知孙大圣神通手段,却不恋战。化作阴风一阵,将长老摄去。慌得那大圣没跟寻处,八戒沙僧俱相顾失色,白马亦只自惊吟。三兄弟连马四口,恍恍忽忽,远望高张,并无一毫下落,前后找寻不题。
却说那妖将长老摄去,倒也不加害于他。吩咐手下小妖将长老抬了来,引他到了一座烟霞石屋前,携手道,“圣僧莫怕,我等荆棘岭十八公是也。素闻圣僧有道,故而值此清风霁月之宵,邀圣僧会友谈诗。还望不吝赐教!”三藏忙道,“不敢不敢!”方才与他携手去内,长老欠身观看,门上有三个大字,乃“木仙庵”。诚然是钟灵韵秀,果然是仙境人家。又见他一个个行动以礼,并无戕害之心,这才宽怀稍坐。
他与那一众妖仙谈诗论道,不消片刻,却又有赤身鬼使,捧着一盘茯苓糕,又将五盏香汤奉上。长老独身在外,恐遭加害,故而不敢食用。待见了四老一齐享用,才吃了两块茯苓糕,又饮了香汤。方一下肚,三藏便觉得通体舒畅,情乐怀开,十分欢喜。然那妖物岂能没有加害之心?他们给长老饮下的汤并非寻常茶汤,而是此怪在荆棘岭,千年修行,以自身妖力炼制的迷魂摄魄之汤。三藏却又是个满腹经纶,博古通今的得道高僧。见他四众个个能文会诗,出口成章,又不似寻常精魅凶神恶煞。皆是相貌堂堂,仙道侠骨,更不觉有他。
长老与他们相谈甚欢,抬头见月明如昼,天光晴爽。忽觉近十年来,似乎从没有空闲之隙,让他赏一赏风月天光。唯有乌鸡国那一夜,亦如此刻清光皎洁,玉宇深沉。他立于清宵下对月怀归。道,“今宵静玩来山寺,何日相同返故园?”万般愁绪,化作几分离索。长安锦绣成堆,十里繁华,温山软水不知胜过异国他乡多少风光。三藏却抛却了锦绣繁华,迎着一路险山恶水而来。本就是肉眼凡胎,如何看的破生离死别?行者闻言,一来是心疼他饱受波折,二来也感同身受他思乡之情。于是宽慰道,“采得归来炉里炼,志心功果即西天。”
时至今日,三藏已经说不清,自己究竟是何时那样义无反顾的想与那个人相伴一生。沿路风霜雨雪,坎坷不断。而今时今日,他站在这人间仙境处,竟是满腹诗情画意,不觉九年来风霜之苦。或许悟空对于三藏来说,便是那样的存在,足够让他忘却挣扎在这尘世当中的每一分寂寞与偏执。他忽而感叹,禅心似月,幸而有人知阴晴,懂圆缺。将他所有的脆弱与无助感同身受。
正话间,忽见那石屋之外来了两个青衣女童,挑着绛纱灯笼,后面立着一捻杏花的仙女。那女子生的娇媚妖娆,风姿绰约。言说来会佳客,也与众人一同吟诗作对。待诗兴正浓时,那女子渐有见爱之意,十八公亦有保媒之心。
三藏如梦初醒,遂变了颜色。跳起来高叫道:“汝等皆是一类邪物,这般诱我!当时只以砥砺之言,谈玄谈道可也,如今怎么以美人局来骗害贫僧!是何道理!”四老见三藏发怒,一个个咬指担惊,再不复言。那赤身鬼使见他心如金石,坚执不从。厉声道,“你这和尚,不听好言相劝,如我等发出村野之性,叫你和尚不得做,老婆不得娶。”
三藏大惊失色,凭他如何,只是不从。咄的一声吆喝,跳起身来就走,被那些人扯扯拽拽,嚷到天明。忽听得那里叫声:“师父!师父!你在那方言语也?”原来那孙大圣与八戒沙僧,牵着马,挑着担,一夜不曾住脚,穿荆度棘,东寻西找,却好半云半雾的,过了八百里荆棘岭西下,听得唐僧吆喝,却就喊了一声。那长老挣出门来,叫声:“悟空,我在这里哩,快来救我!快来救我!”那四老与鬼使,那女子与女童,幌一幌都不见了。
须臾间,行者与八戒沙僧俱到身前,长老被缠了半夜,一把扯住行者再不敢放。行者认出那妖物本相,又将前因后果说明,请师父上马,顺大路西行不题。待走出荆棘岭,已是日落时分。此处不比岭上风月,日暮之时更显荒凉一片。却坐落几间茅屋,陈年积灰,倒也能遮风避雨。青藤缠绕,却也无蛇鼠侵扰。荆棘岭古来便少人行,往东走的行人至此被拦了去路,无奈之下只能折返。若逢天时不利,没个住处遮风挡雨。后来人渐渐便修缮了这些茅屋,可供走错了路的行人晴时遮阳,雨时挡风,暂避一夜。
行者上前牵马道,“师父,你一夜未眠,先在此处养养精神,明日再走。”三藏道,“徒弟呀,此处恐有精怪,你我还是往有人烟处去罢!”行者闻言轻笑,心里知晓三藏是被那伙妖邪缠怕了,于是宽慰道,“师父莫要忧心,这茅屋是给过路人歇脚的。只是经年久无人居住,待徒儿拔去杂草除去藤蔓。开窗通风再清扫一番,便可暂住一晚。你看这四周都没个人烟,你我若离了此处,恐怕得再行一夜。你这身子如何消受?”三藏闻言,只好下马。行者搀扶着他,于门外青石上坐下。使个法术将那屋外杂草枯藤尽数清理,拂去屋里灰尘,开窗通风。又挑了间明亮宽敞的,搀三藏进去。八戒沙僧自然识趣的歇在别屋,不打扰师父做晚课。
时已昏暮,三藏颂完经卷,宽衣欲睡。行者见师父精神倦怠,便叫他饮了些清水,吃几口干粮充饥。“悟空,我现下实在乏了。你且在我身边,让我歇息片刻。”行者道,“你我路过祭赛国时,祭赛国国王曾赠的缎匹还有剩余,我拿来将床铺了,被子取了我师徒露宿时盖的。你莫嫌不干净,且睡罢!”三藏闻言甚喜,道“却好却好!”
他二人依偎在一处,说了几句话。三藏实在困倦,不过片刻便入睡了。待暮色四合,行者起身从行李里取了油灯点上,低身替师父掩好被角。三藏此刻正陷在被褥里好睡,朱唇微翘,明眸紧闭。实是江天暮雪之资,芝兰玉树之态。行者自认从不因美色动念,却仍感慨他气度高华天姿国色。不由得俯身,在他额头上轻轻一吻。
三藏半梦半醒间,嗅到他身上熟悉的气息。一时情思恍惚,不能自持。睁眼时四目相对,把长老羞得无地自容。却也无处可躲,只能紧紧搂着行者的腰身不放。行者扶他坐起身来,将人圈进怀里道,“我吵醒师父了?”三藏轻轻摇头,“原是我睡了几个时辰,此刻自己醒了。”春寒料峭,夜来渐觉清冷。三藏往他怀里躲了躲,扬起下巴想同他说些什么,欲言又止。行者轻声道,“怎么了?”
三藏起身,将被子往上扯了扯。同他对坐在榻上,轻声道,“悟空,为师近来有桩心事,一直想问你……”行者道,“师父有甚么事,但说无妨。”
三藏沉吟片刻,抬眼看了看行者又迅速低下头,一双如水的眸子扫的行者心头一荡。“去年,毒敌山琵琶洞里……是你先去救了我麽……”行者歪着头看他,一时不解其意。心道谁先去救却有何要紧?但瞧他神色几分躲闪,耳廓也通红,大概便猜到:我这师父,那一日定是知晓我所为了。却不知他此刻是羞是恼?
行者扶着三藏的肩膀,轻轻碰了碰他的额头,心中万种柔情缠缠绕绕,连呼吸也变的温柔无比,“师父是想问我,那日施咒替你解毒的人是不是我,对麽?”三藏不应,头却埋的更深了些。行者轻轻抚上他的脸颊,柔声细语,“师父怪我麽?分明那时,还不曾与师父剖白心意,师父也不曾应我。我那样做,师父可是生气了?”
三藏轻轻扯着行者的衣角,小声道,“我不曾生气,只是刚才你在身边,我突然想起了。便问问你罢!”行者笑着将他揽进怀里,又忆起那日琵琶洞里,小师父迷迷糊糊同他说的那些话,心有一问脱口而出,“师父,你那日怎么会觉得,徒儿不救你了?”三藏坐起身来,整顿衣襟。忽而郑重的看着行者,“你那日进的洞来,也不问我安危如何,偏拿话激我,问我可与她成事。我便觉得你只在意我是否坏了德行。若我真破了金身,你便丢下我去了。”行者哭笑不得,“师父怎么这样想?你该知道老孙不过逗你罢了!”三藏道,“那你怎么那么晚才来……”
行者摇头轻叹,扶着三藏的肩膀道,“我早该与你说清楚,那女妖修的倒马毒的确利害,我与她打斗时被蛰了一下。虽是钢筋铁骨也疼痛难禁,败下阵来,却无精神再索战,当真六神无主。是沙师弟做主,说道,‘师兄头痛,不可索战。我师父也决不是以色空乱性之人,你我便在避风处养养精神,待天明再作理会。’故而我兄弟在避风的山坡下歇了一夜,第二日才去救你。”
三藏初闻此言,有些惊讶与愧意。惊却惊这一路山川之险,纵是齐天大圣也难周全自身。愧却愧那一夜他受尽苦楚,埋怨悟空来迟,却不知悟空那一晚也颇多煎熬。除却这惊讶与愧意外,便是说不清道不明的缱绻柔情盘踞在心头,让他欲罢不能。三藏泪眼盈盈,带着些哭腔埋怨道,“你永远不会主动同我说这些,黄风岭枯松涧是这样,毒敌山也是这样。”
行者听他情急之下忽然提起这些,已是了然,必是那日火焰山上,他独身去芭蕉洞借扇,八戒沙僧又同三藏说了什么,才有了那夜他二人前嫌尽释之果。行者一时感慨万千,若三藏不同他算算这笔“账”,他当真不会刻意记得自己为三藏出生入死了几遭。
“师父,我并非有意瞒你,只是不愿将你我二人的情分束缚在这些条条框框一般的恩义里罢了。”
三藏垂眸道,“你同我见外……”
“哪有的事?”行者笑着将人搂进怀里,“我怎会同师父见外?便是你我只是师徒之分,我亏师父解脱,借门路修功,幸归了正教;师父也赖我等保护,一路平宁。你我师徒同心同德相辅相持,怎会有见外之意?何况如今,师父与我,更与旁人不同,何来见外一说?”
三藏知他襟怀磊落,从来率性。刚才那话也并非真与他计较。这些日子,他总在找机会想与悟空谈谈那些过往。三藏深知悟空对自己的喜爱炙热纯粹,若非情到深处,断然不会有先前以为自己无意,便刻意疏离之举。正因如此,才更不愿意某一日,让他从八戒沙僧那里知晓,他已经明了了这一路悟空为他受的苦楚,从而让悟空生疑:当日在火焰山表明心意,到底是师父有愧,还是师父当真待老孙有情?
如此,倒不如自己说破了,彼此心知肚明,免去那许多事端。他二人曾清醒如斯,深知这情字难书。此刻却宁愿糊涂些,莫计较那些毁誉得失。
一些发不出来的我们就不细说了。
第二日,三藏睡到正午才醒。初破身子,难免疼痛。那药劲儿一过,方知昨夜当真没个分寸。情思恍惚间不知轻重,此刻才觉得周身疼痛。行者听到动静,知他醒了。走过去将人扶起,三藏见了他,真真是个面红耳赤,羞惭不已。行者知他素来面皮薄,不敢嬉笑,拥入怀里柔声道,“我方才去前边的村庄替你化了些斋饭,此刻吃了正好。”看他有些不自然的挪动身子,又笑道,“衣裳是干净的,我替你擦洗过了。”
三藏咬了咬唇,心想这人怎么似他肚里蛔虫一般,时刻知他所思所想。轻声道,“悟空,你可取些水来,我洗漱了才好吃东西。”行者轻轻一笑,碰了碰他的额头,“好,我去取来。”
待洗漱完毕,用了斋饭。行者取了帕子替三藏净手,又坐回榻上看他,自那盈盈眉眼处起,将人打量个遍。三藏被他看的不好意思,嗔道,“你这样瞧我做甚?”行者扶住他的双肩,手掌的温度隔着单薄寝衣灼烧肌肤,清晰感受到那人轻轻一抖。行者笑道,“师父可有事瞒我?”三藏触及他的眼神又赶紧躲开,道,“我能有什么事瞒你……”
行者捧起他的脸,声音愈轻,“陈家庄,通天河,师父当真无事瞒我?”三藏大惊,心道,“定是昨夜主动迎合,教他生疑了。不想他竟知道这梦,难不成……”
正暗自思量,又听他道,“师父不说,却教我猜猜。那夜你我相拥而眠,师父可做了什么梦麽?”三藏闻言,霎时头脸通红,忸怩不安。行者见他如此反应,便明了自己猜的不差。忽而轻轻一叹,又将人拥入怀中。“师父莫要如此,老孙不会取笑你。我要同你说,我那日,也做了同样的梦。”三藏缓缓垂首,一时无措。
原来自昨夜起,行者心头便有考量。师父是个吃斋念佛的僧侣,对情事一窍不通,昨夜却不见他多有惊疑担忧,神情举措,便也似梦中那般勾人心魄。便存了心思,觉得通天河那夜别有蹊跷。今日见他这等反应,更证实了他的猜想。
行者收起方才的嬉闹姿态,郑重道,“我知道,师父为我放弃了什么。我会一直记得的……师父,我绝不负你!”
三藏鼻腔酸涩,几欲落泪。紧紧环住他的腰身,轻泣道“你情我愿的事,悟空不必抱愧。”
“师父……”
“昨夜,是我愿意的。那迷魂汤已失了效力,是我自己甘堕沉沦。”
行者垂下眼,轻声一叹“我以为,师父会瞒着我。”三藏摇了摇头,“我还有什么好瞒你的……我昨夜不同你说,是怕你多心。可看你这等反应,定是察觉了。”
三藏思及那群藤精树怪,终究不得释怀。怅然道,“若没有逼亲之事,遇见这群人,便也算我这一路难得的潇洒恣意了。可惜,他们并非真心与我相交……”三藏轻轻攥着衣角,眼底有泪,“悟空,是不是……我除了这身骨肉与真阳,并无一处让人觉得中用……”
“胡说!”行者紧紧握住他的手,“师父千好万好,无需旁人知晓。”三藏低头不语,默默滴泪。行者心道,这人果然是个哭包。可偏是有自己的矜持与骄傲,叫人不能看轻了他。“傻瓜,你怎么能不知道,你有多好……”
三藏安心的伏在他怀里,身上的疲惫几乎要将他吞噬。可行者在耳边轻声细语,却叫他无比安心。
“睡一会儿吧师父,我们再住一夜,明日赶路。”
“可是……”
行者打断他要出口的话,“徒儿化斋时探过了,前路多是村舍人家,城郭几座。师父便走上数月也无妖魔挡路。安心在此养好身子,莫让老孙忧心。”三藏听他如此说,便安静下来,不再诸多思量。他怀抱温热,过于让人依赖。不过片刻便又睡着了。
此后,唐三藏一念虔诚,脱离荆棘之岭。与孙行者情意交融,更无嫌隙。却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