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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九章】生死以赴 ...

  •   话表那三藏师徒,剪断二心,同心戮力共赴灵山。沿途山长水更长,又值三秋之景。正是此征鸿南飞之时,师徒行经之处,却渐觉暑气逼人。

      三藏勒马道:“如今正是秋天,却怎返有热气?”八戒道:“原来不知,西方路上有个斯哈哩国,乃日落之处,俗呼为‘天尽头’。若到申酉时,国王差人上城,擂鼓吹角,混杂海沸之声。日乃太阳真火,落于西海之间,如火淬水,接声滚沸;若无鼓角之声混耳,即振杀城中小儿。此地热气蒸人,想必到日落之处也。”

      大圣听说,忍不住笑道:“呆子莫乱谈!若论斯哈哩国,正好早哩。似师父朝三暮二的,这等担阁,就从小至老,老了又小,老小三生,也还不到。”八戒道:“哥啊,据你说,不是日落之处,为何这等酷热?”沙僧道:“想是天时不正,秋行夏令故也。”他三个正都争讲,只见那路旁有座庄院,乃是红瓦盖的房舍,红砖砌的垣墙,红油门扇,红漆板榻,一片都是红的。三藏下马道:“悟空,你去那人家问个消息,看那炎热之故何也。”

      这大圣闻言欣喜非常,整顿衣襟充作个斯文相,便上前问询。本是师徒寻常交际,你道他缘何欣喜?却说自行者见真如、斩二心后,在那村舍人家重新拜过师父。他见三藏行动间略有痛苦之色,举措间可见迟缓之相,便知六耳猕猴那一棒打的不轻。奈何三藏心中有事,便是知晓了前因后果也难以消除心结,故而见行者回来,也是一副不冷不热的神色。行者看他面容苍白,唇无血色。着实又气又急,哀求道,“师父莫与我置气,那妖孽使的随心铁杆兵与金箍棒无二。凡人磕着便死,碰着便伤。他打你一棒不知轻重,千万让徒儿看看罢!”那三藏才点头示意,肯让他瞧瞧伤势。

      二人进了屋去,那内室因三藏住着,甫一进入便是满室檀香气息。走到床边,三藏扶着行者的臂膀,借力撑住身子,这才坐下。正抬手要解开衣襟,却听行者道,“师父若无力气,且让徒儿替你宽衣罢!”三藏没应,停下手不动了。行者眉心紧锁,立在一边瞧他的神色,一时不解其意。只能试探着去解他腰间的系带,褪下外袍,又解里衣。三藏一言不发,由着他如何。待衣衫褪尽,渐渐露出后背一片光滑皮肉,行者目光一滞,见他左肩到纤腰处,一道棒伤泛着青紫。行者愤怒的几乎失去理智,恨不能再将那六耳猕猴挫骨扬灰一遍才好。

      三藏紧咬下唇,想是皮肤暴露在空气中让他有些不适。行者见此,只得屏气凝神,伸手去抚摸他背上的淤青伤痕,方一触碰,身体的主人便猛烈的颤抖起来。行者不由得放慢了力道,柔声道,“师父,这伤口瘀血留滞,皮间有红缕赤痕。你可是挨不住痛自己揉过?”三藏紧咬着牙,身躯抖得愈发厉害。受伤第一日才最是难熬,他侧躺在榻上半分都挪动不得,只能隔着衣衫轻轻揉着痛处。捱到天明,都不知是怎么过的。故而到了今日,因他半梦半醒间没掌控好力道,瘀血揉散了,表皮反而破裂,伤势愈发严重起来。

      三藏思及那一晚的辗转反侧,一时间气喘微微,泪眼盈盈。行者知他心里有气,又急于替他疗伤,便不问了。只寻了清水来净了手,又拿手巾给三藏敷伤口。水烧的热,手巾一挨上皮肤,三藏便撑起身子,疼的直抽气。

      行者轻叹一声,从怀里掏出个瓷瓶——那瓶里乃是临行时,南海菩萨赐的仙药。他将封口的红布拆去,取了药膏均匀抹在棒痕上。那处皮肤实在娇嫩,被行者毛糙的手指轻轻抚弄,又疼又痒。待药膏抹匀,三藏瞬间觉得火辣辣的伤处清清凉凉,也没有这几日里那般难捱了。毕竟仙丹妙药,却也不同寻常,伤势虽重,这般敷了半个时辰,伤痛便去了大半。行者替师父拢好衣衫,教他好生安睡,自己一直守在榻前,看着师父睡颜,寸步不离。

      方才,三藏赤裸着上身坐在自己面前,冰肌雪肤间一道伤痕触目惊心。他与三藏做了八年的师徒,行者心怀天地之大,三藏亦是自幼恪守清规戒律,不知情事。故而师徒之间相处起来,并没有多少避讳,平素里伺候师父沐浴更衣也是常事。可雪阻陈家庄那晚,行者与三藏做了个怪梦。自那一日起,虽然二人嘴上不说,行动之间到底有了疏远之意。因此今日见到三藏的身体,一是惊惧那伤痕之重,愈发自责不已。二是心怀不定,略有难堪之意。而三藏几日前历经他与六耳二心之争,又知晓了先前梦境里金蝉子的前因。再见行者时,更觉恍若隔世。

      他甚至痛恨自己肉眼凡胎辨不得真假,除了紧箍咒以外别无他法能助悟空。可那咒除了控制不服天地管辖的齐天大圣,于辩别善恶上,也是徒劳无功。三藏自嘲似的一笑,心想那紧箍咒,自己自此是不会再念了。这样强人所难的勾当他最是看不上,却因一己之私戴在悟空头上,逼着他一路护持。六耳猕猴手起棒落的那一个瞬间,三藏不禁想,若当初没有紧箍……或许,他区区一个凡人,于悟空而言便如蝼蚁一般平庸罢。似他这样脓包的师父,悟空也许巴不得杀了省事。

      此念一出,又骂自己无情。悟空护持自己,何尝不是忠心耿耿?又何尝不是处处妥帖?可自己竟忍不住怕他,俱他,想避他于千里之外。三藏至此才明白,他和悟空本来就是两个世界的人,悟空的世界别有一番水月洞天。而他的天地,就只剩下那些身前身后名能让他留以喘息。故而三藏畏惧那些戒条操守,不敢面对自己的心意,不敢面对自己罔顾清规戒律,对徒儿起的龌龊心思。这样的心思已然让他对行者万分抱歉,万分感愧。而六耳猕猴那张与行者一模一样的脸,更是三藏看不破的色身。他没有那样超凡脱俗的境界,足够让他做到完全区别他们二人。偏那梦中见到的金蝉子更让三藏感怀,或许悟空会想要这样一个师父。似他一般嫉恶如仇,也似他一般杀伐果决。修行十世,倒成了个软善世故的哭包,三藏不知,这修行之道究竟让他修了什么。

      二人各怀心事,至夜里用斋也不曾多说一句话。待安寝时,行者终于忍不住拦着要上榻的人,问道,“师父因何避我?若心里有气,便罚徒儿抄经,或是念那紧箍咒。若还对前事持有疑心,更可以质问。怎么偏偏就要这样躲着我呢?”

      三藏垂眸,看着映在行者眼中跳跃的烛火。身上的疼痛虽然减轻,却没让他有一丝一毫的轻松与释然。此刻被这样一问,那份无助与惶恐更加涌上心头,几乎要让他晕厥过去。三藏甚至巴不得自己晕过去,或者就死在六耳猕猴棒下。大不了来世再回到这取经路上,做个苦行的僧人。总好过这一世,心堕红尘,身牵俗世,自在不得。

      无力感袭来,反倒让三藏的语气更强硬了几分,“为师不曾与你置气,却也不至于这样轻易的与你和解。我眼看着你害死那么多条人命,故而贬逐你。你我之间,从一开始便只是因为这一件事而生了嫌隙。至于菩萨说的那些,实则与你我的纠葛没半分关系,不是么?”一口气说完,自己也失了神,不自觉的喃喃道,“是啊……本来就无关罢!你若真的厌恶我,怕也不单单是为了这些事……”

      三藏这般倔强的模样反倒逗笑了行者,听他自言自语,又觉得五味杂陈。一路行来,行者最是知晓三藏的性子。他是一等一的世故圆滑,看似单纯可欺,实则一番心思弯弯绕绕。决绝时能写下那样冷酷无情的贬书,发觉离不开自己时,又能进退有度求其次。然这样的能屈能伸在行者这般通达人情的千年灵猴面前,便像看小孩子过家家。既觉得蠢兮兮,又觉得可爱的紧。今日他不遮不掩,剖白了心思要与自己斗到底,以行者对他的了解,师父这是对自己放下了诸多防备,才有了这样的针锋相对。

      “师父,老孙倒不怕你见笑。当日那猪八戒去水帘洞请我一趟,我口口声声‘师父有难,老孙岂有不救之理’。故而此番被师父贬逐,真真是个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只恐人笑我是个背恩弃义的!上灵山见真如,佛祖更许我‘功成归极乐,汝亦坐莲台’。但师父当真不清楚么?老孙保你护你,肯让你差遣,便是佛祖不许我这些虚名,我亦能处处周全。佛祖说人不可有二心,可我待师父何曾有过二心呢?”行者言辞切切,似要将这些日子的不甘与委屈一并宣泄。然实际上,却是对三藏所问避而不答,心道,师父若非要同我说先前之事,那便请师父恕我不敬之罪了。可他如今病着,我若还答他:弟子无错。恐他这性子,却要气个好歹了。

      谁想三藏伤在身上,痛的糊涂,哪留意行者什么绝无二心的话。听他答非所问,便觉得悟空无意再纠结前事。又觉得那些草寇的性命,在他心中,比不上齐天大圣重情重义的名头来得重要。那么悟空,你既看不上佛祖的封赏,那你保我,到底是心甘情愿的,还是为了不背上忘恩负义的名头被迫如此呢?

      师徒一场争论当真不欢而散,三藏躺在榻上一味的哭泣,压低的啜泣声夹杂叹息微微,听的行者心烦意乱。以往听他哭,行者便心软,可今日却没有劝他的意思。半晌,才问了句,“在师父心里,徒儿大抵真的不可驯化了。可你我当了八年的师徒,相识至今,师父待我就没有半分依赖之情么?我若一去不回,师父依然觉得,不过失去了个不相干的人么?”

      三藏被他问的一愣,止住了哭泣,想听听他还会说什么。行者看着他发颤的背影,心里空的厉害,于思绪纷纷间品出几分荒唐意味。继而喃喃道,“其实无论师父怎么想,老孙都依然会待你如从前一样好。因为师父在我心里,早已不是所谓的众生之一。可我在师父心里,怕也只是寻常罢……”使人愚蔽者,爱与欲也。他枉活千年,却也难免俗。如此,便是当断不断,害人害己。行者轻轻一笑,再无后话。

      至今时今日,他师徒洗冤解怒继续向西行进,已两月有余。虽是回归正轨,行者与三藏却再不似从前那般亲昵,偶尔相对无言,双双失神,最终也不过付之一笑。他二人皆有自己的骄傲与固守,因而这数月来,当真上慈下孝让人看不出错处,殊不知于他们而言,便是真真生了隔阂才会如此。行者入夜后极少再守在三藏床边,更遑论像从前一般相拥入眠。自家心中别有一番思量:那日老孙多加试探,师父并未有甚么反应,我那师父自幼长在寺里,本就不懂这些情情爱爱的琐事。他待我心生依赖,也许是西行路上魔障难消,让他担惊受怕之故。老孙从前不知晓自己待师父是何心思,故而师徒间多有亲昵之举。如今既是豁然贯通,便更知多年来我与他已越过了师徒之分。他本无意,我若还借他懵懂无知而戏弄轻薄他,便是个厚颜无耻之人了!

      行者存了这样的心念,言语举止之间便更中规中矩,不敢稍有逾越。三藏心知,悟空是个坦坦荡荡的君子,纵是小情小爱上也绝不含糊不清。其实,若那日他非要撕破那些伪装击碎那些隔阂,同自己逼问个答案。又或者装作若无其事,依旧在他面前嬉笑捉弄,与他亲密无间。这二者都足够让三藏看轻了他,当作错付了一片痴心。偏偏行者进退有度,试探不成也不生嫌隙,端茶递水逢山开路,事事妥帖。却又斩断那些暧昧情愫,断不肯再与自己纠缠。

      三藏有些讨厌这样的自己,他分明怕极了这人目空一切的样子,却又好像无比倾慕他这副不折的傲骨。细算来,心里却又有些暗暗的得意,能让他倾心相付的,本就该是这样顶天立地心怀坦荡的人罢。如此这般,欲言不语,渐行渐远。三藏几乎觉得,除却当年发下的那桩弘誓大愿,自己再一次成了孤魂野鬼,唯有青灯古佛可渡残生。

      因此,今日听他兄弟几人因返热之因争论不休,三藏反而觉得近日枯燥的日子有了几丝趣味。同时,也借机想与悟空多说几句话。待远远的看着他去了,三藏的眼神也不由得追着他。先是看行者整顿衣襟故作斯文,又是看他与人言谈间也举止有礼,顿时让见惯了这促狭鬼逗人的三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那屋里有个老者,拄着拐立在门前。行者上前说明来意,将师父吩咐的事一一问询了。老者看他一行四众,便教,“请来,请来!”行者招招手,三藏与八戒、悟净牵马挑担,一齐到了屋里。

      这家人热情好客,看他们远道而来,便吩咐家僮看茶办饭。言语攀谈间,师徒方知此处名唤火焰山,无春无秋。八百里火焰让周遭寸草不生,老者道,“若过得山,就是铜脑盖,铁身躯,也要化成汁哩。”

      三藏闻言,大惊失色,不由自主的抬头看了悟空一眼。目光相触,又赶紧避开。这圣僧虽是软善,性子又懦弱,可偏是在行者面前偶尔要端端师父架子。尤其是今时今日,他二人处境如此尴尬之时,更不愿让他看轻。可听那老者言语如此笃定,八百里火焰又热气灼人。这一切,实在无法让他镇定自若。

      三藏垂目轻叹,他竟还是挂心着悟空的安危么?忍不住抬头,看了眼那惹他心悸的始作俑者,此刻正拿着一块甜糕,左手倒在右手,右手换在左手,一味道:“热热热!难吃难吃!”三藏暗暗啐他一口,平日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吓唬自己时又说得出“玉帝认得我,天王随得我”那样桀骜不驯的话来。既是大的本事,倒嫌一块糕烫手?

      行者自然不知自家师父从心里骂了自己多少遍,抽身入了里屋,将糕递与三藏道:“师父放心,且莫隔年焦着,吃了糕,我与你说。”长老接糕在手,向本宅老者道:“公公请糕。”老者道:“我家的茶饭未奉,敢吃你糕?”行者笑道:“老人家,茶饭倒不必赐,我问你:铁扇仙在那里住?”老者道:“你问他怎的?”行者道:“适才那卖糕人说,此仙有柄‘芭蕉扇’,求将来,一扇息火,二扇生风,三扇下雨,你这方布种收割,才得五谷养生。我欲寻他讨来扇息火焰山过去,且使这方依时收种,得安生也。”

      老者便将铁扇仙的住处详细说了,行者暗暗记下,不做耽搁,腾云驾雾往西南方向去。半路里渐有明山秀水,又逢着个砍柴的樵夫,便将铁扇仙的底细打探一番。

      噫!这才是不是冤家不聚头。那翠云山上的铁扇仙不是别人,正是牛魔王之妻,红孩儿之母。先前他在女儿国破儿洞遇到她叔子,尚且因红孩儿之仇不肯给水,此番偏又逢上她。却难却难!后来还是那樵子道,“大丈夫鉴貌辨色,只以求扇为名,莫认往时之溲话,管情借得。”行者听了教诲,唱个诺谢过了,便往翠云山上去。

      这一遭当真千波万折,那罗刹女果然不忘旧恨。便是行者费尽口舌,也不曾借来扇子,反被她哄了。将假扇执上云头,径至火边一扇,但见火势愈烈,火光烘烘腾起。再一扇,便映的天色也红透。又一扇,火焰直窜了千丈之高。行者忙呼,“快回去,快回去!火来了,火来了!”

      热气扑面而来,三藏骑在马上才一回头,便瞧见火苗将行者卷进山坳,顷刻不见了踪影。三藏惊呼一声,全然混沌,不知是否是小白龙颠簸的缘故,竟六神无主头晕目眩起来。

      “若过得山,就是铜脑盖,铁身躯,也要化成汁哩。”

      ……

      那老者的言语不合时宜响在耳畔,三藏勒着缰绳的手也逐渐麻木没了知觉。复东来有二十馀里,方才歇下。三藏伏在马鞍上,眼前忽明忽暗,正是心如死灰之时,却老远瞧见火光烛天中那抹明黄的身影渐渐靠近,三藏一把攥住,再不肯松手。

      待行者站定,三藏往他身上看去,竟是两股间的毫毛都烧尽了,连同腰间虎皮也烤的焦黑。行者看师父愁促眉尖,闷添心上,止不住两泪交流的模样,心头怒火未消,更无暇顾及师父此刻是何心思。口里骂道,“老孙被这婆娘骗了,借了一把假扇子。这火越烧越旺,如何是好?”

      后来还是土地现身,教他往积雷山寻大力牛魔王去。行者不顾衣衫焦黑,毫毛烧毁。从行李里取了件直裰系在腰里,便往积雷山去了。他性子又急,去的又快,三藏来不及同他说句话便已不见了他踪影。那圣僧眼里泪痕未干,朝他腾云的方向望了许久。更不知他伤的可重,亦不知此去是否凶险。张望半晌,似是喃喃自语道,“不是说他铜头铁脑,雷打不伤,火烧不损,如今何又怕火?”

      沙僧搀师父坐下,听八戒在一边道,“方才土地说,这山是八卦炉的炉砖化的。虽是经年在凡间,却到底是仙火,不曾失了效力。大师兄当年被投到八卦炉中,在巽位躲着,不曾伤身,却熏坏了眼睛。故而怕风怕烟,当年在黄风岭便伤过一回。刚刚分神,想是又被烟呛了,没顾得上念避火决,才教这猴子吃了亏。”

      沙僧亦道,“却也怪,这牛魔王一家当真是大哥克星。当年在火云洞,那红孩儿含了口烟喷他,他亦是一身烟火就跳进冷水里。险些弄了个三魂出舍,魂飞魄散哩!女儿国取水也遇上他家亲眷,要替红孩儿报仇。善财童子成了正果,于南海逍遥自在,哪有他家这样得了便宜还卖乖的。”

      三藏背过身去坐下,手中念珠滚动毫无章法,沙僧与八戒后来又说了什么,他全然不知。只觉得浑身汗涔涔,心上战兢兢。好似那滚入涧底险些魂飞魄散的人是他一般。忍不住轻轻啜泣道,“我竟不知这些……”

      诸多前事,他从前不曾多问,便是问了,行者也只是挑些让他宽心的话来说。可前些日子,自己竟还因六耳之故,疑他真心,甚至有了“你保我到底是心甘情愿的,还是为了不背上忘恩负义的名头被迫如此”的念头。他唐三藏自诩慈悲,怎生在徒弟面前却像个不识好歹的恶人了?

      三藏至此,忽然生了些痴傻的心念,自家哀叹道,悟空,若你此番平安归来,你我之间那一点隔阂又算得了什么呢?我再不同你诸般计较,也不需你认错服软了可好?便是你真的对我心灰意冷,此后还有的是年月教我还你。你千万莫要有什么差池……

      三藏远看着火云满山,焮天铄地。当年纵效飞蛾扑火,也要离长安赴西天的信念,仿佛被放在烈火上炙烤。他从前每每感慨山高路远,那人总会安慰道,“但有老孙,天塌下来可保你无事。”可时至今日亲眼看他跌入火海,又听闻他曾经几次三番死里逃生。三藏才知晓,自己究竟是怎么走到了这里。究竟是悟空付出了几多辛劳,他们师徒才得以一路平宁。想着想着,更不由得泪如泉涌。

      如此牵心挂念,过了一夜。三藏仍是不能安坐,忙叫八戒去迎行者一迎。自己与沙僧,立一会,坐一会,盼望行者,许久不回,何等忧虑!忽见祥云满空,瑞光满地,飘飘飖飖,盖众神行将近,三藏忙换了毗卢帽,穿了袈裟。立在那祥云下,与悟净拜迎众圣,惶恐道,“我弟子有何德能,敢劳列位尊圣临凡也!”四大金刚道:“圣僧喜了,十分功行将完!吾等奉佛旨差来助汝,汝当竭力修持,勿得须臾怠情。”三藏叩齿叩头,受身受命。

      那行者执扇熄灭火焰,又询问了去除火根之法,八百里火焰山霎时细雨霏霏。当真好宝贝!有火处下雨,无火处天晴。四众立在无火处暂歇一夜不题!却说那八戒携行者归来,偏生多嘴多舌,将行者变化了牛魔王骗扇一事抖了出来。言语间还多有调笑之意,“师兄既不晓得男女之事,怎么扮人家夫君还能让人瞧不出破绽来?”

      三藏一颗心悬在行者身上,情绪才稍作缓和。再听闻此言果然吃味,先前的担惊受怕全都抛诸脑后,只计较此事去了。

      行者道,“不过权宜之计,老孙又不曾占她便宜。只是这一去诸多周折,惹师父担心了。”三藏半晌不曾言语,听行者如此说,便又抬眼看他,带着些酸意嘟囔道“自是担心的,想来却是白担了这心。”待行者凑近了时,三藏鼻息之间却又嗅到他身上有女儿家的气息,更觉得心烦意乱,干脆扭过头去不再理会。行者手足无措的愣在原地,师父方才明明那样挂心自己。自他回来后,取扇灭火,眼神几乎一刻都不曾离开,此时却又不知道哪里恼了。

      八戒在一旁,看这二人的反应,已是参破了世事一般。也便能理解这两月来,他们之间的诸多纠结隔阂是因何而起,不由得心里暗笑。拍了拍还在纳闷的行者,笑道“师兄好不省事,出去鬼混也不洗干净了再回来,还能让师父闻了去。”那大圣闻言,啐了一口,骂声夯货便要动手打。那呆子忙忙拦住道,“师兄莫打!莫打!你打了我,师父也不解气。不如此刻去那有雨处洗个澡,换身干净衣裳。好生哄哄他罢!”

      行者将这呆子的话思前想后,也理出了个大概。自己这一去,师父必然是担惊受怕了许久。坐在这山前,巴巴的盼着自己回来的。可此时却又一副不愿意理自己的姿态,莫非…真是因为那铁扇公主才醋了不成?不及细想,松开八戒的耳朵,便将腰间直裰扯下来抖了抖,往那西南方向的山坳里去。此处已过了八百里火焰山之境,到了翠云山地界,有一处溪湾,泉水清澈。行者跳下云头,直入水底,将身子洗净换了衣衫。只是虎皮焦了大块,已是穿不成了。行者顾不得许多,收了虎皮裙又往三藏那处去。

      寂静山林里,一灯如豆。沙僧从行李里取了毡布铺在地上,让三藏在此打坐。又与八戒从包袱里取些干粮,将土地奉的清水给师父一并饮用。三藏盯了那行李半晌,起身摊开个蓝布包袱。取出里面装着的虎皮,原是当年行者做了虎皮裙后留下的半块,一直闲置着不曾有用。

      三藏觉得自己无趣的紧,可心里又咽不下那口气。便自家思量道,“权当是欠了他的,能还多少都罢!总好过现在,自己不死不活的……”如此想着,又从包袱里取了针线。坐在灯下,借着那一点光辉,将那半块虎皮接连了,手里缝缝补补。幸而自幼会些针线,动作娴熟。可手上不停,心却不知道已飞到哪里去了。脑海里鬼使神差的,浮现的全是昨日在这山头,火苗吞噬了行者的身躯,将那人身上烧的焦黑的模样。心里一酸,又控制不住红了眼眶。

      “想不到师父还有这般手艺呢!”惹他难过的罪魁祸首不知何时已立在身侧,又蹲下身子替他拨亮灯芯。三藏低头不应,忙收了最后几针。扯下针线,将那虎皮塞到他怀里。背过身去,故作不理。

      行者低头细看那虎皮裙上绵密的针脚,似这人待自己的心思一般纵横交错,让他剪不断理还乱,难以估量捉摸。行者心里一暖,轻轻抚摸着那件虎皮裙,顺势从背后将人圈进怀里。便在这暮色四合下,清晰的感觉到他的身子猛然一僵。行者俯首,柔声在他耳边道,“徒儿知错,不该不听师父教诲,打伤人命。”行者将下巴搁在三藏肩膀上,耳语温柔。终是迁就了这小和尚的倔强,因为他比谁都清楚,他二人之间终究是过不去这个坎儿的。至于三藏再怎么吃醋计较,都不过是些缠绵心思。隔在他二人中间的这件事,才是随时有可能让他们分崩离析的祸患。

      三藏垂下手,微张的唇轻轻发起抖来。他怀里的温度太过炙热,却反而将他心底的躁动一一抚平。

      “其实师父与我一般,都是嫉恶如仇之人,不同的是,师父认为众生可渡,徒儿却觉得罪人当诛。在这一点上,老孙的确很难妥协。”

      三藏轻轻叹了口气,这些日子的思念与委屈几乎就要呼之欲出。他二人的隔阂被这样一语道破,三藏却反而彷徨无措起来。他深知悟空是个知礼懂礼的君子,他会在车迟国求雨时指天高呼,“仔细替我看那贪赃坏法之官,忤逆不孝之子,多打死几个示众!”他心思赤诚灵明,痛恨那些不忠不孝之人。正因如此,三藏才愈发不能接受行者杀伐果决——听来似乎矛盾,可在他心里,便是如此。久而久之,尤其当三藏对行者的心思昭然若揭时,他才明白,那份倾慕与依恋让他认为,悟空不可以有一点点缺陷,偏这“杀戒”便是其一。除此以外,他似乎想不出这徒儿还能有何错处。他分明一腔侠肝义胆,分明一路惩恶扬善。可自己还是容不得,容不得他这一点点的偏执。

      愣神了片刻,又听他道,“师父…知道我待你是何心思罢!”三藏捏着袖口的手猛然握紧,仿佛下一秒就要推开他拼命逃离。可再一次被他万般珍重的拥进怀里时,三藏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推开他了。行者径直走到他面前半蹲下,扶住三藏的肩膀道,“师父在怪我这些日子疏远你么?”三藏提及此事,懒懒的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却又顾左右而言他道,“原是我多事,你想如何,从不是我能管的。”

      行者闻言,温柔一笑,握住他的手道,“师父又赌气了,徒儿不就是想与你说个明白,此后再不生嫌了么?师父分明知道老孙在计较什么,若非六耳猕猴那一棒,我怕是永远不明白师父在我心里已是多重要的位置。师父,便是你我真到了恩断义绝的份上,我也是舍不得伤你的。可徒儿有自己的执守,师父若对我无意,我也断然不会纠缠。老孙不是厚颜无耻之人!你我从前的亲昵早越过师徒之分,我当年懵懂不知时,可随心而动。可我知晓了师父于我而言与旁人不同,而师父又对我没有那样的心思,那我断然是不能再轻薄于你。故而这些日子,才刻意疏离。”

      三藏轻轻叹口气,心道自己所料果然不差。听闻此言虽是欢喜,嘴上仍犯倔,“你既是这样想,又同我说这些做甚么?我又不曾计较你待我如何。”行者笑道,“师父莫要与我置气,既不在意老孙,何故吃那铁扇仙的醋?”三藏被捅破了心思,愈发无地自容,张嘴便骂道,“这猢狲乱谈!我有什么好吃醋的?”

      “不曾吃醋,今日何故变了脸,突然与我生气?又坐在这里给我缝虎皮裙,我抱你你也不曾推开?师父当真对我无意?”

      三藏被这连环炮似的发问堵的说不出话来,真真寄颜无所。正要起身避开他,反被拥入怀中动弹不得。行者握住他的手,细细去看他的指尖,那虎皮又厚,灯光又暗,三藏果然是伤了手。行者轻轻吹了吹他的伤口,柔声道,“疼么?”

      三藏闻言,愧疚和委屈一齐涌上心头,眼泪止不住便滴落下来。渐渐的不再抗拒悟空的怀抱,安心的依靠着他坚实的胸膛。忽然在某一个瞬间对自己妥协,他仿佛真的没有力气再同行者闹下去了。牵念二字如何不是锥心蚀骨?他已在此间迷了方寸,苦海之中,唯有悟空这一叶扁舟供他栖身。纵使破浪之时难免心惊胆寒,纵使乘风之处难免进退维谷。总好过他一个人身如浮萍,独倚东风。

      “人以爱欲交错,心中浊兴,故不见道。我的修为不够……”

      行者低头沉默许久,抵着他的额头缓缓启言,“师父,徒儿没想让你放弃什么……”

      “我知道。”三藏打断行者要出口的话,紧紧环住他的腰身,小脸也埋在他怀里。“是我执念深重,便是下了再大的决心,也割舍不下……”

      行者心疼的将人抱紧,再不肯放。一双璧人依偎在光影迷离的油灯旁,交错成纠缠着的影子,映在一片沙丘上轻轻摆动。

      三藏忽然开口道,“你抱过别人,莫来抱我。”

      “老孙就吃了她几杯酒,何曾抱她?”

      “几杯酒吃了你一身胭脂?”

      “她那芭蕉洞里除了些果酒便没有素品,老孙总不能一口不动。何况扮她夫君,不让她碰像什么话?”

      “你今夜还去别处睡么?”

      “老孙何曾说要去别处睡?”

      “可这两月来,你都是在别处睡的。你还去一旁,让悟净来陪着我罢!”

      行者抱紧了他不撒手,“从前是师父嘴硬不肯承认对我的心意,此刻却又怪我了。师父既是与我心意相通,我是断不会再离你半步的。”

      三藏轻轻一笑,也不再逗他。连日来提心吊胆坐立不安,早已累脱了力。伏在他怀里,渐觉得困意袭来,不多时便睡着了。行者嗅着他身上熟悉的气味,低头轻轻啄了啄他小巧的唇,忽觉无比心安。

      正是水火既济,本性清凉,借得纯阴宝扇,扇息燥火过山。毕竟不知几年才回东土,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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