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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青衣客栈(二) ...

  •   客房里静悄悄的。
      夫子呢?
      “夫子!”
      “夫子……”
      “不在?去哪了?”燕然放下那三坛江南春,在客房里间、外间晃晃荡荡转了三圈,也没找着人影。
      忽觉窗外有一人掠过。
      “谁!”
      再次悄无声息。
      “是夫子吗?”燕然道。
      “不对,夫子今日穿的是冰云锦,衣衫薄如蝉翼、轻如鹤羽,行动起来如风拂云,绝不是这等粗织烂布的声音。”燕然暗自道。
      “这醉仙翁着实厉害,方才还不觉得,这会怎么晕起来了。”燕然揉了揉太阳穴,只觉头重脚轻、口干舌燥。
      “好渴……”燕然又转了一圈,竟一壶水、一口茶也没找着。
      已近子时,夜深微凉,燕然倾耳听去,整个客栈静悄悄地,所有人都睡着了。
      “都这么晚了,上哪找水喝呀……”燕然摸着干渴难忍的喉咙,有点烦躁。
      这时,却闻到了那江南春的酒香味。嗯?那其中一坛,不知何时,封口松动了,那幽幽酒香,乘风袭来。
      燕然心里的酒劲儿又上来了。
      “嗯……既然夫子不在,那就……偷偷喝几口?”
      “就几口,嗯,绝对就喝几口,解解渴也好……”燕然如此想,便心安理得地抱起了那酒坛子,小酌了一口。
      此酒香醇绵爽,辛中带甜,入口尽是谷物和花草的香味,这不就是苏州街头春风沉醉的味道吗?
      与那辛烈的醉仙翁相比,果然别有一番风味。
      “好喝好喝!”燕然颇为满意,又满满地灌了一大口,他索性就势躺在那软榻上,用那冰凉的酒坛子贴了贴自己滚烫的脸,嘟囔道,“呆会一定要让夫子尝一尝。”
      “夫子一定会喜欢的。”
      一来二去,也不知过了多久,那三坛江南春,竟不知不觉被燕然一个人给喝了个精光。

      燕然抱着酒坛子倚睡软榻上,心情愉悦,飘飘欲仙,心脏突突地跳,眼睛却一动不动的盯着门口:“夫子怎么还不回来啊?”

      晕乎乎的燕然,是一点也没有察觉到,彼时,客栈窗外,早已一片刀光剑影。

      月光之下,云夫子手持一柄寒气四溢的独幽剑,如影如魅,连连击杀,追得那黑衣人窜逃不及,片刻喘息机会也无。
      两人如暗夜幽灵,在这姑苏城之上,踏瓦飞墙,步步惊心,招招致命,惊飞千树雀鸟。
      独幽剑如一支夺命冰刃,连连朝那黑衣人胸口要害之处刺去。
      黑衣人连连避闪,一个不慎,肩部又中一招。
      长剑没柄而入,甚至听得见皮肉被刺穿的声音。

      却见那黑衣人腾空一退,贯穿的长剑便被他生生拔出,他满身是血,却完全不知痛一般邪邪笑道:“留条生路行不行?
      云夫子擎着染血的剑,立于月辉中,目光凛凛,清冷如霜:“你究竟是谁,招惹燕然,意欲何为?”
      黑衣人抹掉嘴角的血:“不是说了吗?酒神斗十千,想跟你徒儿交个朋友。”
      “轻浮之徒,”云夫子寒声道,“要么说,要么死!”

      斗十千却摸出腰间那坛醉仙翁,仰头灌了下去,畅快淋漓,全然不顾身上那些一塌糊涂的血窟窿。
      他用衣袖抹了下嘴角,笑道:“十二年期限将满,你守不了他几日了,不如就此放手吧。”

      “这与你何干?”云夫子化剑为气,朝那黑衣人发出致命一击,“受死吧。”

      说时迟那时快,黑衣人从怀中掏出一件什物,往身前一挡。
      空气中霎时发出一声惊天鹤鸣,一支金光闪耀的簪子化成一道刺眼的光盾,挡在斗十千面前。

      “金羽簪!”云夫子面色大惊,立马收回剑气,“怎么会在你那!”

      “自然是……”斗十千弯唇笑道,“他赠于我的。”
      他握着那支金光闪闪的金羽簪:“原来这东西这么管用,早知道就早点拿出来了。”

      斗十千察觉到云夫子执剑的手已经在颤抖,独幽剑在他手中嗡鸣作响。
      “你离开天台山已近七日,没有那北溟鲲母设下的龙潭仙脉为你护心,你早已是强弩之末,今夜竟还与我厮杀这么久,真不怕灵脉尽断、香消玉陨吗?”
      “卿、云、仙。”

      云夫子倏地脸色大变。
      月色之下,他单薄的身影虚虚一晃。
      他执着剑扎入地面,这才稳往身子。
      “看来……”云夫子额角冒出些奇怪的冰银鳞片,他鼻尖沁出细密的汗珠,那双凤目也似染了血,睨着对面的黑衣人,“你知道的,还挺多。”

      “我知道的比你想像的还要多。”斗十千凝着云夫子的眼,“该做的,不该做的,卿云仙,你都做了。你如今已没剩下些什么了,也该放手了。”

      云夫子心神大乱。
      斗十千缓缓走近,继续说道:“莫不是……卿云仙还存了份念想,想要与他再续前缘。”
      “你可还记得,他当年为谁而死?”
      说着,斗十千趁其不备,凝聚灵力,一掌击打过去,直击他心口。

      云夫子登时如离弦之箭一般被掀飞,控制不住,狠狠撞在一座塔楼飞檐上。
      塔楼为之一颤,飞檐瞬间崩碎,檐角铜铃惊落。
      睡在塔楼上的那两只夜枭,惊恐振翅,四下逃命。

      云夫子单膝落在檐下,一手护心,口吐鲜血。

      “哈哈哈哈哈哈……”黑衣人邪魅大笑,“当年叱诧风云的南境少君卿云仙,竟然为了一个魔头,落得如今这般田地,真是可悲可叹呀!”

      “少费话!我们继续打过!”云夫子抬头,他皮肤本就白,此刻染了血,那双原本高贵清冷的凤目,也因眼角的红晕与眸中的雾气,生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黑衣眉头微蹙,登时生起气来:“唉……没意思,不打了,不打了。”
      “告辞!下次我再来找那小瞎子玩!”
      遂化成一道黑烟,了无踪迹。

      青衣客栈内,燕然晕乎乎地躺在那软榻上,将那几只空酒坛子转得如陀螺一样,自得其乐,好不快活。
      忽觉有人从窗外飞入,落在里间房内。

      “夫子……是你吗?”燕然唤道。
      没有任何动静。
      回应他的只有入窗的夜风,和翻飞的帘缦。

      夜风吹过少年蒙在眼上的锦带,长长的锦带随风舞了起来,掠过他耳边的绒发,痒痒的,挠人心扉。

      “夫子,你睡了吗?”燕然又问道。
      依然无人回应。
      燕然擦擦鼻子,撑起身来,欲进那里间去探探。
      走了两步,又退了回来。
      “不好,不好,夫子许是睡了。”夫子若睡了,我此刻贸然进去,岂不是不太好?
      可是一颗心,此刻只想扑进那里间去瞧瞧。
      “不妨我变个戏法进去,夫子若发现了,就说是送他的礼物。”燕然觉得自己真是聪明极了。
      如此想着,燕然便又翻箱倒柜般,将白日里买的那些小玩意一一摆出来,看看有什么,是可以送给夫子的。
      晃晃悠悠地,燕然摸出一幅画,嗯?市井俗物,配不上夫子,不行不行!
      又摸出一把纸扇?工艺太差,不行不行!
      又摸出一串珠串?俗物俗物,不行不行!
      而后是软皮面具、纸伞、点心……乱糟糟堆了满榻,竟没有一样称心如意的。
      燕然有些丧气,忽又摸出一只泥娃娃。
      怪怪的,傻傻的,像我。
      这个好!这个好!
      燕然又往怀中一掏,摸出了几张纸,正是白天小青姑娘送的那几张诗稿。
      “有了!”燕然心生一计,“这个好玩。”
      燕然扶着那蒲团,娴定落坐,双手合十,借着酒意,口中念道:“通灵通识,与君同躯,上!”
      落音瞬间,一缕红色灵识从燕然身上蹿出,钻进了那泥娃娃体内。
      只见那泥娃娃活动了一个手指,动了起来。

      “哈哈,不赖嘛!”燕然得意起来,第一次尝试通灵法,居然成功了。
      燕然扭了扭腰,又抬了抬脚,很快就适应了泥娃娃这具躯体。
      燕然摸索着,从那几张诗稿中,随手抽出一张,抓着那纸,滚了几滚,滚成一根小小的纸棍,像背包袱一样,将那纸棍用绳子系好,背在了背上。
      嗯,不错不错,一只背着诗稿的泥娃娃。
      燕然很是满意这个造型,比那些负剑走江湖的侠士,也不差了吧。
      虽不知这张诗稿上写着的又是怎样的惊世之句,但一定是很美很美的诗吧。
      燕然从案几上一滚而下,循着动静,朝夫子的房间,歪歪扭扭、又跳又蹦而去。

      夫子在干嘛呢?
      泥娃娃燕然在屋里转了一圈,但觉安静得很。
      就连方才的鼻息声,也消失了。
      莫非夫子不在房内?又出去了?
      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
      泥娃娃正左蹦右蹦、百无聊赖,忽觉撞到了一丛衣衫,燕然赶紧装死不动了。

      一双大手将泥娃娃燕然捧了起来,指尖是云虚香的味道。
      软香入心。
      燕然的小心脏忽然砰砰砰乱跳起来。

      云夫子用指尖在泥娃娃额头擦了擦,像是在擦掉一些不小心沾上的污渍。少顷,他发现了泥娃娃身上背着的东西,极轻柔地解开泥娃娃身上系着的绳子,取下那张诗稿,细看了起来。
      云夫子一手托着泥娃娃,一手捏着那诗稿,缓缓行至窗前。
      夏风入室,将月光洒了一地。
      可借着月色便可看见,他眸色郁沉,惨白的嘴角还带着未拭去的血渍。

      燕然此刻醉着,晕乎乎的,并未察觉夫子身上的异常。
      燕然不知夫子此刻手里拿着的是怎样一首诗,只觉托着他的那只手,握得更紧了。
      大概是酒精的作用,燕然竟觉得这手就像夫子的身体一样,香香的,软软的,让人忍不住想亲近,他用脸蹭了蹭夫子的手,只想永远躺在他掌中,永远不离开。
      燕然还在做着美梦,却忽听一声闷哼,托着他的那只手也颤抖起来,似正强忍着某种剧烈的疼痛。
      终于,夫子沿着窗子,滑落下去,重重摔在了地上。
      洁白衣衫,满头青丝,散了一地。

      泥娃娃滚落在地上,摔得生疼。
      “夫子!”
      夫子这是怎么呢?
      燕然心头一紧,酒也醒了五分。
      有血腥味!夫子受伤了?!
      “糟了!出来啊!”燕然心急如焚,“出来,出来啊!”
      “快给我出来!”燕然使出全身力气,但觉脑中一阵轰鸣,终于从那泥娃娃身上将灵识抽了出来,回归本尊。

      燕然忙跳下榻,冲进夫子房间。
      寻到那窗下,一把抱起倒在地上的人。
      “夫子,你怎么了?”
      “你受伤了吗?”平生第一次,燕然有了恐惧感。夫子在燕然心中一直如神一般的存在,从不曾有过任何伤痛羸弱。

      “走开。”是从齿缝中挤出来的一句话。
      “让我看看……”燕然伸手去探夫子灵脉。
      “走开。”夫子慌忙将燕然一把推开。
      燕然醉中不稳,瞬间飞出几丈远,“咚”的一声,头重重撞在了墙上。

      燕然闻见了很浓的血腥味。
      云虚香的香味,与血腥味参杂在一起,整个房间弥漫着一种让人晕眩的凌虐美。
      窗外狂风大作。
      “你受伤了,让我帮你看看,好吗?”燕然被撞得头晕目眩,一心却只想着夫子。
      “我说了,走开。”依然是毅然决绝的几个字。
      “夫子……”
      “出去!”
      燕然最怕这个将他拒之于千里之外的夫子。仿佛他的世界里有万丈深渊,他固执站在深渊边缘,独自面对一切,绝不允许燕然靠近一步。
      燕然攒紧手指,撑地爬起,向夫子走去。我不要被他推开,我不要被他推离他的世界。

      “走开!”夫子又是一掌过来。
      这一次燕然双脚抓地很稳,只是些些退了几步。
      “我不!”燕然的脸上是满满的倔强。
      “我没事,”夫子的声音在颤抖,“让我自己来。”
      “听话,出去!”这次是近于乞求的声音了。

      “告诉我,你怎么了?”燕然几乎要哭了。
      在燕然记忆中,夫子从未遇到过对手,永远不会倒下,没有病痛,没有弱点,可是,眼前这个夫子,脆弱得像一个易碎的瓷娃娃。
      “我去叫文鳐!我这就去叫他!他会有办法的。”燕然哭着起身欲走。
      “别!”
      “别让他知道。”夫子强撑着说道。
      “出去……明天就好了。”夫子道。
      “我不……”燕然道。
      “你已经不听我的话了,是吗?”夫子道。
      “我要守着你,”燕然脱口而出,哭道,“让我守着你!”

      云夫子如五雷轰顶,神明俱碎。
      记忆中那个自信而笃定的声音,又浮现在了耳边。
      “你总有那么多要守护的东西,而我想守着的,只有你一人。”
      “我不会死。除非你亲自来杀我。”
      云夫子凤目泛红。
      眼前这个少年,有着一张与那人如出一辙的脸,稚气未消,带着不依不饶的倔强。
      三百年前,云夫子眼睁睁看着他误入歧途,走向万劫不复,这一次,他绝不会再让旧事重演。
      他所剩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人间十二年如白驹过隙,可他甚至还没有把他教好。

      有那么一瞬间,云夫子也想冲破一切,恣意而为。
      管它的十二年之约,管它的仙魔有别,我欲行之,谁能阻我!
      可是……若山海倒转、人间涂炭,一两个人的恣意,又有何快乐可言?
      夫子眼中的热,逐渐冷却下来。
      他冷冷说道:“那就在门外守着吧。”
      遂化出一道冰绫,将那燕然一捆,推掌送出房间。

      “砰”的一声,门被重重关上。
      燕然被捆得严严实实,扔在门外。
      里间的人,又结出一个结界来,将整个房间包得严严实实。
      里面的一切,是看不见,也听不见了。
      燕然试图驱动灵力挣断那冰绫,谁知,那冰绫却越捆越紧了。
      完全无计可施。
      燕然沮丧至极。觉得自己此刻就是一个没用的泥娃娃,懦弱,无能,不堪一击。
      原以为,自己长大了,可以与夫子并肩同行了。
      此刻才知,原来自己依然这么弱。呼之即来,挥之即去,毫无反抗之力。
      究竟还要多久,才可以长大?
      沮丧的少年,倚坐在那门口,就那么守着。

      恍惚间,燕然发觉自己到了一片混沌之地,天地未分,四下皆空。
      混沌空无的世界里,只有燕然孤零零一个人。
      燕然有些害怕。
      忽然,脚下所踏之处裂出一条大缝,燕然掉入其中,那大缝如一个深不见底的深渊,燕然一直往下坠,一直坠,一直坠。
      那至暗之处,有一双泛着诡异红光的眼,直勾勾地盯着他。
      一个沙哑恐怖的声音在低低说着话:“欢迎归来。少年人。”

      燕然惊出一身冷汗,忽觉身后有一双手拉住了他。那双手安全而温暖,带着淡淡的香味,燕然反手抱住那只手臂,像握住一根救命稻草。
      “夫子,是你吗?”燕然欣喜扑向他,却忽然被一柄冰冷的剑,抵住了咽喉。
      寒意顷刻侵遍全身,燕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冷。
      “夫子要杀我?”燕然问。
      “你走。越远越好。”那人冷冷道,是夫子的声音。
      “我不走!我们一起回家,好吗?”
      “那不是你的家,我也不是你的夫子。”夫子冷冷说道,似一具冷酷的躯壳,“你还想要什么?我的命吗?那便给你,都给你!”
      说罢,夫子将那独幽剑往手腕一划,登时皮开肉绽,血如泉涌,温暖的红色液体“咕噜咕噜”往外冒,十分骇人,只一会,便染红了夫子整条手臂,染红了那白色冰云锦……
      燕然发了疯地去按住那伤口,可是哪里止得住。
      那血如一场红雨,将夫子染红了。
      谁来救救夫子!谁来救救他!救救他啊……救救他!
      燕然如丧心疯一般,狂吼着。
      直到疼到窒息,直到吓醒,这才发现自己躺在了客房外间自己的榻上。
      冰绫已解。
      风停了,月落了,天已蒙蒙亮。
      一身惊汗,原来只是一个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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