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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5、登楼摘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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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不见了。
苌欢每日都悉心照料他。
什么事都躬亲必行,不管他去哪里都要握着他的手。
某日苌欢离开他一小会儿,想要替他拿些东西,他对苌欢的背影轻笑着,转瞬之间却敛去笑容。
他像感知到自己死亡的那一刻,身子一晃就昏倒在地,鲜血从口齿匆匆奔流溢出。
苌欢回来时看见他,手里的东西呯嗒落地,跪下抱着他便开始哭。
天将晚时,苌欢终于没在他床边哭。
他还有着最后一口气,只是很微弱了,微弱到不知何时就会断掉。
苌欢泪着说,“我,我不会放弃你的。”
她转身骑马奔去太子府。
苌欢叩首在太子面前便说,“求您救救他吧,只有你能救他了。何以窥天下?他心并不在天下。你救救我夫君吧!”
苌欢怎么不明白这些人非要他死。
因为在皇宫里,权力是最虚无缥缈的,也是最容易易主的东西。
可它偏偏强大得可怕。
今日他帮他们守得住这虚无缥缈。
可来日又替谁毁了这虚无缥缈呢。
太子瞧着他面前跪着的人,思绪不明。
他头一次见到百里偲年的妻,她有些消瘦,不像平常女子那么丰腴,可第一次见她,她却是哭着来求他救命的。
他以往也觉得人命不值钱。
可后来赵岚去了。
他又觉得人命,不只是一条命那么简单。
倘若一个人还在呼吸。
还在看你。
那个人身上又该寄托了你的多少期许……
更晚一些时候,太子出现在皇宫。
太子望着他母后的背影。
原来他的母后也有一些老去了。
他隐约能见到一两根银丝了。
太子同他母后说。
“母后,今日他妻子来求我救他。”
他母后听到了,却没有吱过一声。
太子又道,“人生多是苦受累,他妻子诚诚恳恳,尚是年轻,想来离不了他。百里卿与太傅之子陆远之是好友,我前来,太傅也同我道,百里偲年品行尚正,并不追名逐利。近两年他在儿臣身边,事事先想一步,儿臣多少以为他心中虽有计谋,却绝无野心,母后可以放心,他并不会危害到江山社稷。他有自己原则,也不会与恶人为伍,望母亲后赐他解药,放他可怜性命吧。”
皇后在殿中凝视宝座,眼神似海深沉,默然半响,开口,“他既有勇气慷慨赴死,何不成全了他?他也早想到了今日自己结局。”
“母后,儿臣听闻他与他妻成婚不过两年,并无一子一女,愿为大业而死,乃忠厚,无异心。他前些日子还寻儿臣,留以解乱的锦囊之计。”
皇后又沉默片刻,“他妻子苌欢,呵,还是如此把一个男人看得那么重啊。”
太子低眉,扯了扯嘴角,语重心长,“他们,只是寻常夫妻,不比困在宫里的人,一辈子就想着自己。母后,他们就是一对很平常的人。”
“寻常人……寻常人……”
皇后喃了两遍,忽然长长叹一口气,眼眶随后红了,那眼眶里的湿润涨得她眼睛难受。
“当年我与你父皇,还未进这个宫中,在宫外可也算寻常人?”
她想起那往日恩爱的情分,又想起这宫墙里的冷,她怨了那个人那么多年,如今她竟还会想起他,想起他来会红了眼,心里打着颤的有几分疼痛。
“罢了……来人……取解药……”
皇后一吸鼻吩咐。
内官将解药取来交到太子手里,太子攥着药瓶看了一圈,递给身边的人。
“快送去他府上。”
皇后收了眼泪,但仍眼角微红,转而面向太子,“明庭,将来你当了皇帝,不管要立谁当皇后,母后都不会阻挠,王公大臣之女也好,流民乱女也好,只要她不危害社稷,不毁你清明。母后定站在你这边,助你排除万难,守好你心中所爱。”
太子默言半响,道,“有个女子,陪过儿臣一段时日,但已经不在了……”
他母后说,“世上女子千万,总会有个像她的,总会遇到更合你心意的。”
但太子,似乎不想多说。
他母后是想告诉他,总有人会像凝固的星光一样挂在墙上,一生漫长,总会再遇到那么一个人,扑通一声落入心海里。
而不管将来的他身边是谁,作为母后,她都会支持。
解药送到府里喂下去好几个时辰,他还是没有醒过来。
哪怕过了三日,他还是一如既往的昏着。
一点点消磨苌欢的心智。
哪怕她哭过很多回,他还是无法睁眼。
守在他床边的第四个夜晚,苌欢写了几十页的信纸,数十万个字。
苌欢去他曾经拜过的地方,像他一样一步一叩首的求佛,信纸上密密麻麻地写着一句话语——“吾君偲年安康。”
一大卷信纸放在香案上,她哭得那么悲伤,每个人都很怪异的瞧着苌欢。
之后她又回来守了一日,他仍不见好转。
夜里,苌欢哭着提灯跑出去,随着记忆到那堵红墙前,看见好多成双成对名字。
苌欢一个一个的看,终于找到一个孤零零的名字——沐苌欢。
那是他给他刻的,是他刻的。
他又何尝不是孤零零的,好像世上没人会因为他而欢或者喜。
苌欢仔细瞧着,才发现自己的名字旁边很浅很不显眼的字迹——百里。
那是他的姓。
是他曾经刻了一半而胆怯放弃的。
他又何尝不想,有一个人把他的名字刻在那旁边?
苌欢抽出刀,在沐苌欢旁边刻上他的名字,在他未刻完的地方刻着他的名字。
以后这两个名字永远都会在一起了,他永远不会一个人了。
脚边的灯火只照一圈昏黄,她在夜里一边抽泣大哭,一边刻着百里偲年。
百里偲年和沐苌欢是要在一起的。
她眼泪一边滚,一边苦涩的流进嘴里。
“你看我刻了你的名字了,以后你不必一个人偷偷的做什么是怕人笑话,不用羡慕别人为什么总是一对,你想要什么苌欢都会捧过来给你,不用藏着你的难过,苌欢会听你说话,会心疼你,会懂得你的脾气,会喜欢看你笑……”
苌欢才不管别人怎么样,苌欢是你的苌欢,非要赖在你怀里跟在你身边。
可你为什么还是不醒?
又过一白天。
苌欢剪了他的一缕头发,又剪过自己的,拿红绳绑起来塞到香囊里去了,香囊上绣着并蒂莲。
苌欢把香囊放在自己房间的衣柜中,衣柜最下层的角落,叠放整齐的是她与他成婚穿过的喜服。
她叠的好好的呢,一直放在那儿。
现在喜服上,多了个香囊。
苌欢对着香囊和喜服落泪。
他以前说,她和他成婚的时候没有结过发,所以不会白头偕老。
没关系,现在结过了,可以白头偕老了,对吧?
苌欢咬着唇,眼泪不争气的滚,在她又要大哭的时候,门边突然远远的传来声音,像穿过山脉河海奔来,“少夫人!公子醒了!”
她恍然震惊抬头,眼泪来不及擦掉,就狂喜奔向他而去。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若有一日你成了我的曙光,我也愿逆流而上奔向你的。
苌欢到他卧房里,果然见他醒了,什么都不顾,直接扑向他怀里。
他抱着她咳了两声,“苌欢,我是在做梦吗?”
“没有……”苌欢泪目,“是苌欢……”
余下的,只是苌欢在他怀中呜咽。
他人虽是醒了,可眼睛依旧瞧不见。
那老头大夫说,“胸腔尚有一口血气,什么时候把那余血全吐出来,或许眼睛就能好了。”
苌欢照料了他几日,他总怕苌欢会累,总说自己没关系。
隔了几日,某个晚上苌欢去找他,但找遍了房里也没见着人。
左一支支吾吾说,“公子一个人出去了,他说他想出去走走,我拦不住……”
苌欢着急了,“你知道他看不见,还让他一个人出去!”
“公子不让跟。”左一小声辩解。
这话没听完后面的,苌欢就着急跑出去了,街上很多人才会不知道他往哪里去了,只好边走边喊他的名字。
“偲年!偲年!”苌欢在人群里张望。
突然看见前面一个背影似乎很像他,刚想追过去,就看到他被旁边的行人碰倒了。
“偲年!”
苌欢大叫跑过去,果然是他。
“磕疼了吗?有没有磕到哪里?”苌欢蹲在他面前,拉起他衣服,左看右看,眼睛都急红了,哭腔都出来了。
他摇摇头。
“不是让你别乱跑吗!”苌欢止不住因为担心而生出有些责怪的口气,“你看不见就不要乱跑,出了事怎么办?”
“我想出来走走,府里太闷了,我好多天没出来了。”
苌欢看着他失焦的眼睛,又不忍心再说他什么,抚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便吻上去了。
两人当街吻了一会儿,他又开始咳嗽,压着胸口咳着咳着,一滩污血磕在地上。
“偲年……”苌欢用手擦着他嘴边的血迹,她害怕皇后又给了她假的药,那她只会害了他一次又一次。
他看着地面又慢慢看去苌欢,然后说,“苌欢,我看见你了……”
苌欢不敢眨眼,只看着他的眼睛,有一点不敢置信,可他确确实实与自己对视,方向无误。
他抚上苌欢的耳侧,姆指按在苌欢的眼角,“这是苌欢眼睛,”往下移到苌欢的脸颊,“这是苌欢的脸。”
苌欢开始咧着嘴皱着眉。
他还可以活着,可以看见一切……
苌欢扑向他,把头埋在他肩上,哭得大声,紧紧勒着他肩膀。
街上他俩跪着紧紧相拥,苌欢哭的稀里哗啦,惹得不少路人在看。
他温柔按着苌欢的头发,把脸贴在她头顶,却在笑着。
以后再也不会放开了,把这一辈子一生都给你。
“欢儿,不哭了……”
长街温柔的灯火灿烂。
连欢儿这两字,都只独独对你。
他眼睛好了几日,苌欢都小心待他,没告诉他自己之前哭的像个傻子似的,写了十几万个字都是吾君偲年安康,还在红墙刻了他的名字。
他去太子府谢了太子救命之恩,太子告诉他,不用谢我,你应该谢谢你家夫人,是她救的你。
临走前,太子居然跟他说,“真羡慕你有那样的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