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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清风茶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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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着王小楼和行李,我走得并不是很快。直到第二日清晨,终于来到落水小镇的大道上。此时,开张的生意也并没有多少。
我一路地走,不多时经过了无忧柱,看到了清风茶楼。我竟是在这样的境况里看到的无忧柱,不过此刻我也没什么心情题字,更别说在柱子上书写忧虑和苦闷了。
清风茶楼是老字号,梦回生是铁招牌。小镇最好的茶在这里,最动人的故事也在这里。白日里,楼上有说书的先生,楼下有卖唱的姑娘。说书先生说着梦回生,卖唱姑娘唱着阳关曲。
人生何处不相逢,茶楼上迅速探出个人头来。那是二楼的一隅,那扇窗正向着外面的路大敞着。茶桌旁正坐着一个人,褐色的衫,黑色的靴,一柄乌青的干枯的长剑,正是何首乌。他一从窗里瞧见我,立即一跃身,从那二楼的窗眼里径直飞奔了下来。
此刻他就落在我眼前,同时很是惊诧地望着我怀里抱着的孩子。“一大早的,老子还以为眼花了呢?我说曲大夫,你这抱着个小娃是要干什么去?”
“原来是首乌兄!说来话长,我得马上找家客栈,我急需一件屋子。”
何首乌立刻道:“走走走,我帮你一起找!”
“你茶水钱付了?”我还在疑惑他为什么从窗户跳下来。
“嗨,在里头待了一夜,早付过了,上面这会子还没人呢!我刚睡醒,就见你抱着个娃在路上乱转,立刻便跳下来了,估计没人看见!”
这么一说,确实觉得他蓬头垢面。“好吧,等找到客栈,你先洗把脸。”
“哈哈哈,不妨事,不妨事!上天垂怜,近日除了很少洗脸,其余一切安好,我这还要多谢昔日恩公的救命之恩呐!等等,我突然想来了……曲大夫,这茶楼上就有两间房,才是近日改修的,要不干脆就住这儿吧!”
我犹豫了半会儿还是点了头,这便抱着王小楼走进清风茶楼里。
伙计不多,倒是都开始干活了,客人却还是很少。何首乌吆喝着走了过去,跟里头掌柜的说了几句,掌柜的便带着我们上楼了。
二楼走廊尽处确有前后两间房,此时只剩下前面的一间,掌柜的便带我们到了这里。
等安顿好了小楼,我才拿出所有行李,准备立即替他解毒。何首乌面带困惑地站在一旁不说话,却也没有出去。
“首乌兄怎么了?”
“恩公,说实话,方才我就想问,你这小娃面色苍白无力,是不是中毒了?”
“……不瞒你说,他中了和你上次一样的毒。”
“悲风遗笑?”
我点了点头。
“又是回梦楼干的?”
我又点了点头。
他没有问回梦楼为什么会找上我,为什么要害这个无辜的孩子,而是神色严肃地道:“那我们在这里就有危险了。”
何首乌说的没错。从我踏出落水的第一步,就已经时时刻刻处在未知的危险中了。
“多说无益,你先替小娃解毒,我到外头守着,一有动静立刻知会你。”
我十分感激,再次点了点头。
我还是用先前的法子,运功将王小楼身体里的毒悉数引渡到左手。这个法子每日里只能由指腹排一小部分,如此连续十日,才可将毒尽数清除,若是能提前找到解药,便可少引渡几日,少受些疼痛。
直到正午,何首乌进来送饭,同时还提了一壶梦回生。清风茶楼的茶总是热的,因为茶楼的正中央就是一个一个烹茶的风炉,除非掌柜的和伙计们都不在,否则那茶便不会凉。王小楼正在睡梦里睡着,等到今天傍晚,我才打算叫醒他。
吃过饭,我与何首乌一同站在小窗旁边,从这里向外看去,能清楚地瞧见一楼来来往往的客人。
何首乌向楼下望了一眼,回过头突然神秘兮兮地一笑:“方才那位姑娘你瞧见了么?这几日每逢正午她都会来,实话跟你说,长得特像我去世多年的妻子,真想把她娶回去。”
我一愣,不消一瞬立刻明白过来,于是温声笑道:“哈哈,好啊,首乌兄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一定记得开口!”
然等我再向下望的时候,那姑娘已匆匆离开,几乎连背影都没瞧见。不过白昼挺长,我与何首乌说了许久的话。
终于捱到黄昏,王小楼慢慢醒转过来。他一醒来,便嚷嚷着要喝水。此时悲风遗笑的“笑”力已经过去,小娃整个人显得十分孱弱,往日微微有些黝黑的面色此刻显出一片凄苦的白来。我喂他吃了点东西,摸着他的额头安慰说:“放心吧,你一定会没事的。”
王小楼哭丧着脸,有气无力地问:“曲大哥……我奶奶……张姐姐呢?”
“你张姐姐没事,你奶奶……我一定会回去救他们的!你乖乖听话,先躺下好好休息,尽量不要说话,这样才能快快地好,知道么?”
“嗯。”王小楼一直都是个乖巧的孩子,我也从一开始便决定将自己所学悉数教授于他。可我不一定教得好,他也不一定学得好,况且我不一定活得久,也不一定教得长。
“曲大夫——”何首乌推门进来,看样子是出了什么状况。
还没等我开口询问,何首乌迅速合上了门,行动十分小心谨慎。“真没想到,后头那间屋子里住着的……竟他妈是孟回生!”
“什么?”怎么是孟回生呢?他已从扬州复命回来了?可说不定他身上就有悲风遗笑的解药!转眼一想,何首乌以为我与孟回生不相识,眼下倒是过于微妙而不好贸然出去了。我只道:“就是来杀你的那个人吗?那你暂时还是不要出去了。”
“也许他暂时不会杀我。”
“为何?”
“照这几日看,他恐怕早都知道我就在这茶楼里,要是想杀我的话,没准一早就动手了。”
“也许,他是在等今晚呢?”
何首乌咬咬牙道:“那我也不怕他!”
“首乌兄,要不……我出去会会他。”我必须见一见孟回生。
这时,王小楼动了动,似乎想要说什么。我赶紧过去瞧他。
“是……有坏人……来了吗?”
我点了点头,再一次低声叮嘱他:“听我的,不要说话。不管今晚发生什么事,小楼都不要害怕,大哥总会护你周全!”
王小楼倚着枕头点点头儿,表示听我的话。我看着这孩子,不由笑了笑。
“哈哈哈……曲兄还是这么喜欢小孩子——”一道令人毛骨悚然的笑突然穿门而入,人还未到,屋子里便已平白吹进一股子歪风邪气来,“王小兄弟好久不见啊!”
这个人,每每出现都这么叫人一言难尽,而且他的耳力当真是越来越好了。
何首乌早已拔出枯剑,并准确指向推门而入的来者。“孟小兄弟别来无恙啊!”他这是立刻明白了什么,震惊而又愤怒地扫了我一眼,“原来你们两个早就认识!”
……我无法回答,对于何首乌这样性情耿直的人我一向束手无策。
孟回生也愣了一刻,转眼便看好戏似的恍然大悟道:“药材兄无恙,小弟怎敢有恙呢?原来药材兄和曲兄也早就认识啊?哎,莫不是我伤了你,你便立刻跑去曲兄那里疗伤了?”
“少在那里说风凉话,你若是来杀我的,咱们立马挪个地方,别在这里动手!”
孟回生摇了摇头不以为然:“小弟偏生就喜欢这里的热闹,怎么,你还怕我对曲大夫和那个孩子怎么样不成?”
再继续装聋作哑下去恐怕也不能解决问题,我索性面向何首乌真诚地抱歉道:“首乌兄,此事容我稍后再向你解释。”然后转身望向摇头晃脑的孟回生,“至于说这位孟小兄弟,只要他不杀我,我不杀他,我与他就还是朋友。你说呢,孟贤弟?”
“哈哈,不错不错。曲兄果然是站在我这边的!”
何首乌给他这话气得火冒三丈立即便要动手,我赶紧上前挡在二人中间拦他,并警示孟回生道:“孟兄弟,我不管你与首乌兄之间有何恩怨,今日这间屋里住着病人,你们曾经各自也都是我的病人,还望你们俩都不要坏了我的规矩!”
孟回生锁着眉目想了一想,竟顺从地点了点头:“有理,我说不过曲兄,我不动手便是。这样吧,等改日我心情好时,再来取这老药材的命。不过我此番进到这间屋里,是专程来找你的。”
我惊讶了一瞬,便问:“找我做什么?看病?”
何首乌嫌弃地瞪了孟回生两眼,却也没再说什么,吃饱了气地站在一侧。
“我有一事相问。适才事态紧迫,未经允许便推门而入了,还望曲兄海涵啊!”
“什么事?”
孟回生瞧了瞧屋里的其他两人,别有深意地一笑:“不便与外人说,还请曲兄移驾到外头,在下已清好了场子,正方便喝喝茶、说说话,还是说你更愿意喝酒?”
“那便走吧。”
说着,我又转身看向何首乌,只说:“当真是万分抱歉,我原也不想瞒你,首乌兄便当它是巧合吧。”
何首乌依旧面带三分愠色:“曲大夫不必解释,老子又不是没被人狠狠骗过!再说……你那时也没说不认识他。哼,算老子倒霉,遇人不淑,倒叫曲兄为难了。”
“只不过……首乌兄,还是得麻烦你替我照顾小楼,当真是拜托了!等我办完了事,再郑重向你赔礼道歉。”我态度极是恳挚地看了他一眼,只见他眼底深处早已无一丝怨怼之意,便觉没有看错人。
“你这个人真是……”何首乌已经矛盾到说不出任何话来了。
随后,我便在孟回生那诡异地笑容里先一步出去了。今次欠了何首乌这么大个人情,实属意料之外。
此时的清风茶楼,更像是别人家的四合院,向下望去,卖唱的没有,吃茶的没有,向四周看去,说书的没有,吃茶的也没有。透过大敞的镂花窗,唯有西天那点蛾眉月渐落,带着凉薄风情,寂寞又可怜。
不久,楼梯上响起一阵懒洋洋的脚步声,这当然是孟回生。除了他,没有人这么不紧不慢,不屈不挠。
“曲兄这是什么表情?”他左手报着一坛酒,右手拎着一壶茶,那俊俏的刀就在身后,同样懒懒地,“瞧,我为了你连笑忘春都偷来了,你竟不领情啊!”
“你趁我放松戒备,从背后点我的穴,这便是要问我事的做派?”
他长袍一揽,屈单膝坐在凳子上,开坛倒酒。“是啊,你瞧你带那么多稀奇古怪的银针在身上,不把它们收拾到一边,我等着被戳吗?再说,万一扎到曲兄你自己也是不好。”
我的左脚边现下确是些横七竖八的银针,劳孟回生大驾,治病的不治病的皆狼狈地堆在一处。
“没骗你,我确有很重要的事要问。不过在此之前,想先同曲兄聊点别的。”
“别的?聊什么?”
“就聊你的女人和我的女人。”
我不由失笑道:“哈哈哈,且不说我的女人,你的女人是谁?那位来不及过门的未婚妻?”
“那日说了那么多掏心掏肺的话,曲兄竟还是瞒着我,真真没想到你在保守秘密上也是如此深藏不漏——”他微微一顿,翘着唇角,抿了一口酒,“我想见明漱。”
我手心一紧,却是无可奈何,回笑道:“她去扬州了。”
孟回生抬了抬眼,有些不大信:“什么时候?”
“前几日。”
“曲兄可骗得人好苦!不过,我也不与你计较……那她走得时候,整个人看上去气色如何?”
“我倒觉得孟贤弟此时的气色不是很好。”
“我只随口问问,曲兄没注意到的话,或许应该没事。”
龙明漱走了没多久,要说她之前的气色,应是没什么问题的。琥珀掌的毒已解,身上那些旧伤也是依着我的吩咐喝过药的。孟回生为何要这么问呢?
“曲兄能解琥珀掌的毒,对吗?”
我微微一惊,随后一想又不觉得奇怪,只点了点了头。
“悲风遗笑呢?”
“你不是看见了吗?”我指的当然是何首乌,“但每次只能救下一人。”
“那……朔望呢?”
我知他查我许久,一些陈年旧事多半已被他烂熟于心了,可我还是震惊。我震惊的是,又有谁中了此毒,因何种缘故?
“你是曲神医——”孟回生的声音有了些难以觉察的颤动,“是不是……也能治?”
“不能。”
“你不能,天底下谁还可以?”此时,他额角边的青竹叶仿佛染上一层苦涩的忧虑,竹叶附近的眉眼则被稀薄的夜色盖上深深的愁绪,因无处宣泄,只好掩藏在暗夜里隐忍不发。
“天底下不是所有的毒我都能解,尤其是……”我看着他的眼睛,竟也感到苦涩,因为长久的隐痛,因为那不为人知的过往,“朔望。”
“我信你。” 说完,他便放声大笑起来,随后将一碗酒推到我眼前,“来,先饮过此杯,万般愁怨酒后再议!”
他点了我的穴,我自是不能动弹,他立刻回想起来,面上感到十分抱歉:“罢了,曲兄还要替那黑小子治病,我还是自个喝吧!”
“……”
那点蛾眉终于落了下去,孟回生在偌大的茶楼内点起一盏油灯。他喝了酒,又饮了茶,随后志满意得地冲我笑了笑。
又过了没多久,他懒洋洋地下楼去了,我这才松了口气。何首乌一直守在屋里没出来,小楼还是安全的。
我转头望了望窗外的星辰,竟意识到自己从未留心过星汉灿烂。
倘若一个人铁了心地、钻着缝地想要好好地活着,那么他便不会轻易死掉。我从不觉得像我这个年龄想到死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可龙明漱、孟回生他们不一样,他们须得时时刻刻将生死装在心上。倘若一开始就决定或被决定了什么不可改变的路,那就只能硬着头皮闯下去,他们都是这样,包括尉迟行,包括何首乌,也包括我。
眼下,我正硬着头皮把星看远、看淡,且明白了黑暗之际应该点起一盏灯。
可是,我已离开落水,我仍无处可去。
“你在想什么?”孟回生回来了,他一回来便躺在靠窗的凳子上,清风立刻从窗外吹了进来拂在他俊秀的面庞上。
“我在想你的女人。”我和他开了个玩笑,可惜灯油快燃尽了,我并未看清他此刻的表情,“孟兄弟,灯快灭了。”
转眼间,室内又多了四盏灯。有两盏烧的是蜡烛,有两盏烧的是灯油。
他又重新躺下,只盯着屋顶看,大概是窗外星遥远而又寒冷的缘故。
“曲兄,有没有人说过,你很不会讲笑话。”
随后他苦闷地叹了口气,终于开口问他本来要找我的事。或许从一开始,他所说的一切便都是冲着这一个目的来的。他说:“你肯定知晓一个名叫‘莫思思’的女子——”
仿佛一滴水刺穿坚硬的铜墙铁壁,隔了经世的谎言与老去的温情,绕过千重山万重海,直向我刺来,我终于又觉察到七年前的心跳。那声音似一声声闷雷,仿佛自地下传来,离我愈来愈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