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望》且莫楼兰

9、往事

　　七年了……
　　已经整整七年，我再未听任何人提起过这个名字。我没有忘记，只是不愿想起。
　　七年的光阴易叫一没心没肺之人活得无拘无束、无牵无挂，然当午夜魂定，却偶见尘烟往事似一场大梦御风而来。那大梦亦幻亦真，萦绕在高楼之上久久不散，终归叫人梦得太深、醒得太迟。
　　我不由沉重地叹息，重新步入那个仿佛寂寥而又无望的梦中。

　　立春，春寒料峭。
　　当时，莫思思是莫四，曲尘还是曲明曲。
　　初见莫四，他一身束袖雪衫，身披银色狐皮轻裘，两手端得温文儒雅，就站在医馆不远处的阁楼下面，神色静默安然不为风动。然我一眼便看出其女扮男装。只因此人的眼如水照月，眉暗隐忧愁，鼻娇小饮恨，纤腰束素，容颜胜雪。
　　她来我处看病，我当然看不出她有什么病，我们只是一见如故。加之长我两岁，我唤他大哥，她唤我，明曲兄弟。
　　一次对月喝酒，他问我：人与人之间是否存有毫无利益的情义？
　　我那时答：当然有，就像我对大哥、大哥对我，兄弟一心，人间患难。
　　也不知为何，当时月那么亮，我却一点未察觉莫四那如同暗夜般幽深的笑意。他只叫我记住我自己说过的话。
　　兄弟一心，人间患难。
　　可有些人的诺言总比窗外的清风还要轻，流窜地无声无息。
　　他叫我陪他去一个地方，我没问是什么地方，我甚至以为会是他的家。我那么相信他，他要去哪儿我自是愿意陪的。
　　那是一方亭台楼榭，其中有一座最高的塔楼名叫“回梦楼”，隐于扬州琼花后，正是烟花五月水上乡。
　　琼花易逝，友情易裂。我走进那座楼，从此失去了一个好大哥。

　　回梦楼里住着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这个男人见我们走进来，慵懒地从明晃的雕刻苍龙的长椅上坐起。他睡眼惺忪地望向地面，低沉的声音里隐匿着一丝暴戾，显得气势过分逼人：“莫四啊……你回来了，你把人也带回来了？”
　　“启禀主上，莫四前来复命，无意惊扰到您。”
　　“无妨。”男人从长椅上起身缓步走下高台，正慢步向这边走来。
　　身旁站立之人嘴角边渐渐浮出一抹艳丽清冷的笑，那是我从未见过的。那个陌生的笑容让我险些觉得是乱七八糟的周遭同我开了一个荒诞的玩笑，可我确实被这笑的主人骗了。
　　“很好，总算是带回来了！”男人的眼光犀利刻薄，被这样的人看一眼，便会有半生都被其掌控而不得自由的失措感，“曲神医，曲明曲。早就听闻金医后人年纪轻轻天赋异禀，既能解百毒，又可医疑难杂症。你可愿成为回梦楼座下第五大护法使者？我石中书许你一生宝马香车、金银美女不尽，你意下如何？”
　　我愣愣地盯着结义大哥良久，意下并不怎么如何。
　　回梦楼主石中书在我三步外的地方，便是那三步之间，我不晓得怎么思考，也不晓得怎么去回答这个高高在上的人的问题。
　　最后，我听到自己干涩的喉咙间发出一声苦笑：“呵呵，要我做你的走狗还是刽子手？”
　　石中书有些许诧异地打量我：“哦？你还不愿意？说说，你为什么不愿意。我许诺你的条件哪一个你不满意？还是说，这段时间我的莫四待你不好？难道你不想留下来陪她？”
　　“她是你的莫四，不是我的。” 我悲愤地捏紧双拳，破釜沉舟地说了这么一句话，“我讨厌这里的一切，你，你们，全都叫人恶心反胃！”
　　那一刻，我再也看不清莫四心里装的是什么。她的广陵秋思软剑就缠在腰间，正等石中书一声令下，然后割断友情、执念，甚至爱情。
　　那时的回梦楼，没有龙十，没有尉迟九，没有孟七，而莫四——回梦楼第四大护法使者莫思思，正是扬州第一美人。而我当时想，若此番她真的替她的主子动了手，我也决计是不舍还手的，因为我……那么地在乎她！哪怕再多危难也只想同她在一处！
　　可是，我错了。

　　当天夜里，我被他们请到回梦楼的暗室里。
　　最先来见我的是回梦楼第二大护法使者钟子秀。我想起还未走进回梦楼大殿的时候，于偏阁处传来一女子悠扬的歌声，唱得不是阳关曲，而是扬州慢。那歌声葳蕤动听，堪比黄莺与名琴，那样的声音唱起歌来又有哪个男子不爱听呢？
　　那样好听的声音带着清凉的笑意，此刻就在我耳边挥之不去：“你瞧你，真是个没出息的男人！我就说嘛，爱上莫思思的没几个好下场！她是主上的人，小神医你可要仔仔细细地看清楚呀，扬州城可没几个人像你这么没眼力见儿，巴巴地上赶着叫人家舍弃！哎哟，我说你你还不开心了，不过痴情男儿最是可怜了，姐姐我……”
　　不知是手在颤动还是心在波动，片刻后我有些肝火上头：“我几时爱过她？谁说是她舍弃我？”
　　之后，只见一个单薄的人影闪过巨厚墙壁的天窗，紧接着是一阵密室大门的轰隆声响。然后钟子秀回过头望向我饶有趣味地笑了：“有趣，真是太有趣了！莫四这是担心……我把你吃了？哈哈哈，看来你在她眼里还是有些分量嘛！”
　　第二日，莫思思亲自来到了密室。
　　她卸下男装，一身穿戴已恢复应有的明丽动人，她从来都是一位怎么看也看不够的女子。她手上提的是一个盛装美酒与佳肴的食盒，看样子，她是打算还和以前那样与我促膝长谈。
　　她带着世上最明媚最宁静的目光向我微笑，可那目光里尽是美人用不尽的伎俩，温暖而又可怕：“阿曲，就当是为了我，加入回梦楼好不好？我们还在一处，还一起月下饮酒，好不好？”
　　差一点，差一点我就点了头。可她是扬州第一美人，骗男人的手段高明的很，我怎可再上她的当！“之前是我瞎了眼，现在，你觉得我还会为了你这样的女人拼命吗？”
　　“是吗？什么样的女人？”莫思思蓦然顿了一顿，却是挑选了个离我最近的地方坐了下来，她一边说话，一边柔顺地将满上美酒的银制酒樽推至我手边，“不管什么样的女人，你不还是跟着来了吗？你活到这么大，难道就没有人教过你，不要跟不相干的危险人物往来吗？”
　　“我同你不相干吗？”我反问了一句，立刻觉察问得有些傻，仰头便饮了那酒。
　　“不相干。你只是——”她也为自己斟了一杯，一气饮尽，一滴不剩，“喜欢上我了，不是吗？可这确实与我无关。”
　　“哼，你还真是个狠心又自恋的女人……如此甚好，酒我喝了，话也问了，那么我说，我不喜欢你，你也不喜欢我，两相无牵挂。你回去便告诉你的主子，所谓金银美女、宝马香车，在我心里不过是蜗角虚名、蝇头微利，我不稀罕。你走吧！”
　　于是，我又听见绝望的大门的声响。
　　故而在我二十岁的时候，便觉得什么样的人我都见识过了，什么样的窝心事也都遭遇齐全了。直到第三日石中书亲自过来时，我不得不过快地丢掉这种观点，因为血手珠玉折磨人的手段比谁都高明。
　　在我看来，他之所以被江湖人称为“血手珠玉”，只是因他手上沾着不清不楚的血，脚下踩着不明不白的骨，却从未顾念那些真真切切的泪。他是无常，以血肉换取暴利，早不知世上还有情义二字，除非他的心还带着血红，否则他根本就是一活生生的食人恶鬼！
　　“我已将思思许配给杭州首富齐海鹏，你小子不想再见她一面？”他这么说的时候，根本就是一个至高无上的王者姿态。要是没有记错，齐海鹏儿子齐晤冥的儿子都有一屋子了。
　　“她不是你的女人么？难道她没有帮着你四处讹人，做你的刽子手？现在你又将她拱手送人，倒显大度！不过她这样的人我是万不敢再见，你也不用拿这些恶心的话来阴我！”
　　“你不了解，曲大夫，回梦楼其实是个很特别的地方。你说它恶心，是因你还太年轻，想法还纯粹，也正因为你的纯粹，思思才有机可乘。你要记住，这个江湖，只有一样东西是永恒的，就是不论你走到哪里，永远都摆脱不了算计。”石中书同样是提着酒过来的，不过他也就提了一壶酒，“权势、金钱、美人，哪个男人不想要？你是愿意被它们利用，还是更愿意去利用它们呢？人其实很脆弱，我和你都一样，若不懂得明哲保身、物尽其用，就只能等着被这几样东西玩到死，到那时，我们又该向谁喊冤呢？有能者就当主动出击，赢得自己该得的、能得的，这有什么错？你再瞧瞧那些无能之辈，一个个活在世上，除了多睡一张床，多吃一顿饭，死后多占一块地，还能有什么用？难道你瞧得上他们？甚至有朝一日这样的平庸之辈踩在你头顶，你也选择承受和包容？我可是做不来，相信你也做不来。回梦楼从来都只是借助些许微妙的关系来获得酬劳，依的是江湖规矩，凭的是真本事，并没有碍着谁的事。再说你这么聪明通透，一定能成为我最得力的左膀右臂，我又如何会亏待于你？到时候，我送天底下最美的女人给你，比思思还要美——”
　　我越听越是反胃：“不必了，你说的是你的理，可我不认你的理，你还是直接杀了我比较好！”
　　“哈哈哈，好好想想我说的话，希望对你有用。”石中书沉沉笑了一声，转身背着手走掉了。
　　第四日、五日、六日，没有任何人来审问，我在这昏暗的密室里整整安静了三天。这三天如同三十年一样，一下子，我仿佛觉得自己苍老了许多。
　　到了第七日，有人开动密室的门，轻声细步地走了进来，走到了我跟前。
　　“阿曲，跟我走。”
　　我终于听到个活的声音，我猛地反握住她的手，一把将她扯到怀里。那个时刻很长久，她似是愣了一瞬然后紧紧回抱住我，两个人的呼吸是可闻的，滚烫得没有一丝念想，仿佛两个人从来都是天涯咫尺。
　　我想，我还能紧紧抱着她，还能伸手触碰她，这个人，怎么会是别人的？
　　“我快疯了！”我低哑着嗓子说，抚上她如水照月般的眼，“你们快要把我逼疯了，大哥……”
　　她猛然睁大双眼，深吸了一口气，气息有些微颤抖。“你快逃吧，阿曲，逃得越远越好——”她将手里的短剑递给我，眼底是一层暧昧的凄凉，我突然十分后悔对她说出那些凶狠的话。
　　“逃？逃到哪里？”
　　她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看错了你，楼主也看错了你。可我不明白，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绝对的自由，加入回梦楼有什么不好？”
　　“因为我不想同这里的每个人一样，活的不干不净。”我握着她的手腕，盯着她浅淡的双唇，这里方才明明还有烫人的温度，此刻却尽显凉薄，“我看得出来，在这里你也不快乐，你若是快乐，又怎会——”
　　“别说了！现下时间不多了，外头我已安排了人接应你，小心那些死士。我会亲自禀明主上，就说看管不利叫你逃了。”莫思思抽出手，她的手早已冷地像块冰，“我等不到你的妥协，只能自己妥协。你说你不喜欢我，可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你等死！你走吧，别再回来了！”
　　而我那个时候，是那般的不成熟，根本不懂女儿家在想什么。我以为只要我们相濡以沫，便不必相忘于江湖了。
　　可是，我彻彻底底地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