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望》且莫楼兰

10、去留

　　入夜时分，辗转于灯火后，我见到一个身着蓝衫的男子。
　　“阁下是——”
　　“杜伊。我应了思思带你出去。”
　　我们潜伏在莫思思藏匿我的地方，从这里绕过大殿再到总门还需经过三道严守，需持有特殊的通行令牌。杜伊扔给我一套衣服，目的是将先前惹眼的一身行头换去。
　　在更衣之际，我发觉此人很是与众不同。他虽然面色温煦，两行眉浓如墨画，双目炯炯有神，行动间却透着股凌厉决绝，而其周身的气概竟又七八分似个儒士——实在想象不出，这么个书生意气之人竟是回梦楼第一大护法使者。
　　杜伊身上无任何一件兵器，也可能他与我一样使的是暗器，可是却也不像。他再未说只言片语，略略思索片刻，等时机成熟，便持令引我顺利走出了回梦楼的这方亭台水榭。
　　我们直到河边，河边早已停好了船，船上等着一个老船家。杜伊看我上了船，方才淡淡地道：“思思后天嫁人，若要大家都好，就别再回扬州了。”
　　“那人说什么你们都会去做，即便身死，也在所不惜，是吗？”我突然竭力问出一个十分不妥当的问题。回梦楼是非混沌、黑白颠倒，难道真就只有我一人这么想？
　　“我没必要回答你的问题。思思的话已带到，想怎么做是你的事。”说着，杜伊转身便要走。
　　“等等——”我向着岸上喊了一句，此刻船还未动，“你会冒着风险帮她的忙，想必你们关系匪浅，劳烦你替我转告她，就说……就说先前是我说谎，我从来都是喜欢她的！从第一眼看见，就喜欢。”
　　“还有吗？”杜伊听完没有任何触动，倒是反问了一句。
　　“没有了。多谢！”我拱手拜别。
　　他立刻笔直地走掉了。
　　我沉沉地望向水面，蓦地觉得自己的心空落落的，我明知自己身上一点伤痛都没有，却止不住地冷，从脚趾冷到手心。

　　然我并未离开，也未曾遇见石中书派出来追杀我的死士。
　　到了那日，扬州城里锣鼓喧天，红绸如云，一排迎亲队伍浩浩荡荡铺满了一整条大街。
　　走在最前面，颠簸在白马上的那位略显粗壮的富贵之人，便是杭州首富齐海鹏了。他满面春风，笑得合不拢嘴，正四下左右地拱手打招呼。那队伍便那样不停地向前滚动，陆续朝齐海鹏扬州别院的方向行进。
　　此刻花轿中伊人独坐，而我已备下满身银针，静坐在一家小酒楼的门前。我等了整整一早上，只为等那花轿从我眼前经过，我便可以与莫四共患难了！
　　然花轿中的美人不是莫思思。这是在我冲散队伍后，疯狂赶到花轿前掀起帘子的那一瞬才知晓的。
　　“还说自己不爱她！巴巴地跑来你丢不丢人？”钟子秀一身喜服，珠玉满头，大红盖头搭在头顶，笑容十分妩媚动人，即便她说出多么粗鲁的话，声音依旧是好听的，半点生气的情绪也听不出。“现在看来，你们男人呐，都是些有胆子爱没胆子认的混蛋王八蛋！”
　　她这是指桑骂槐，却没有说错，我甚至可以确定，有人偷听了我与莫思思在暗室里的第一次谈话。
　　钟子秀的手就按在我的心窝处，我因被她伏击，已全身不能动弹。
　　“她人在哪里？”我似笑非笑地问，我还能说话。
　　“我怎知她在哪儿，她的事又轮不到我做主！不过看你如玉似水的，不若求求我，说不定姐姐一感动，就能帮你想法子……”钟子秀话还未说完，笑容突然凝在那娇丽的面容上。
　　轿子外面传来一个令人窃喜又十分担忧的声音：“钟二，放开他！”
　　“主上算得分毫不差，你果真来了。”钟子秀笑了笑，连连叹气。
　　“放了他，我感激你一辈子。”
　　“莫护法的感激当真消受不起呀！”眨眼间，钟子秀的双眼放出冷冽的杀意，她迅速自座下抽出双刀，双刀在她的双手间悄悄转了个圈，现出诱人的刀锋来——这双刀名为“鸳鸯戏水”，听起来很有诗意，也很有造诣，却一点也不缠绵。“今日你们两个谁都别想逃——”
　　莫四见她出刀，立即跳进轿内，神色淡漠道：“不要逼我动手！”
　　钟子秀笑道：“到底是谁逼着谁呀？”
　　于是，一身黑衣的莫四和一身红衣的钟二在轿子里动起手来。而我竟被钟子秀诡异的点穴术制住，根本无法冲开穴道，三个人的空间顿时变得逼仄狭小。
　　之前就觉得莫四身手不凡，若不是此番一场恶战，我也不知她是如此厉害。前一刻钟子秀怪异的刀光还在轿顶往下生灌，这一刻，她本人就已被秋思软剑明媚的剑影锁住了喉咙。
　　莫四看了我一眼，回头冷冷地道：“你快解开他的穴道。”
　　“这么做能得什么好处？”钟子秀仰着脖子笑问。
　　“我只知你不这么做，就什么好处也得不到。”莫思思盯着她的喉咙，亦明媚地笑了起来。
　　扬州城已乱成一锅粥，齐海鹏在扬州的别院也仿佛被捅了的马蜂窝，好似谁也没有料到，惊天的大喜之事会乱得猝不及防、乱得迷迷糊糊、乱得真真切切。
　　“好——”钟子秀并没有犹豫多久，我见她借莫思思的剑划了自己一道，以表任务失败。“我认输便罢。”但让我吃惊的是，这一剑深深地划在她自己干净的脸上，可见这世上狠心的女子当真不少。
　　后来莫思思告诉我，齐海鹏看上的、要娶的人本就是钟子秀，这一切不过是石中书设下的迷局。而石中书这人所做任何一件事，目的都可能有两三个，这次也不列外，骗我入回梦楼便是一个。
　　至于钟子秀心心念念的，却是那不温不火的杜伊。虽说她歌声动人，却总喜欢做一些古怪的事，说一些古怪的话，杜伊那个明眼人又怎会不明白呢？
　　此番抢亲之后，我和莫思思一起逃到了荒郊野外。

　　我本以为，世间不会再有什么刻苦铭心的感情如我跟莫四，直到有一天傍晚，当我将手中采回来的药和野花搁置在低矮的小木桌上时，上弦还挂在中天，我才发觉，那时的我才真的是世上最愚蠢、最可笑的人。
　　做为杀手的莫思思不会跟着一个乡野村夫过一辈子，而忠于石中书的杀手更加不会。我就是想不通这一点，才几次三番输给莫思思和石中书。
　　“你是神医，却看不出思思的心病。”石中书正倚在这个临时搭建的小屋的窗前。他也许是刚来，也许是来了好几天，就在离我和莫思思不远处，只我未曾察觉而已。
　　“是吗，她有什么心病？”我的指节越来越僵硬，抠的木桌呲地作响。
　　思思，大哥……你是什么时候离开小屋，不在我身边了呢？我费尽力气地闭了闭眼，脑子变得和双眼一样浑浊，一切都已不分明，不分明了啊……
　　“她病得很重。”石中书慢悠悠踱步到我跟前，声音低哑，好似他也是个伤心之人，“她爱的人是我，我却让她来迷惑你，我实在有些对不起她。归根结底，我还是舍不得你这么个人才。我如此煞费苦心、精挑细选地选中你，想你做我的曲五，没想到你这么倔脾气！此番出此下策，只是为了让你明白，我的人始终是我的，他们个个都有追随我的理由，这样的理由你今后也会有。”
　　我无奈地冷笑：“是不是我不答应，你还得试试我的骨头硬不硬？”只有我听得见内心那点自以为牢靠的地方，正在一点点坍塌、掩埋。
　　“那样就是下下策了。但凡聪明的人，石某人只以上策欢迎他们入楼，当然，凡事都有个例外，就看你要不要做这个‘例外’。”石中书笑得更深了，“对付少数的‘例外’，我也总有比这还要苦痛十倍的法子。”
　　就是这样，我大抵不愿“苦痛”，索性“心甘情愿”，重新回到了回梦楼。

　　莫思思果真重新来到我的身边，婀娜窈窕，清香怡人。一个风情万种的笑，一袭如雪如霜的裙，一只温柔细腻抚上我脸颊的手，统统使我孤独而又无助。
　　我开始惊慌失措，开始每日过得浑浑噩噩，然我愈来愈清楚自己愈加害怕失去，可是仿佛我又已经失去了。此时，秋还未结束。
　　“阿曲，主上说，要把我嫁给你。”她今次是一副完完全全顺从的模样，“你开心吗？杜伊与我说，你从第一眼见到我就——”
　　“难道你不该难过得无以名状么？”我立刻打断她的话，故作傲慢地抬眼看她，嘴角噙起一丝冷笑，丝毫不把她放在眼里，可是也就只有我知道，伪装出来的笑脸是多么痛苦和无形。“你们不必再耍什么把戏，我已经看够了。你要嫁便嫁吧，说到底，娶个扬州第一美女，我也不亏。”
　　“你当真是这么想的吗？”
　　“那我还能作何感想？”
　　“你就一点也不好奇，我愿不愿意？”
　　“那你愿意吗？”
　　“若我说……愿意呢？”
　　“呵，那你觉得我愿意吗？”
　　“说不定呢？谁知道，哈哈，哈哈哈……”她转过身，没有丝毫留恋地走了。
　　她走的时候，情绪有一丝古怪，又有种说不上来的失态在里面，可我未曾觉得那样有何不妥。
　　在回梦楼里，我仿佛逐渐变得没有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