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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君心不肯向人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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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则做了一夜的噩梦。
梦里他似乎又成了在玄冶的织原宫里受气的小仙童,那年赏花大会,他瞅准了唯一一个能摆脱织原宫众人的机会,拼命往外跑。可是花林大得无边无际,他拼命跑,却怎么也找不到白琊的身影。
他有种预感,白琊不会出现了,整个仙界都在玄冶的掌控之中。他怎么跑也不会跑出玄冶的控制。但他不愿意接受这样的残酷冰冷的现实。他从花林中拼命跑,似乎真的跑到了未知的某处,他就能藏起被映雪仙子附身过的过往,他的存在就不会被仙界视为大逆不道。
然而不知不觉,这个梦渐渐变得湿热,季则躁动不安,仿佛泡在热乎乎黏糊糊的蜂蜜里,且有千百只虫子在骨髓里爬。
季则的依然想逃,却开始不知道要从什么困境中逃脱,或者说,他只是想要逃出心中沉溺于无名幻境中的欲望。但更可怕的是,又甜又软半退半就的挣扎中,他竟然渐渐沉湎,连逃的意识都没有了。这比无处可逃更恐怖。
眼前感到似乎有朦胧光亮,季则忽然意识到自己在做梦。一切只是梦境而已。
季则如释重负地睁开眼睛。
这一睁眼,可了不得。满目所见,尽是春\\色:怀中端然熟睡着一绝色的可人儿,肤如凝脂,口若注丹,其柔如柳,其香如兰,艳胜杨妃,媚比貂蝉——却是人形的妘薰本狐无误。再稍微动动,发现妘薰胳膊攀绕着自己的腰,腿勾缠着自己的腿。
妘薰躺在季则怀里,打着小呼噜,流着口水,春梦做得正香。睡梦中感到季则往后退了半尺,妘薰娇吟一声,狗皮膏药一样,贴过去了半尺零一寸,往季则怀里扎得更牢。
季则从床上蹦起来,把妘薰连着被子一齐扔到地上,大吼:“混蛋你在这里干嘛!”
而另一边,白琊却忧心忡忡。
小虹的情况,远比她之前设想的更糟。
仙人也会有寿尽的一天。小虹是知道这一点,才抱着见最后一面的念头,开门见她的。
一剑斩碎小虹的仙元,这终究是下策。小虹修不了正道,又不肯坠魔道,就只剩一股无本无源的神识,和孤魂野鬼没什么两样。就算是人,也有一团父生母养,天成地就的血肉精气撑着神识,可小虹连这一团血肉也没有,反而是靠无根无凭的神识强拖着躯壳。这么多年,不过是药罐子吊着的一缕幽魂。可无源之水,无根之木,终究要干涸,要枯萎。
“狐狸也看出来我的状况越来越差,才想办法寻你,甚至趁你经过时,故意把我的气息散出去。我只笑他胡闹,可没想到,你却真来了。白琊,我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
可这话说得小虹自己都觉得卑微得好笑。她自己是什么情况她不知道吗?情况越来越差的尽头是寿数耗尽,她不知道吗?要不是痴想着或许还能再见到白琊,要不是记挂着白琊会不喜欢她坠入魔道,要不是记挂着白琊想做个垂怜终生的好神仙,她早不管什么道义不道义,残忍不残忍了。杀尽天下苍生只奉我一己之躯又有什么不可以?反正这天下众生于她也没有什么恩义。她已心如死灰,早不觉得旁人苦乐和自己有什么相干。更何况生亦何欢死亦何苦呢。
可是白琊会不开心的。白琊不会这么想。
明明惨到碎了仙元,只能算个孤魂野鬼的地步,也要因为白琊的喜好苦苦守着戒律,如此自苦却要反复告诉自己,啊,我才不打算再见到白琊;明明一想到当年的事,就痛苦恐怖得几乎癫狂,却禁不住这一天白琊在她门前的反复哀求。
几百年的担惊受怕,几百年的生不如死,几次哀求就一笔勾销了?对,就一笔勾销了。
这一夜在白琊身边,就好像一切又回到了望月池里的那一劫。什么爱恨情仇,都抵不过相依偎时的几句呢喃。
罢了罢了,这一辈子,就这么没有长进。既然死到临头也改不了,也不必改了。她认输了。好歹见过一面,赚了一日哀求,一夜相倚,竟输得不算太狼狈。
“怎么又哭了?没事,我在这里呢。”白琊柔声哄着小虹,又抬头看看,天光渐亮,小虹竟然哭累了睡着,睡梦里再哭醒,断断续续哭了一夜。
“白琊,遇见过你,我这一辈子,大约是值了。灵王、蓝染他们,应该还是老样子吧……你该回去了……”
爱过了,痛过了,哭过了,小虹累了。如果和白琊眼下还有一别,她可没有更多精力再承受一番离愁别恨,干脆自己说出来,催白琊走。这一夜对她来说已是极致,她已经不想和白琊有什么未来了。再被白琊冷落,因俗世隔阂,再让她身不由己卑微一回,又有什么意思。到此为止,够了。
“他们是老样子,可我不是了。”白琊轻轻擦掉小虹脸上的泪,“我自问尽心竭力,不负仙界分毫,我更确信当年不过是欲加之罪。若临到头连你都留不住,这仙界我也不必留恋了。”
小虹正想说“谈何容易”,却听见院子里一阵哀嚎“郎君饶命!有话好好说!睡熟了一忘情,便没注意嘛……”
接着是季则又羞又恼的声音:“你站住!”
白琊正和小虹说着话,听见季则的声音,大为诧异。季则可是她手下第一个妥帖省事的,一早上闹得鸡飞狗跳的,是唱的哪出?
白琊心下疑惑,正欲起身推窗,却听小虹见怪不怪说道:“别担心,肯定又是狐狸犯贱惹事呢。”
白琊还是放心不下,推窗一看,季则随便披着一个袍子,追着只穿了中衣中裤,裹着个被子的妘薰满院子打。
这……?!
白琊也不是当年连欢好之情都不知道的懵懂少女了,一看这架势心里大惊。季则竟……竟然被……?
白琊关上窗子,告诉自己这一定是看错了,看错了。
再打开窗子,只见妘薰被逼到墙角,正厚着脸皮对季则死命陪笑道歉。而季则依然一脸羞愤。
白琊觉得自己带季则进狐狸窝,才一晚上就发生这种事,很是对不起季则。
于是,这一天的早饭,便吃得十分艰难。妘薰以己度人,觉得两个小娘子久别重逢,少不得一夜春风解前嫌,虽然没亲眼见着,但昨夜的场景想必十分香艳旖旎,觉得有趣;再看小虹挨着白琊坐着,欲笑却颦,似泣非泣,却是自己几百年都没见的风情,进而想到要不是自己为小虹鞍前马后几百年,此时怎能得见两朵芙蓉并蒂而开的赏心美景,又忍不住满心得意满脸坏笑。
而白琊一看妘薰一脸色眯眯的笑,便忍不住抱歉担心地看着季则。接着又想,以季则性格之烈,身手之高,妘薰若要强来,断不能得逞。莫非……这两人竟是自愿?!这才一天,就到如此地步了?现在的年轻的小神仙们也太那啥了吧?!想想在仙界,季则老实得连旁人偶有衣冠不整时都要非礼勿视,这一下子忽然破了色//戒,也是个很大的事啊,要不要给放个假……
接着小虹注意到白琊的眼光复杂地看着季则,心里纳闷,也盯着季则想这个侍卫怎么了。妘薰看两个小娘子看着季则,都一脸严肃,眼光也转了过去瞅着他的季则郎君。
季则侍立一旁,低头还在纠结把白琊带进玄冶的挖好的沟里实在罪大恶极,却又不敢对白琊说起,抬头时六只囧囧有神的眼睛盯着自己,顿时大惊。
“仙尊……诸位……有事吗?”
白琊被问得颇为尴尬,含糊回答,“没事。”也开始纠结,若季则真的有事,虽说自己来过问也很尴尬,但不问更不好,终究还是问道:“季则,在这里若有什么事,无论难堪与否,或者你想先回仙界,都可以和我说。”
季则更加不安,心想果然不能受玄也胁迫,心怀鬼胎什么的实在太明显了。但还是不知道如何对白琊说,只好咬牙强作镇定:“仙尊,我一点事都没有。”
白琊心里一沉,十分心疼季则经此劫数,还要装得若无其事。
于是君臣两人各怀着十二万分的歉疚,纠结着说不出话。
默默吃了早饭,妘薰追着白琊问:“小……咳,白琊仙尊今日和虹仙子团聚,有什么打算吗?”
“自然是先帮小虹重生仙元,再接她回仙界。只不过,小虹仙元受损之后,都是依靠凡人生魂和贵府上的丹药支撑着,虽然治标,终究不是正\\法。现在要重生仙元,需要寻一气息肃杀却清洁澄澈之处,慢慢修养,将凡人生魂和狐族丹药的效用化去,我才能有办法让小虹重生仙元。只是要找到这样的地方,却不知要多长时间。人间的变化沧海桑田,而仙界……”仙界的麻烦可是不少——白琊自知多言,赶紧岔开话题:“如果找不到,还要再寻他法,这期间,恐怕还需要麻烦妘公子照顾小虹了。”
妘薰听了笑道:“这巧了,在下有人间各处的地图、还有种种游记、从各处风水气脉上收集的土石样本。小娘……咳,仙尊要不要先看看,或许能有什么线索?我和季则郎君在旁边,正好给小娘子……咳咳,仙尊帮忙。”
白琊跟着妘薰去了他的藏书阁,果然整整两大柜子的地图书册和土石样品,分门别类,整理得有条不紊。白琊想,这狐妖也算是深藏不露。这样细致的收集功夫,近些时候连仙界都做不到了。
白琊和季则妘薰在藏书阁里翻了整整一天。终于白琊拿着一块其貌不扬的灰色石头问妘薰:“这是从何处得来的?”
“也就是小娘子来之前的几个月,从一云游地仙那里用两坛好酒换的。他说这是极北的海上有一座孤岛,上面天风肃杀,寸草不生。按照我自己收集的资料,并无任何图志记载过这样的岛屿。但我看这石头上的气息,的确古怪得很。和别处的石头都不一样,就想办法把它留下来了。”
白琊心中暗喜,这石头上的气息,像是有两股气,一股肃杀,一股仿佛清和澄澈,与朽木宫望月池类似。此处恰好可做小虹的修养之处。
于是白琊问妘薰:“你可曾去这地方探访过?”
“不曾。说来惭愧,我还没有修炼到能腾云驾雾,来去自由的程度呢。”
“季则,你去探路。若此处确实有如此气息,且并无其他危险,我立刻带小虹过去。”
“是!”
季则答应了,径自出了藏书阁,使出神通腾云而去。
妘薰垂头丧气,没想到季则郎君经过他身边时,都不多看他一眼。
白琊又在妘薰的藏书阁里翻找了一会,虽然还有几个地方如昆仑峨眉天池等处都算是修道的圣地,但终究没有那个极北的无名海岛合适。
等季则回来的时候,白琊依然陪着小虹。小虹把妘薰假借婚取之名收留她的事情告诉了白琊。白琊叫了妘薰过来,又是一番谢,还亲赐了各色仙丹法宝,甚至还有一颗还魂丹,连仙界里也一共只有十余颗。
妘薰接了赏赐,依然欲言又止。
“妘公子,有话尽管说。”白琊对妘薰十分客气。
妘薰对着白琊愣了片刻,摇摇头:“没了。”
他知道救了小虹,等于白琊欠了他一个大大的人情,若是他苦求找白琊要来季则,白琊未必不肯给,可这样一来,季则郎君就成了一件被人送来送去的物件了。他和季则死皮赖脸是一回事,可让别人把季则当物件送人就是另一回事了。
妘薰知趣地退出去,让白琊和小虹好好说体己话。当年投机市恩的计划现在看来十分成功,有仙界的白琊仙尊本尊当靠山,对于一只凡间的狐狸来说,可是几百世才能修来的福气。但或许是狐心贪得无厌,或者他就是毫无修道上进的心,或许是造化弄人,妘薰抱着一堆宝贝,反而觉得自己只是几百年白忙了一场似的。
入夜后,季则终于回来了。妘薰生怕季则又迷路,一感到季则的气息就跑出去迎接。
“郎君,郎君,”妘薰狗腿地撒欢跑过去,“季则郎君辛苦啦!”
季则无动于衷,只是公事公办地问了白琊仙尊在哪里,就急着去复命了:那海岛孤零零在海中,一片肃杀清冷之气,但接近后能感到这海岛中气藏清和,竟然有些像望月池的气息。
白琊决定今天准备一番,明天一早就动身。虽然到目前为止,白琊所做的事还没有任何能让玄冶抓住了不得的把柄,但季则依然不安。
季则正烦着,妘薰又贴过来狗腿了:“季则郎君,能带我去吗?好歹,我也照顾了小虹娘子那么长时间呢。接着照顾一回,也算是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嘛。”
“妘公子到此已经功德圆满。虹仙子自有仙尊照拂。”季则面无表情地谢绝。
妘薰毫不气馁,继续找辙:“那……两个小娘子在一处,郎君总不能还总在旁边伺候吧?万一,咳,她俩花前月下,有个不方便在旁边的时候呢?我可以陪着郎君解闷嘛。”
季则气得不行:“你这混蛋怎么看谁都是这么……龌龊!”
妘薰眨眨眼,无辜说道:“不可以吗?我看两个小娘子很般配呀!天作之合诶!诶,诶……郎君别走……就算两个小娘子没什么,可是我能给郎君解闷啊……”
“不用!”季则脸色煞白说道,又想转身就走。
“真不用?”妘薰依然狗腿,过去拉住季则的手。拉住季则手的一瞬间,妘薰敏锐地感觉到,季则的手不由自主一颤,然后猛然甩开妘薰。
妘薰笑道:“郎君去哪儿?不怕又迷路了?”
季则回头,无可奈何说道:“又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情。何必凑这个热闹!”
妘薰听了噗嗤一笑,点点头:“好的。我听郎君的。不过,郎君既然说那个孤岛上什么都没有,不如从我这里什么被子褥子吃的用的多带一点。两个小娘子不用,郎君也要用嘛。”
季则没办法,跟着妘薰收拾了一捆额外的行李。收好了行李,妘薰又拉着季则一起吃饭,贴在季则身边坐着,拼命给季则灌酒。这次季则学聪明了,一边自己数着杯数,一边反过来灌妘薰。妘薰没想到季则会劝自己酒,开心得季则劝一杯,自己喝两三杯,不一会儿就喝得晕晕乎乎,犹自缠着季则推杯换盏,最后醉得烂泥一样,赖在季则身上,扶都扶不起来。
季则看妘薰竟然喝成这样,暗自好笑。少不得把烂泥狐狸抱到床上,要来热毛巾给他擦了脸,盖好被子。正要关门出去时,妘薰又软又媚地娇叫了一声“季则郎君……来嘛……”。季则听得浑身僵住,回头一看,原来是妘薰醉的神识全无,正说梦话。季则赶紧叫回来送毛巾的小狐妖,叫他留在这里好好照顾妘薰,格外嘱咐了喝醉之后要侧卧,否则只怕昏睡呕吐时会呛着窒息,若是妘薰醒来,要催他喝些温热的蜂蜜水,万不能着凉,也不能太捂着等等,才终于自己去睡了。
第二天一早,季则先去看妘薰,只见妘薰睡得流口水。问了小狐妖,只说一夜酣睡,未曾醒过。季则试了试,妘薰依然醉得掐都掐不醒。季则稍微放心,去侍奉了白琊和小虹,又找苏芳和黄栌,请他们向妘薰代为道谢,拿了行李,逃也似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