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雷慎入》山海残梦生

14、更请君王猎一围

　　小虹很久没有这样待在白琊身边了。因为仙元破碎，她已经无法腾云，是白琊用仙术将她的神识和化身封住，强行“搬”到海岛上的。

　　这感觉不怎么好。虽然是被白琊庇佑，却让小虹有一种被人摆弄的屈辱感。降落在海岛的一瞬间，小虹立刻就感受到了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如同朽木宫望月池一样清澈温和的气息。想起当年，她对白琊的喜欢有多简单纯粹，此时心里就有多复杂。

　　没有了白琊，我是谁？在白琊面前，我又是谁？

　　“白琊，我不想回仙界去。”小虹的神色依然疲倦。

　　“为什么？”

　　“和你在一起太累。我撑不住了。”

　　白琊先是一愣，接着柔声劝慰道：“那我等你缓过来。不急……”

　　“白琊，我们之间，不是我能再回仙界就可以解决问题的。你能放下斐真的往事吗？你能无视灵王的发难吗？”

　　“小虹，你我都是迫不得已。我知道，斐真的事情，你是为了我。仙界的情形，也是没有办法……”

　　“当然没有办法！灵王不容我，你又不得不做个忠臣！”小虹看看白琊，又扫了一眼在旁边不知如何是好的季则。

　　季则当时一直低着头。倒不是因为不敢直视白琊和小虹，而是眼睛剧痛，以至于视野里一片黑影。从他跟着白琊和小虹带到海岛上时，右眼便开始疼了起来。

　　是玄冶！

　　季则不安地看着这座荒芜的孤岛：顽石遍地，寸草不生，几乎和地狱边缘一样荒凉的地方。白琊作为堂堂的一个仙尊上神，来到这里又能有什么错处？

　　他听见白琊被小虹的话噎得苦笑：“忠臣？！小虹，你……你说得也对，我就是这样。放不下的东西太多。让我无所顾忌横冲直撞，不可能的……”

　　可是，仙界的事情，又岂是他一个小小的仙使能说清的。直到现在，他都没明白当年的映雪仙子为什么会被灵王判为谋反逆天。而以白琊对虹仙子的情分，当年竟然要迫不得已斩碎她的仙元，又是为了什么呢？

　　那么白琊来到这里，真的能给玄也整治她的理由吗？

　　“没意思，这样下去根本没意思！你我之间，仙界选择的是你。在仙界和我之间，你还是选择仙界吧。”

　　季则恭顺严谨地低着头，扛起行李，默默走到一座石坡背面。一方面他需要自己静静，另一方面别人说体己话或者吵架的时候，不要不识眼色地留在旁边。这是那只狐狸教会他的一点处世方法。

　　在眼前的时候，没有一刻不觉得烦。但终于摆脱了妘薰，却除了冷清，再无其他。季则回想起来，自从能幻化人形，懂得喜怒哀乐之后，肯庇佑他，真心待他的，除了白琊，也大概就是妘薰了。

　　可他的回报，却是背叛和离弃——尽管他可以为自己开解，这么做都是迫不得已。

　　季则坐在被子卷上，看着阴沉天空下波涛翻涌呼啸的海面，又一次感到了自己的渺小。终他一生，不过是一双双看不见的翻云覆雨手拨弄的棋子罢了。

　　但即便是棋子，也有自己的想法。映雪仙子和玄冶给他的过去，他改变不了，但是有幸来到白琊身边，他就会守着此生唯一的温暖不放。他一拳捣在被子卷上：不管来到这里会是什么命运，他都要守护着白琊。

　　“唔……季则郎君……痛……”

　　季则觉得自己可能是眼睛疼得脑子坏掉了，出现了幻听。出了会儿神，继续看着大海思考喵生。

　　然而这个时候，屁股底下的被子卷自己动了一下。季则差点跳起来，一低头，只见被子卷的一边探出来了一只湿润的尖尖的鼻头，一皱一皱不停嗅着，接着一只毛茸茸软蓬蓬、红得发亮的赤狐艰难地从被子卷里面钻了出来。一出来，赤狐妘薰就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抖了抖大尾巴上被压扁的毛。

　　狐狸状妘薰晃晃脑袋，甩掉了眼前因为缺氧而冒出的金星，回身欢跳着扑进季则怀里，一边兴奋地舔着季则的下巴，一边幻化回人形：“季则郎君，我来陪你解闷啦！惊喜不惊喜！开心不开心！感动不感动！”

　　季则推开一脸痴汉笑坐在他腿上撒娇的妘薰，站起来，连退开好几步。他顿时明白了。妘薰怎么可能在没灌倒季则的时候，反而自己先喝醉了。这不过是让季则放松警惕的一个手段。这家伙早就想好要偷摸跟来了。

　　“立刻回去！”季则一指茫茫大海，对妘薰吼道：“来这里干什么？找死？”

　　妘薰被推到地上，又被劈头骂，一脸委屈地从地上爬起来：“季则郎君你……我自己又回不去嘛！哼！”说着赌气坐在被子卷上，咬着手指，开始委屈地哼哼唧唧：“季则郎君，你刚才一拳打到我腰上了……人家很疼嘛……呜……超痛的……”听那声音，仿佛随时都会哭起来。

　　哼唧了一会儿，看季则没反应，妘薰撒泼耍赖仰天长啸：“小娘子！！！季则郎君打人啦！！！！你来管管他！！！季则郎君打——人——啦——！！！”

　　季则面朝大海七窍生烟。担心白琊一个已经够了，现在再来个妘薰。刚刚季则忘了妘薰说过不会腾云之术的，让他自己回去勉为其难。现在只恨分身乏术，不能一个留在这里守着白琊，一个把这小祖宗送回家。

　　冷静冷静，赶紧把小祖宗给送走。季则耐下心来，哄妘薰道：“这不是你来玩的地方。你看看这周围，除了石头就是海，也不好玩。”

　　“我来都来了！”妘薰嘴一撇，继续哼唧着耍赖，“腰疼！走不了！”

　　季则强忍住拎起妘薰衣领，抡圆了直接扔，搞不好能直接扔回狐狸窝里的冲动，继续连哄带吓：“你看，这里也没有零食……”

　　妘薰的一听没有零食，顿时气焰短了许多。咽了咽口水眨了眨眼，依然言不由衷赖皮道：“我……我一不馋，二不饿，不……需要……零食……”

　　总算稍微动摇了就好。季则继续哄：“现在不饿，你一会儿不饿不馋吗？昨天喝那么多酒，今天早饭都没吃吧？”

　　一提到没吃早饭，妘薰委屈地呜咽一声。

　　季则从衣襟里取出一只竹叶折成的小舟，放在妘薰手上，“把这船放在水里，便能幻化成无桨无帆也能破浪疾驰的快艇。不出一日就能返回中土岸边。到了陆地上，你怎么着也能回去了。你要是现在回去，我把我带来的吃的给你。”

　　“不回去不回去不回去！”妘薰的头立刻摇的像个拨浪鼓。“来都来了！这船我不要！”

　　季则忍气吞声，哄道：“你先拿着，又没说你一定现在就用。当是我送你的，怎么样？”

　　妘薰点点头，总算把竹叶船收好。

　　季则一点脾气都没有。但愿万一真出事的时候，这狐狸够机灵，知道自己赶紧跑吧。

　　他带好佩刀，一边留神着白琊和小虹和四周围的动静，一边哄妘薰说：“那你自己在这里玩吧。我还要侍奉仙尊去。”

　　“季则郎君最好啦！”妘薰扑过去，抱住季则前后上下一阵狠蹭，接着又幻化成狐形，满地刨着石子，撒欢跑去了。

　　作者在这里提醒大家一下，虽然通过各种回忆和倒叙，我们谈到了好多过去的事，但故事讲到这里，离白琊带着季则，瞒过仙界偷偷到凡间找小虹，也就过了两天两夜，现在是第三天早上。

　　此时在仙界，现在由蓝染提议的为华烈和夜一接风洗尘的酒宴还没结束呢。而蓝染有幸作为在场仙阶最高的灵命仙尊，吸引了全场最猛烈的敬酒火力。大概在酒宴的第二天晚上——也就是差不多妘薰假装喝高，瘫在季则身上心里美滋滋地揩油水的时候，蓝染已经酒精中毒，躺在桌子底下口吐白沫不省人事了。

　　织原宫的司厄仙尊玄冶厌恶的经过一片杯盘狼藉的大殿，嘴角微微勾起一个轻蔑的笑。所谓仙界，所谓神圣，所谓道义，所谓凛然不可侵犯的尊严。哈，不过是一群连清醒都想逃避的懦夫罢了！

　　可是她又何尝勇敢？

　　大殿另一端传来一阵阵笑声。玄冶循着笑声，进入大殿，穿过来往收拾杯盘的侍儿和醉得满地横七竖八的仙人们，走到一扇侧门前。那扇门通向一座花园，笑声就是从花园里传出来的。

　　隔着雕花门，玄冶看见了夜一帝君和喜王妃席地而坐，在花园里喝酒行令，酒令是比赛认草药花木的名字和典故。喜王妃发髻微堕，鬓上插着几只小小的满天星，容貌和曾经艳冠仙界地玄冶自然没法比，但眼神灵动狡黠，自有令人瞩目之处。

　　当年，喜苎只是夜一手下的仙使，玄冶甚至从来没有正眼瞧过这个不起眼的“喜丫头”，只道她不过是夜一身边的颇为机灵得力的手下而已。

　　要不是当初，玄冶狠心和夜一决裂，出言再无往来，此时，那个坐在夜一身边的人，会不会是她呢？从豆蔻年华青葱岁月就一起看着日升月落，诗酒共年华，一直到现在各自都独当一面，见惯风烟——那该是什么样的情景。

　　玄冶意识到自己又在惦念这无谓妄想时，嘲笑自己真是傻透了。

　　然而年少旧梦毕竟难忘。确实有那么一段时间，她曾经是夜一心里的唯一，没人争得过她。就算旁边有一个喜苎又怎么样？她不怕和人争，就算到头来争不过这个出身卑微的小丫头，也不过是证明夜一和自己确实性情不合罢了，得之我命，失之我幸。可当年的她，却忽然之间连争的资格都没有了。

　　她是替灵王探听监视众仙情报的。灵王不会允许她对手握重兵的夜一有特殊的情感。夜一对玄冶表示出的所有善意和爱慕，在灵王眼里都是妄图揣测圣意，结党营私；玄冶对夜一的任何亲近举动，在灵王眼中，都是逆天谋反的前兆。更何况替灵王监视众仙的，也不只是她一个，眼线们为了邀功和自保，对彼此的监视最为严密，甚至会无风起浪，诬告陷害。可是夜一不明白也不愿意明白，他甚至不愿意相信玄冶也是灵王的眼线，但玄冶面对着一条又一条死亡威胁，不得不接受她和夜一在一起，会要了彼此的命。

　　那时候的玄冶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就像后来仙界里没人敢忤逆灵王的意思为小虹求情，同样没人能为夜一或者玄冶说一句好话，甚至连蓝染都顺着灵王的意思，主张对几个带兵、掌权的仙人严加控制。现在想来，就算有人为他们背书又能怎么样？只不过是让灵王更猜忌罢了。玄冶唯一能做的就是和夜一公然决裂。都再无往来了，就不可能一起做出对灵王不利的事情了吧？

　　放弃了夜一，玄冶以前不屑说的恭维话、不屑做的龌龊事，终于能忍下心来做了。对灵王无条件的恭顺终于换来了一条贱命。

　　但直到现在，灵王依然忌恨夜一，故意让他和素来冲突不断的华烈一起出征；万幸华烈胸襟坦荡，没有在战场上存心为难夜一，反而尽释前嫌。可回来之后灵王简单接见一下，没有任何封赏的许诺，就直接把两人拉出去灌醉三天。灵王安了什么心，玄冶再清楚不过。夜一在灵王的强压面前倔强地我行我素。对这份率性和孤勇，玄冶不知是该担心还是该羡慕。或许她更应该认命：她和夜一是不同的，她会在玉碎和瓦全之间选择后者，但喜苎敢扔下一切，为了和夜一的一个许诺冒险，身死神灭在所不惜。

　　但夜一和喜苎这样的人毕竟是少数。大多数人，包括蓝染，都只敢顺着灵王的意思来。不给夜一华烈任何封赏，先灌醉三天的主意是蓝染出的。而现在——玄也走到蓝染的坐席前，踢了一脚桌子底下不省人事的蓝染。蓝染就跟死了一样动也不动。

　　前一阵子，蓝染被灵王请到王廷喝酒。说是一片君待臣以礼，臣侍君以忠的融洽气氛。可灵王赐给蓝染的酒里却下了药。蓝染算是厉害的，喝了那药回去之后没疯也没傻，只是倒头就睡，一醉数月。据说刚醒来之后，连自己是谁都记不清了。

　　真没想到这样之后他依然习惯性的讨好灵王。万幸能醒来，没过一两天，夜一、华烈归来，他竟然主动建议摆三天酒宴。结果，最不胜酒力地反而是他自己。短时间内又大醉不醒。这家伙恐怕要废了。

　　玄冶冷漠地转身离开杯盘狼藉的大殿，向王廷走去。

　　玄冶进入王廷的时候，灵王刚结了吉祥坐，在御花园的一处幽静的莲花座上入定。王廷侍卫拦着玄冶，说不能打扰灵王的清修。

　　玄冶不理侍卫，在花园外扬声道：“此事事关陛下安危，仙界纲纪，臣不敢隐瞒！”

　　没想到灵王听见玄冶的声音，真的出了定，召玄冶过去。

　　玄冶心照不宣地在灵王身边坐下。灵王的面相就和人间唐代的佛像一般，广额重颐，慈眉善目，只剩不是出家人，不然真是三十二相，八十种好具足。玄冶看着灵王那张圣光闪闪的脸，熟练忍过去心头的一阵恶寒，恭恭敬敬行礼如仪。

　　“到底何事？”

　　玄冶拿出一面铜镜，双手承给灵王：“陛下，朽木宫的白琊和本应在多年前就处决的叛臣虹，现正在陛下亲自封印的岛上。”

　　铜镜中的情景是有人在岛上，站得离白琊、小虹很近观察她们的视角：小虹和白琊在一座孤岛之上，似乎在争论什么。头上是灰暗的天空，四周是苍茫的大海，岛上只有灰色的石头，石头上甚至连苔藓都不长。

　　尽管只是一座看似毫无特色的孤岛，灵王却一眼认出这是哪里了。

　　朽木宫贼心不死。灵王一贯自带欢乐祥和气氛的脸，极为少有地显出了一丝怒气。

　　从第一次见到白琊和小虹的时候，灵王就察觉到两个小姑娘身上有一种危险的气息。什么上古石碑记名，不过是托词、是朽木宫的阴谋。

　　从苍纯掌管朽木宫时，便惯会收买人心，貌似恭顺随和，实则目无尊上。今上灵王拿住了苍纯的一个玩忽职守，致使现世混乱的错处，将苍纯封印万劫，以为从此朽木宫这一系便能销声匿迹。哪知苍纯平时风轻云淡，毫无戒备，却偷偷附会着上古的双鹤落英神碑所载的预言，在望月池化育了新的朽木宫主神。

　　那神碑可是天地创世之初就有的，是现在包括灵王在内的所有仙尊帝君们的始祖之神太初灵王所立。连今上灵王也不能否认神碑的“浪淘苍天，世道纯然；白河水落，琊星晏安”的预言，甚至他一度想过，望月池化育了白琊，难道真的是宿命？他的王座活该就应该由权贵老臣们牵制？但化育出的不仅有白琊。小虹刚刚化育时身带地狱的黑气，这可是杀神弑天的预兆。今上灵王终于确定，白琊和小虹的化育，不是所谓宿命，而是苍纯故意留下来牵制甚至报复灵王的后招。

　　难怪苍纯能欣然接受比死还不如的命运！

　　一直找不到整治白琊的理由，但小虹却稀里糊涂给了蓝染一个“私入宫禁，欲图不轨”的口实。这也算老天没辜负灵王一番防范下属，必欲除之后快的苦心。

　　灵王原以为白琊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长大，又是这么多年看下来，从不敢出大错的，总算能是个让人放心的。但朽木宫的人果然都是一样的反骨，白琊和苍纯不仅容貌相似，连做事都是一个路数：苍纯悄悄化育了白琊；白琊悄悄救下了本应该仙元尽碎，身死神灭的小虹。

　　现在，她们又出现在这个岛上！

　　灵王起身离座。按照他预定的修行计划，今天并不是开杀戒的好时候。

　　但华烈和夜一以现在的状态是不能指望他们带兵了，况且夜一遇事率性，还曾教导过白琊的武道。玄冶虽然可靠，但手下能指挥的人并不足够控制住白琊和小虹。

　　灵王要亲自解决这次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