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雷慎入》山海残梦生

15、可堪逢处更难留

　　小虹说什么也不愿意让白琊帮她修行，重生仙元。

　　白琊又心疼又好笑。小虹让白琊在自己和仙界之间选择仙界，一副“我的死活再也不用你来管”的架势。闹别扭闹到连命都不在乎吗？

　　但终于重聚，白琊下决心总要给小虹一个撒娇的机会。在“情”中，珍宝珠玉可得，海誓山盟可得，但“卿之善恶美丑，喜怒哀乐，仆皆珍而重之”的知心解意，却万万难得。在所谓“情”上，白琊除了曾被斐真照顾，极少想过怎么珍重别人。作为仙界执掌朽木宫的司疫仙尊，她只是被别人敬畏、戒备，同时也戒备、敬畏着别人。任性撒娇这种事，对白琊来说是极为陌生的，她有些不知所措。但她还是决定等下去，直到小虹平静下来，愿意对她毫无顾忌地说出心里话。

　　“小虹，别这么说。你若是累了，就先歇一会儿。你放心，仙界的事我来替你考虑……”

　　小虹对白琊怒目而视：“你又要替我决定！这就是我为什么不想和你回去！白琊，我承认我输了：开始是我先动心，是我对你亦步亦趋。你给我的印记太深了，深到我不仅有着你的容貌，甚至我想要自己这条命都因你存在，由你决定。我成了你的影子，甚至连你的影子都不如。沦落到这个地步，是我自找的。没有灵王、没有蓝染，我说不定还会因为别的原因把自己弄得狼狈不堪。我认输。

　　这次你对我道歉，替我解开了一个心结；你愿意替我谋划——这些我都感激你。但白琊，你有没有想过，我好歹也有自己的心。我以前确实没有想过自己还可以有心，但现在我终于想知道自己的心是什么了。活了几千年，才想到自己有心这回事。和你在一起，尤其是在那个所谓‘天地胜景’的仙界，我连自己的想法都不允许拥有。白琊，求你以后别再提什么和你回去的事情了。放了我吧。我不想和你回去。我定不了自己的命，决定不了灵王、蓝染的想法，但决定自己的心，总可以吧？”

　　白琊无言以对。小虹这次，算是对她说了真心话。原先想到小虹时，总是以主上、尊长自居，觉得自己是在灵王、蓝染面前保护小虹的，没想到自己对小虹的折磨，反倒是最深的，不论是心还是身。

　　终于见了一面，说出了这些年一直憋在心里的一句“抱歉”，却让小虹终于有了和自己诀别的勇气——真是讽刺。白琊无奈一笑，移开目光。

　　白琊竟然产生了既然如此索性让小虹住在这个岛上的想法。这岛上的气息连白琊都觉得莫名亲切。这里极寒，可到现在小虹都没有失温。作为疗伤地，这个海岛简直好到不真实。或许只要先住在这里，小虹就能慢慢自己恢复。小虹对她的需要也就到此为止了。她对不起小虹的已经够多，这次不想再逼迫小虹，让她觉得委屈。

　　白琊打量这座海岛：狐狸妘薰果然跟过来了，满岛上乱跑撒欢，季则侍立在一旁，不安地看看天空。

　　季则很少显得如此魂不守舍。白琊的心头闪过一丝疑虑：“季则，怎么了？天上有什么？”

　　季则有些心虚地说道：“没有……什么都没有。”

　　不对！季则这个反应，绝对是有什么。白琊回想，季则这几天时不时露出极为反常的犹豫担忧的表情，除了因为遇到妘薰，被这狐狸搅得心神不安，还有另外一种可能：季则早就发现了什么不对，但出于某些原因，不愿意告诉自己。

　　凭着和季则共事多年的经验，白琊直觉认定，第二种可能性更接近真实。这岛上绝对有问题，不能让小虹久留。

　　白琊决定随着小虹的心意待在这座岛上的想法，顿时淡了。她过去一把抓住小虹的手腕：“我现在帮你重生仙元，立刻回仙界。你要有你的想法，以后可以，但现在不行。”白琊专断地说道。

　　顺着手腕，一股强大的灵力顺着经脉流遍小虹的全身。白琊在强行化去小虹身体里生吞凡人生魂和服食狐族丹药留下的气息，分自己的灵力给小虹，为她重生仙元。强大的灵力冲击着小虹的经脉，小虹浑身滚烫，五感混乱，和当年一样，小虹极力想看到白琊的脸，可眼前全是混乱的走马灯场景。望月池、仙凡界门、妘薰的狐狸窝……可她就是看不见白琊此时此刻的脸，不知道她此时做怎样的表情。

　　但她知道，以一己之身的灵力代替上千年甚至经劫的天地化育之功，短时间内塑出另一个仙元，这大概是仙人自损修行的最好方法。

　　“你这是做什么？”小虹一把挣开白琊。

　　这一挣力道不小。白琊和小虹同时退了好几步。要不是当时在旁边的季则反应过来，冲过去扶住了白琊，白琊必然要失去平衡，摔倒在地。

　　但白琊已经把自己的灵力分给了小虹。此时的小虹不仅五感清明，而且能感到仙元流转，灵力升腾，天眼洞开，意接万物，小虹已经几百年没有这种感觉了。

　　“我不需要你做这种事！如果这只是一个让我原谅你、乖乖听你命令的苦肉计，我劝你还是省省！”小虹歇斯底里地对白琊叫喊。可白琊依然是不动声色，清寂平淡的神色。又和以前一样了，小虹自嘲地想，她自己又哭又闹，像个傻子，可白琊却淡然处之。别说想清楚自己的心，在白琊面前，她总是不知不觉间连一点尊严也没有。

　　季则没想到竟然有人敢这样对白琊说话，脸色都变了：“虹仙子，你不要一而再再而三对仙尊不敬！”

　　白琊神色依然淡漠，命令道：“季则，带虹仙子回朽木宫。”

　　“是！”季则答应道。接着，他以手按刀，对小虹说：“请虹仙子随在下启程。”

　　小虹看出这分明是个威胁，呵斥季则：“你敢动我！”

　　季则不为所动，再劝：“请虹仙子随在下启程！”

　　“小虹娘子？季则郎君？”狐狸状妘薰听见动静，急匆匆跑过来，扒住季则的袍角：“郎君，你们这就要走了吗？能带着我吗？”看季则不理他，又可怜巴巴看着白琊：“小娘……咳，白琊仙尊……带上我一个，行不行？”

　　妘薰还没卖完萌，天顶出现了一片白光。接着，那片白光越来越大，很快笼罩了整个海岛。妘薰冷不防被白光晃了眼睛，“嗷呜”一声把狐狸头埋在季则袍子的下摆里。

　　白琊和季则对着白光跪拜行礼：“恭迎灵王圣驾！”

　　而小虹看着那团白光，面无表情，动也不动。

　　灵王？妘薰抬起头，只见白光暗去，岛上已有数以千记的黑衣金甲武士簇拥着一位身着白袍，头戴七宝华冠，面如满月，神态雍容的神仙。那神仙旁边立着一个殊色艳绝，婀娜风骚的女子。朱红色的大衫上以黑、金二色的丝线绣着大朵的蔷薇，满头满身珠翠灿烂，璎珞辉煌。她本人也如同蔷薇一样艳丽多刺。妘薰以前只道白琊已经是绝色，但那女子和白琊相比，容色竟然不相上下，且神色中都带着点冷。只是白琊是清冷，这个女子是冷酷。

　　更让妘薰在意的是，季则看见那女子之后，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战。接着他一把被季则塞到身后。他听见季则低声说了一句：“快回去。快！”

　　塞好了狐狸，季则的手偷偷抚上刀鞘。虽然不明白玄冶到底设了什么局，但显然这个架势是要对白琊不利了。

　　玄冶冷冷说道：“白琊，你擅离职守，私会罪臣，擅入封印重地，逆天谋反。此等罪行，当处以极刑。你的所作所为，大逆不道，我也不能顾及多年的同僚情面，不得不全部呈报给陛下。但陛下念在你多年勤勉，法外开恩，免你死罪，掖庭忏悔，戴罪立功。”玄冶接着看了看小虹，“至于你，以前就有擅入虚夜宫，对灵命仙尊图谋不轨的行迹。本以为白琊已经处决了你，谁想到你竟然能捡回来一条命。这次再不饶你，当场处决。”

　　季则浑身颤抖。这地方怎么就成了封印重地了？任何图册、史书上，都没有提到过这里，这只不过是狐狸无意中知道的海岛罢了。

　　难道是妘薰和玄冶合谋？

　　产生这个疑惑的时候，季则竟然心中一阵钝痛。这时他感到身后依然有一团毛茸茸的东西在动。狐狸还没走，还守在他背后。

　　应该不是妘薰吧？绝对不是妘薰吧！是他自己！

　　尽管季则躲着玄冶的目光，但玄冶还是走到季则面前：“季则，念在你曾在织原宫的那几年，给你最后一个机会，你来说说，逆臣白琊和罪人虹玉在此意欲何为。若有隐瞒，视为同罪。”

　　“玄冶神妃，白琊仙尊磊落坦荡，其心天地可鉴。望陛下与神妃明查……”

　　玄冶的回答是拔出匕首，指着季则的右眼：“疼吗？”

　　季则出了一身冷汗，几乎无法呼吸。

　　似乎他又成了跪在织原宫的院子里，哭着求玄冶和其他织原宫的仙子们从轻发落的小仙童。他是迫不得已才还手的，但为什么每次错的都是他？他知道辩解是没用的，他能做的只有哭求玄冶开口饶了他。

　　那时，玄冶慵懒一笑，从游廊上走下来。众仙子们自动分开，给玄冶让出道。玄冶走到季则跟前，抬起纤长的手指，轻轻抚过季则右眼边上的一处磕伤。

　　“疼吗？”

　　“不……不疼……”季则哭着说。他怕自己脸上的泪水和污渍弄脏了玄冶的手，又要招来一顿打，胆怯地往后退了退。

　　“真是个听话的好孩子。”玄冶满意地点点头，把手按在季则的眼睛上。“我放你出去。你觉得白琊怎么样？她的脾气比我好，对吧？好好侍奉她，但别忘了是谁给你这条命。”

　　季则的右眼一阵剧痛。因为距离过近而失焦的视野中，他看见玄冶指缝间夹着的一片亮晶晶的东西刺向自己的瞳孔。季则想逃，却完全动不了。

　　等到再清醒的时候，已经是两天之后。玄冶的贴身侍女桐儿带着一丝同情的神色，看着依然浑身脏兮兮，像只流浪猫狗一样躺在地毡上的季则。他昏睡的这两天，竟然没人帮他擦洗一下身体，换一身衣服。

　　“神妃总算没杀你。”桐儿对季则说道，“白琊仙尊已经到赏花大会的花林里了。你快跑吧，求白琊仙尊收留你。若是你再回来，樱庭她们几个，一定会要了你的命。”

　　接着，他慌不择路跑到花林中，挣脱了几个织原宫的仙子，一头跪在白琊面前，苦苦哀求她收留自己……

　　听见身后传来妘薰一声不知所措的呜咽，感到袍角窸窸窣窣的颤动，季则强迫自己停止回忆。真该死，这死狐狸还没走。你没感觉到这些人灵力有多强吗？在这里等死做什么！现在我可没工夫管你了啊！

　　季则抬起眼睛，玄冶的匕首几乎碰到了他的睫毛。实在悲哀，原来几百年来，他始终没能逃出织原宫。玄冶在用他的眼睛监视白琊。

　　玄冶和几百年前一样，一双桃花眼顾盼之间媚态横生，却不带一丝悲悯，戏谑味十足地看着季则因为恐惧而僵硬的脸。

　　看着眼前寒光闪闪的刀尖，季则明白了：玄冶会把他是安插在白琊身边的卧底的事情说出来。白琊出事了，没人庇佑他，他只能随便由玄冶发落；就算白琊最后没事，到时候，白琊会再也容不下他的“贰臣”身份，他还是会重新落到玄冶手里。——这大概就是玄冶的意思。他永远逃不出玄冶的手心。他只有现在惟玄冶之命是从，才能保住性命。

　　灵王虽然眼睛看着白琊，但注意力却在旁边跪着的季则身上。他暗自希望这个小小的侍卫能说出点什么来——更准确地说，是被玄冶吓到，编出点什么来。

　　这里封印的仙人不为史书记载，现在仙界里大多数仙人甚至不知道这个仙人的存在。甚至这个海岛都未曾记入仙界的舆图中。所以，如果硬要对仙界的众仙人解释，最多只能说，“白琊带着一个没有正式被王廷定罪的仙子来到某个普通的岛上”，只凭这一点就将白琊处死，只怕并不能服众。更何况白琊在仙界声望颇高。所以，最好还有些别的、听上去更可靠的罪状在他手上，灵王才能更理直气壮的除掉这两个天生反骨。

　　白琊依然恭恭敬敬，对灵王再拜：“陛下明鉴。虹玉误闯虚夜宫并没有任何实证。一切只是灵命仙尊蓝染的一面之词。我愿意和灵命仙尊当场对质，还虹玉清白。没有仔细调查过这座海岛是否为禁地，是臣疏忽。臣甘愿领罚。虹玉是被臣带到这里的。一切与虹玉无关。”

　　玄冶冷笑：“白琊，你在质疑陛下的圣裁吗？将罪人白琊拿下，虹玉当场处死！”

　　“陛下，”白琊依然苦求，“虹玉当年的事，仅仅是个莫须有。臣也是后来才慢慢查出来的。再说，她当年也只是臣手下的仙使，就算她犯了错，也该是臣领罚……”

　　季则忽然平静下来，淡淡地对问玄冶：“玄冶神妃，你早就知道这岛上有问题吧？对白琊仙尊如此处心积虑，苦苦相逼，到底是为什么？”季则不等玄冶回答，转向灵王，呼喊道：“陛下，白琊仙尊到这里，都是玄冶的设计陷害……”

　　可季则没有说完。

　　“轮不到你这竖子说话。”玄冶抬手，将匕首刺入了季则的右眼。季则身后，妘薰一声惊叫哀鸣。

　　而几乎是同时，季则拔刀出鞘，一跃而起。拔出的刀柄直撞玄冶心口。玄冶抽回匕首，后退闪身，季则同时紧追，手腕一转，刀尖直劈玄冶面目。

　　白琊大惊：“季则，不可在陛下面前无礼！”

　　玄冶再后退躲过，一挥手，对那数千名武士喝到：“杀！”

　　然而，灵王、玄冶和那几千个武士只看见季则身后一道小小的火红影子闪过，接着白琊、季则、小虹就全都消失了。

　　“季则郎君，两位小娘子，快跑！”狐狸妘薰跳到白琊他们面前，“我的幻术阵还能撑一段时间。”

　　白琊看着右边脸上全是血的季则，再看看因为发动了幻术阵，而全身发出火红色光芒的妘薰，心里一阵悲凉。她本以为勤勤恳恳地做一个忠臣，就能让灵王放过她，进而赦免小虹。但她错了。灵王就是要对她们赶紧杀绝。现在，她的侍卫在灵王面前亮了刀子，和她在一起的狐狸对灵王使用了幻术阵。就这两条，已经让她犯下了确凿的逆天之罪了。

　　这些大概是灵王和玄冶设计好的。不断逼迫不断激将，直到她或者她身边有人动手，把她逆天谋反的罪名坐实。

　　所谓今亡亦死，举大计亦死，等死，死国可乎，大概就是这样吧？白琊笑了，“季则，妘薰，你们带着小虹走，我来殿后。妘公子，让我从这幻术阵里出去。”

　　“小娘子……”

　　妘薰还在犹豫的时候，凭空刮过一阵惊风，烟尘飞腾，灵王等人的身影又一次出现——幻术阵竟然被破开了。

　　白琊上前一步，横剑挡在灵王和玄冶面前：“陛下和玄冶当真要虹玉死，总该问问我这个一宫之主的意思吧？”

　　妘薰又在地面上迅速跑了几个圈，身上的光芒就如同一团火焰，灵王、玄冶和武士们的身影又一次开始模糊了。

　　季则撕下衣服上的一条布，绑住流血不止的眼睛，接着对妘薰说道：“你带着虹仙子走，我要保护仙尊。”

　　“季则郎君，在这个阵里跟他们打，他们几千个人呢，硬拼你要吃亏！”妘薰转头对小虹说，“小虹娘子，你知道怎么从这个阵里出去吧？”

　　说完妘薰一溜烟在地上跑了起来。周围的景色随着他的跑动，竟然如同海市蜃楼一样扭曲起来。这次，连地面上他刚刚刨过的地方，都发出了火红色的光。

　　原来狐狸之前到处刨石子是为了布阵？

　　季则低头看了看，之前被妘薰蹭过的地方，同样发出火红的光。难道妘薰感觉出了他的不安，才耍赖留下，只为布下这个幻术阵保护他？

　　这狐狸……季则想，今生不知道有没有机会了，若是有转世来生，再好好报答这份情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