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一生一死交情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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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三百三十三——一千三百、三十四——”
季则数着又一个在他面前倒下的武士。他想，不知道有没有解决掉这次来岛上的一半的织原宫侍卫。
妘薰的幻术阵，把几千个侍卫打散成一队队散兵，无法前后呼应。季则就在这个阵里面一点点消磨着对方的人数。混战了大半天，季则的指缝里全是溅上去的黏腻血液，干涸凝固后的血液黏住了他的手和刀柄，以至于当他趁着这个空隙停下来，把手里砍到卷口的刀放下时，手皮和刀柄扯开得十分艰难。
好在他一直没有资格和心情使用特殊形制的兵器。满地死尸上的标准化规格的侍卫用横刀，都和他一直用的那把差不多。砍坏了一把再捡一把，倒省了好多心思。
捡起另一把刀之后，季则对空挥了几下，熟悉一下新刀的重心和手感，接着低声对空气说：“妘薰，指给我玄冶的位置。”
地面上出现了一个淡淡的红点，周围的景象又模糊扭曲了。季则跟着那红点跑了起来。
这次他可真是放开了。这么多年的屈辱恐惧，和对白琊心怀两意的愧疚，都释放在此刻的杀戮中。即便只有一人一刀，也要寸步不让，对玄冶穷追猛打。
这不仅仅是报当年在织原宫备受折辱之仇，更是以攻为守的策略。他死咬住织原玄冶不放，侍卫们就不得不分兵救驾，这样就能分掉追杀小虹和对付白琊的兵力——这个岛上，白琊只有他这一个一直跟在她身边的侍卫。不管妘薰如何，小虹如何，他都要撑在这里。
在地上移动的红点变暗了。周围的景色如同印在窗帘布上的画，随着一阵强风抖动、飞扬起来。季则感到玄冶的气息就在附近，慢下了脚步。
空气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震颤，让人有种说不出的压抑感。
玄冶的灵力真的有这么强吗？季则正想着，在前方晃动的景色中，出现了一个披着朱红色大衫的身影。
“你和虹玉，都很厉害嘛。”玄冶顾盼生姿，看向季则，可语气却是冷嘲热讽：“区区两个戴罪之身，一个瞎了一只眼，一个刚刚恢复灵力，竟然能和我的几千名侍卫缠斗了这么久。我带来的几千侍卫，全都死的死伤的伤。真没想到你们竟然如此卖力地把白琊犯上作乱的罪名坐实。”
知道虹仙子没走，季则气得笑了出来。这不是白费了仙尊特地留下来殿后的功夫吗？不过，这是虹仙子的决断。虹仙子是白琊仙尊在意之人，季则不会指责她的决断。再说，如果换做他是虹仙子，大概也会留下来。
“罪名？”季则一边冷笑一边步步逼近玄冶。“早就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了，还和我讲这些！我一条捡来的贱命换你司厄神妃的命，便是值了。”
玄冶妩媚地转了转眼睛，“跟着白琊学了这么多年，还是没一点点长进。你看那边是什么？”
玄冶说完，轻轻抬了抬下巴，示意季则看向他身后。
“季则郎君，危险……快跑…快跑！”妘薰带着哭腔的声音自季则身后传来。
那一瞬间发生了太多事情。
季则回头，看见满目皆是荒凉的顽石尘土，地上横七竖八倒着或死或伤的织原宫侍卫。很多人并非死于刀伤，而是眉心出只有一个小小的出血点——看来这些竟是小虹的手笔。在他正后方十步左右，狐狸妘薰被打得浑身是伤，折足断牙。
妘薰之前一直在哭叫。他的幻术阵被玄冶破了。但玄冶又重新用她自己的法力制造了一模一样的幻术阵，让季则以为一切正常，把季则引来。任凭他怎么哭叫，季则都听不到他。他眼睁睁看着季则赶来，又眼睁睁看见玄冶一挥衣袖，一团薄雾便围住了他和季则。
“寒云杀阵……？”
看见那团烟雾时，季则浑身一冷。他从没见过玄冶的这一招。他只是在偶然偷听到玄冶的贴身侍女桐儿和其他仙子聊天时提起过。
“神妃以前灵力也很强的。她的最得意之技便是寒云杀阵，那阵一开始只如一片烟云，但接着便是刀锋如雨，阵中之人更是无法动弹，逃无可逃。”
另一个小仙子听了，道：“神妃可真厉害。但是这一招我们从来没见过呀。”
“说来真是……那时，神妃与夜一帝君争斗，被帝君重伤，神妃灵力受损，这阵便再也使不出来了。虽说那次争斗，一开始确实是神妃说话太刻薄，可谁知道，夜一帝君气头上竟然一点不顾情面，下手没轻没重的，还说没想到会打得这么重！道歉又有什么用，都伤成这样了。事后，灵王随便罚了夜一帝君一次远征，竟然就不再追究。虽说最后为了安抚，给封了神妃的名号。但……”桐儿苦笑，这种话可不能再说。万一被人听了去，说织原宫的下人暗自对灵王不满，就给玄冶惹事了。而当时的季则也不敢再听，唯恐偷懒偷听被人抓住，一阵好打。
季则看着周围的烟雾，大脑瞬间一片空白：玄冶不是使不出寒云杀阵了吗？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妘薰会在这里？白琊仙尊呢？
直到他无意识地回身扑在地上，把妘薰死死护在身下，季则脑中还是一片迷惑。
妘薰不知有没有事……他好像刚刚动了一下。他在哭吗？想看他一眼，想对他说点什么，可是动不了了。麻木和寒冷的感觉渐渐从身上传来。季则终于想明白了一点点：糟糕……白琊仙尊现在到底怎么样啊？这又是玄冶的阴谋……一定是……这狐狸看着挺精明的，怎么不知道赶紧自己跑掉啊……
玄冶看着正在消散的薄雾中一团模糊的血肉，哼笑了一声。
她早看出来季则和小虹的计划了。两个人都不跑，都冲着她去，好逼迫玄冶带来的侍卫分兵护驾，无暇顾及白琊。果然都是白琊教导出来的，一样的忠心，一样的大胆。
可这两个毕竟修行有限，她们所依赖的幻术阵，早被偷梁换柱，两人的行动她了如指掌。
而且，还好这幻术阵后来是她布下的。一只凡间狐狸的幻术，肯定藏不住灵王亲自对白琊动手的灵压。在他们和朽木宫的侍卫杀得昏天黑地的时候，灵王早就看出白琊刚刚消耗了极大的灵力，对白琊趁机出手，招招见血，毫不留情。
季则和虹玉大概觉得，灵王毕竟要端着点架子。不管白琊的罪名是不是莫须有，总归是一宫主神，掌管人间疾病的仙尊。按照规矩，无论如何——哪怕确实有论罪要封印万劫甚至身死魂灭的罪过——都要带到仙界，由四十六仙官审问，灵王和几位帝君、天妃、仙尊监审，定了罪才能加以刑罚。白琊毕竟做了这么多年的忠臣，就算是现在，也不可能主动对灵王动手，灵王怎么可能不顾自己的体面、不顾仙界的规矩，先对白琊动手呢？所以，他们觉得，只要牵制住玄冶和她的侍卫，白琊就不会有事。
但灵王的底线，还真没这么高。玄冶轻蔑一笑，这些人，被灵王整成了这个样子，还存着什么幻想吗？据说，这里封印着灵王当初最记恨的仙人。灵王怎么能允许你们来到这个岛上还全身而退呢？
趁着幻术阵还没完全消散，玄冶拿出匕首，在自己胳膊、肩膀上割了几刀，甚至连脖子上也轻轻划出一道浅伤，又抬手在原本一丝不乱的发髻上抓出几缕乱发。
灵王凭虚御风，对面一直不曾还手，苦苦支撑的白琊同样执剑凌空而立。果然是望月池里整整一劫化育出来的，灵力就是惊人。要不是看出她刚刚耗费了自己的修行，帮虹玉恢复灵力，连灵王本尊都不敢轻易对白琊动手。
真是可恶。白琊化育之后不过才修行了千余年！灵王心里有些后怕，也有些庆幸。后怕的是，这个岛上封印的可是苍纯。苍纯天河中化育，由上代灵王带在身边亲自教养，在与魔罗的天地大战中有屡出奇谋，屡救同僚的功绩。这样的仙人留在仙界，怎么管得住？最后即便勉强定罪，众仙求情，也只是封印万劫而已。若是让白琊也有修行满一劫的机会，连灵王也没法让她身死魂灭，只能也是封印万劫了。
但也的确庆幸，苍纯和白琊，都不愿意“弑君逆天”。灵王当年要封印苍纯，苍纯虽然留了后手，但到底束手就擒。白琊虽然敢直犯天颜，却毕竟不敢和灵王拼命。
灵王察觉到孤岛上的幻术阵渐渐散开。他用余光看见玄冶驾云而来。玄冶衣冠不整，身上血迹斑斑，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一头跪倒在灵王脚边：“臣无能，着了几个罪人的道，救驾来迟，请陛下责罚！”
灵王嗯了一声。他看看勉强支撑的白琊，又看看在脚边瑟瑟发抖、脸上泪水冲着灰尘滚滚而下的玄冶，问道：“那几个罪人呢？”
“臣屡战屡败，屡败屡战。总算没有让罪人虹玉走脱。”玄冶说完低着头。虽然她很想看看当时白琊脸上又惊愕又担忧的表情：怎么样，虹玉没走。你在这里苦苦支撑，是为了什么呢？
小虹面无表情地站在死人堆里，寻找着玄冶但踪迹。幻术阵突然破开了，她习惯性地骂了一句：“死狐狸你干嘛……”
然而并没有那些又熟悉又让她心烦的回答：“卿卿，人家不要脸的啊？成天‘死狐狸’、‘死狐狸’，多不礼貌！”，“卿卿，你想啊，你要是走街上，喊别人‘死人’，他非跟你当街打起来不可。人同此心——不对，狐同此心，心同此理，对吧？啊？”
四周望去，只有地上的织原宫侍卫，却不见妘薰和季则，只有翻卷着血腥味的海风呼啸吹过。
小虹抬起头，正好和白琊目光交汇。白琊一脸错愕，小虹却笑了。白琊，我有自己的心，你让我走，我就走，这不可能。
“玄冶，罪人虹玉不是还没伏法吗？”灵王睨着看上去似乎依然惊魂未定的玄冶。
玄冶唯唯称是：“臣疏忽……”
灵王清楚看见那一刻白琊犹豫、分神了。她不知道此时应该拦住玄冶还是该继续拦着灵王。尽管只有这一瞬间的破绽，已经足够致命。
灵王已经暗自结好手印，只等着这一刻对白琊降下神魂俱灭的法咒。
灵王的指尖放出一束白色的耀眼光芒，白光形成一个巨大的钟罩，瞬间将白琊的身影吞没。
玄冶未及躲避，差点也被那法咒罩住，一边后退一边大惊小怪地尖叫了一声。
“轻浮！”灵王哼了一声。
玄冶俯身低头，畏畏缩缩地说道：“陛下恕罪……陛下英明神武……臣、臣惶恐……”
玄冶正低着头，灵王忽然发出一声闷响。玄冶抬头，果然不出所料，是小虹趁着她尖叫和道歉的功夫绕到了灵王身后，把所有的灵力注入到一柄短剑上，稳准狠地刺入了灵王的后心。
灵王一个踉跄，手上的法印自然就松了。白光消失，白琊跌落地面。
玄冶原地不动，满脸惊恐畏惧，愣了两秒，终于拔出匕首冲过去：“大胆逆贼，敢行刺陛下！”
小虹抽出短剑，横刃轻易地架飞玄冶的匕首，接着只当玄冶不存在一般，只等着灵王回身的一瞬间，将剑锋平刺，穿过肋骨，又稳又狠地刺入灵王的心脏。
即便这意味着对旁边的玄冶完全不设防，让玄冶有足够的时间结好手印念好咒，小虹也无所谓了。至少她报复了灵王。
凭空出现了一团黑影，化作豹形，将小虹撞向地面。那团豹形的黑影消失了。但被那团黑影接触过得地方，皮肤开始泛出了黑色。竟然还有这种下毒的手法？小虹从来不知道玄冶这样善于用毒。
小虹看向天空，玄冶一边惊恐地向灵王请罪，一边扶住灵王。灵王还没死？果然灵力大的人会有不坏之身吗？但如果真的是不坏之身，为什么她的剑还能刺进去呢？正疑惑着，却见灵王狠狠扇了玄冶一记耳光。玄冶似是恳求了几句，但接着大气不敢出地站在旁边。灵王对着孤岛抛下了另一个符咒。
孤岛上无草无木，却顿时四处都是熊熊大火。还没有死去的织原宫侍卫发出阵阵哀嚎，“神妃救我……”。可玄冶只是低头看了一眼满地在大火中挣扎的侍卫，便侍奉着灵王返回仙界。
原来这个符咒是“无间业火”。灵王打算把所有的人一起在这个孤岛上烧死，包括护驾不力的织原宫侍卫。大概因为是灵王烧的，所以玄冶不敢求情不敢救人吧。
生于水而死于火，这辈子也真是有意思了。
“白琊……白琊……”小虹也懒得理会灵王和玄冶了。仙界的云谲波诡，她大概没机会弄明白了。好歹再看一眼白琊吧。她拼着毒发前的最后一点力气，终于走到了白琊身边。白琊虽然颜色如生，但全身冰冷，已无一丝气息。
到底是该听白琊的话，立刻离开逃难，还是该留下来守着白琊？小虹想，其实这个问题一开始就没有正确的答案。或许这就和不管她能不能想明白自己的心，最后都会发现她始终放不下白琊一样。殊途同归，最后不过是四大皆空，一切皆如幻梦。一场离丧在所难免。
反正灵王从一开始就在监视、猜忌她和白琊。不管小虹怎么选，怎么想，都只是困兽之斗。只可恨，她和白琊的多少事都是因此而起的。如果不是担心白琊，她当初也不会明明知道白琊深爱斐真，还斩碎斐真的魂魄，害得他前缘尽销，百世孤苦了。可如果不这么做，白琊迟迟不能掌管朽木宫，又会给灵王手下一群挑错的小人以“玩忽职守”的口实。当年她之所以自己去了虚夜宫，其实是有一个自称虚夜宫的使者让她入虚夜宫觐见，等到了虚夜宫大殿，发现里面竟然空无一人，觉得不对，她立刻就退出去了。虚夜宫的大殿又不是禁地。虚夜宫方面拿不出任何一件能证明小虹犯错的证据，但灵王就是要给小虹定罪。白琊被逼到不得不在定罪前斩碎她的仙元，恐怕也是知道了灵王要定的刑罚，比这个严重太多了吧。可白琊的这一番心意，却让她妄自怨恨了白琊多少年。
大火烧灼得小虹眼睛生疼。所谓“守住自己的心”，做起来真难。她要的不过是每天好好陪着白琊，说说心里话罢了。当初何必被仙界吓成这样，何必管仙界的人怎么看她们呢？小虹忽然后悔地想，早知道有这么一天，以前就该少和白琊生气。虽说是一同化育一同长大，但两个人真的好好说说心里话，也只有前一天晚上罢了。
“白琊，终于只有我们两个了。睡吧，我陪你。”小虹坐下，让白琊枕着她的腿，用袖子笼着白琊的脸，仿佛是怕漫天的火光会惊醒白琊的沉眠。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一生一死交情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