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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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霓凰一路哭回了宫禁。
踏进寝殿,她就赶走侍女,一头扑到床上。柔软的丝帛吸走了她的泪水,也让她的哭声变得压抑而模糊。良久良久,直到贴着脸颊的枕巾已是一片濡湿,床边才微微一沉,一只还染着墨香的大手落到她发上。
“哟,这是谁给我们霓凰委屈受了?”
“父皇……”霓凰泪眼模糊地坐了起来。床边,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笑吟吟地看着她,见她起身,便伸手在她脸上拧了一把,指节上粗糙的茧子擦得她面颊一片生疼。
那中年男子宽袍博带,湖色广袖上沾染点点油渍,酒香扑鼻。想来是庆功宴完了直接过来的——霓凰鼻子一酸,忍了忍,到底还是没忍住,扑过去把脸埋进父皇衣襟,放声大哭。
“他不理我……赶我走……他说,说他根本不想见我……”
楚帝膝下七子三女,霓凰是公主当中最年幼的一个,也是迄今为止唯一的未婚公主。因她爽快大胆,素来最得楚帝宠爱,舞刀弄枪由着她,从征南蛮也由着她。这时候听说心爱的小女儿哭着回宫,楚帝连酒宴上沾脏的衣服都来不及换,便急急忙忙赶了过来。
女儿在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楚帝也不急着安慰,一手搂着她,顺着她不断耸动的肩头轻轻拍抚。父皇越是亲切,霓凰越是觉得委屈,一只手抓着楚帝袍角,指甲在衣襟的夔龙绣纹上划来划去,断断续续哭诉:
“他武功废了……都是我不好,不是为了我,他也不会……我今天去看他,他病得,病得……说是一辈子也好不了了……他恨我……”
这一席话颠三倒四,又夹在时高时低的哭声当中,要是换个人来,只怕会听得云里雾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楚帝却不追问,只是不紧不慢地拍着女儿,由她哭了个痛快,这才扬声唤来侍女,伺候霓凰洗脸整妆。
洗去泪痕,重整云鬓,薄薄上了一层脂粉遮去红肿眼圈,再换上一身崭新的裙衫。鹅黄短襦,浅绿长裙,耳边两颗明珠轻轻摇荡,又是一个娉娉婷婷的闺中娇女。楚帝看着女儿娇俏可喜的模样轻轻叹了口气,招手让她过来,笑道:“这才对嘛。朕的宝贝女儿,就该漂漂亮亮、开开心心的。那小子居然敢惹你哭,改天父皇把他叫进来,让他好好给你赔罪?”
霓凰脸上一红。楚帝哈哈大笑着起身:“好了,别担心了。不就是不能动武了吗——不能动武又不是不能当官,改天父皇给他一个官职,多提拔提拔不就行了?别哭了,啊?”
说完大踏步地往外走去。霓凰起身相送,一边走,一边听他吩咐身边内官,川中新贡上来的蜀锦,挑些花色好的送到公主这里。还有宫内坊新制的簪环,公主出去有小半年了,多送些来让她好好挑挑……叫御马监选几匹漂亮的小马过来……
霓凰只觉得眼眶热热的。她一直把父皇送出自己所居的鸣鸾殿,站在宫门口望了好大一会儿,这才提着裙子慢慢回转。一边走,一边叫心腹侍女:“去看看厨下有没有什么好东西,我要给父皇做碗凉汤。”
公主殿下要给父皇尽孝心,一殿女官宫人自然尽力奉承。也用不着霓凰亲自动手,只看着宫人挑了新鲜的绿豆,炖得烂烂的,拿纱布左一遍右一遍滤得清爽,用冰镇凉,再往绿豆汤里细细加了糖霜。霓凰亲自尝过,确定是父皇喜欢的口味,便让贴身的女官提着,一路迤逦往父皇的正殿来。
她自幼受宠,楚帝日常处理政务的崇德殿连太子都要在外候宣,她却可以不经通报扬长直入。问明了父皇此时正在书房见人,霓凰便冲着宫监哼了一声,把食指竖在唇上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别嚷嚷!我要吓父皇一跳!”
宫监见是她来,也不敢拦,呐呐躬身退开。眼看再转过一个弯就是书房,霓凰回身从女官手里提过陶瓮,摆手示意她原地等待,自己独个儿向前。她一手提着那瓮冰凉的绿豆汤,一手攥着裙边的禁步,高抬脚、轻落步,踮着脚尖往前走。门口并无宫监,两个卫士远远地站在一丈之外,被她用力瞪上两眼便不敢出声,悄没声地放了她过去。
书房里两人正在交谈,一个是她父皇,另外一个从未听过的男声却苍老得多,语声不高,隔了一段距离也听不清楚。霓凰并不在意,走到近前刚要推门,却忽然从父皇口中听见了苏哲的名字。
她好奇心大起,贴在门边听了听,房里的交谈声却不甚分明。霓凰左右一望,拎着裙摆屏息挪了几步,悄悄地贴到了墙边,紧紧挨住纱窗。跟着就听那个苍老的男声道:“消息属实,那苏哲的武功,确实废了。”
霓凰心头一震。苏哲憔悴苍白的形容蓦地浮现在眼前,刹那间,心口又是一阵剧痛。她刚刚死死攥了下拳头,一窗之隔,父皇已经接口道:“天助我也。苏哲一废,苏氏一族后继无人,朕总算能睡个安稳觉了。”
仿佛一道雷霆当头劈下,霓凰怔在当地,脑海里一片空白。
父皇……一直在她面前夸赞苏哲“少年英才,国之栋梁”的父皇……刚才还安慰她说“给他一个官职,多提拔提拔”的父皇……
她到晋阳姑姑家去玩,和苏哲一起射猎一起出征,从来也不加拦阻的父皇……
“苏楠还在跟朕说,他儿子只是受伤,养养就好了。要不是朕得了消息,等他一拖二拖,拖到族里子侄能接手苏哲那个骁骑将军的位置,朕的禁军再被苏家人掰去一块儿,到时候……天晓得会不会又是一次台城之祸!”
霓凰手足冰冷。台城之祸她是知道的,那是她曾祖父,成帝穆衍在位时候的一场祸乱,当时的叛军首领孙峻率军攻入台城,抢掠后宫,驱役百官,逼得成帝出京避祸。兵祸持续四年,大楚社稷摇摇欲坠,宗庙宫室,几为灰土。
颍川苏氏就是在这一役当中立下大功,一跃成为大楚首屈一指的名门,而到了父皇这一代,更将晋阳姑母下嫁于苏氏族长苏楠,夫妻恩爱,至今还是京中人人称羡的神仙眷侣。
而苏氏的忠勇也是有目共睹——且不说苏楠北拒大梁的累累战绩,就是苏哲十五岁时,随乃父逆流而上拔取川中,以及先前的南夷之战,于国于民,都是功勋卓著。苏哲以一介兵士入伍,四年来积功升至中郎将,南夷归来又叙功升任骁骑将军,京中上下却无人讥嘲,也是因为苏哲升迁虽速,每上一阶,却都是踏着实实在在的战功,由不得人不心服口服。
然而就是这样一家社稷重臣、皇室姻亲,在父皇眼中,却是随时可能再掀起一次台城之祸么?
那么晋阳姑母算什么,一直被父皇默许和苏哲来往的她……又算什么?!
“苏哲虽然武功全废,苏氏一族势力犹盛,陛下还是要多些耐心,徐徐安抚才好。”
“那是自然。嗯……苏哲那孩子,既然不能上战场了,也可以转个文官嘛!让他当个刺史怎样?……不行,刺史是亲民官,他还太年轻,要不然……中书侍郎?太子舍人?”
这些朝廷官制霓凰并不清楚,听得迷迷糊糊的,一个恍惚就漏过了几句。再次回神时,正好听到父皇轻轻叹息:“只可惜公主……”
“陛下若是怜惜公主,只管另择青年才俊就是。想来苏公既然隐瞒在先,陛下为公主另选良婿,苏公也不好有所怨怼……”
“谁!”
砰的一声,陶瓮落地。冰凉的汤水溅得霓凰裙摆一片透湿,她却无知无觉,只紧紧盯着书房之内蓦然起身,推窗喝问的父皇。
“父皇,你真的……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