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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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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路上异常安静。
或者说,安静到了异常的地步。
来时路上十七岁的小少帅总是营中热闹的源头——但凡他在的地方,喧哗笑闹,吵吵嚷嚷,简直一刻也停不下来。别人行军的时候他在前后跑来跑去,别人休息了他还要到处拉人,或赛马,或比箭,或较量武功。霓凰不止一次看到他带着一群同龄少年呼啸而过,大将军苏楠在后面提着马鞭到处追打,闹得整个军营鸡飞狗跳。
然而,回程的时候,却只有亲兵默默拱卫着一辆马车,车中从早到晚,悄无声息。
“还是不见吗?”
“公主见谅,犬子受伤未愈,心绪甚是不好……”
霓凰眉眼一黯。数十步外那顶小小军帐她已经凝视了许久,除了大夫进进出出,就再没有别的动静。便是苏哲平时玩得好的一干同袍少年,也无一例外地被亲兵挡在了外面。
“姑父,兄长是不是……恼了我了?要不是我,他也不会……”
“公主别这么想。”大将军苏楠是位身材高大的武将,肩宽背厚,鼻直口方,负手站在那里望着儿子营帐,袍角被轻风微微掀动,不怒自威。他年近五旬只此一子,现下横遭祸变,只半月时间,鬓边已从点点星霜变作全然雪白。
苏楠妻子是楚帝之妹晋阳长公主,论起来,霓凰也是他内侄女,小丫头从小在他们家跑惯了的,不是跟着晋阳焚香烹茶,就是跟着苏哲骑马拉弓。现在看霓凰目中泪光莹莹,却死死咬住下唇的模样,苏楠也不由得多了几分怜爱,轻声劝道:“这死小子就是犟,回头转过弯来就好了。再说,军中同袍,本来就该互相应援,他又怎么会怪公主?”
霓凰胡乱点了点头。犹豫一下,从袖子里掏出一封信笺,低着头捧到苏楠面前:“那霓凰就不打扰了,还请姑父……把这个……给他。”
这封信很快递到了苏哲面前。
他却并没有拆看的意思,而是随手把信笺往小几上一放,便继续低头盘膝而坐,盯着自己收回来的手掌发呆。
几上烛光昏黄摇曳,虽只有孤零零一支,还是把掌心的纹路照得清楚。摊在眼前的右手柔韧修长,掌心、掌根、指节均有薄茧,那是自幼至长,十几年如一日跨马弯弓、舞枪弄剑留下的痕迹。仅仅半个月时间,还不足以让这些茧子产生任何消褪的迹象。
可是苏哲知道,它们终究是会消失的。
半月之前,这双手还能开三石弓,能降伏最烈的骏马,能挥动马槊在重围当中杀出一条血路,万马军中无一合之将。可是现在,却连帐中最轻的一柄剑,也拿不起来了。
身中毒瘴又厮杀半日的后果是,内息全毁,毒性深入血脉骨髓,时时要靠汤药压制调理。
医官说得很明白,他未来不要说动武,就是这从小练武打熬出来的体魄,经了瘴毒毁伤,都将远远不及同龄的文弱书生。
他知道这已经是万千的幸运。援兵千人,强走翠烟峡已经折去小半,护着霓凰冲出来的时候又死伤枕藉,便是能活着回来也多半和他一样染上了瘴毒——然而,那些人,是不可能像他一样有高明的医生全力救治,有珍贵药材不惜代价地使用在他身上。就算现在有,未来漫长的余生当中,也绝对不可能有。
他本已没有资格抱怨。
可是……可是。
四岁习武,十三从军,十五岁跟随父亲征伐川中,斩将攻城独当一面。曾经他是朝野咸知众口称赞的苏家麒麟儿,而从凯旋的那一天起,他便被人称作,少帅苏哲。
而这一切,日后和他,不可能再有关系。
烛光烧到尽头,闪了闪,终于还是坍陷成了一窝软软的烛泪,须臾便灭。帐中顿时陷入一片黑暗,苏哲却恍若无觉,仍然出神地坐在原地,盯着自己手掌的方向发呆。
伸手不见五指,也好。
从苏哲受伤开始,霓凰日复一日的探视,无一例外地落得失望二字。
想见面,不理。传话,不回。送信,石沉大海。送东西,毫无反应。甚而至于她耐着性子、忍着羞涩亲手缝了个香囊托人送去,结果也是一模一样的泥牛入海。
直到大军凯旋,朱雀门前解甲,迎凤楼上庆功,从宫里拉了匹马偷偷溜出来的霓凰,才第一次看到了苏哲重伤初愈的模样。
只一眼,穆霓凰潸然泪下。
苏哲背对着她坐在树下石凳上。时值盛夏,烈日炎炎,便是来时湖边吹过来的风里也满满都是暑气。她一身轻纱都觉燥热,苏哲却穿着一件深蓝色的夹袍,还额外加了条披风。即便如此,一阵风吹来,她忙着去按住飞扬的裙角时,仍然看到苏哲把披风往身上裹紧了点。
一阵突如其来的咳嗽。那曾经并不宽阔却格外挺拔的脊梁瞬间伛偻下来,剧烈地震颤着,虽是裹着厚厚的衣服,却单薄到让人觉得一捏即碎。
“兄长。”泪眼模糊中她哽咽着轻唤:“兄长——”
“出去!”
霓凰一愣。她随即提着裙子冲了过去,不依地跺脚:“兄长!”
声音里带了几分自己也没有察觉的娇嗔。苏哲却没有像往常一样,见她恼了立刻小意俯就,千方百计哄她开颜,而是冷冷沉下了脸,用不容置疑的语调再次喝了声:“出去!”
霓凰怔在那里,满心满眼的不可置信。走近了看得格外清楚,苏哲的形容是她从未想过的憔悴,虽在炎夏,脸上亦没有半点血色,脸颊深深地凹陷了下去,唇色青白。或许是起身急了一些,刚一站直,身形就是一个摇晃,不得不扶着石桌闭眼喘息。
那记忆中盘马弯弓、生气勃勃的少帅苏哲,竟被一场病痛,摧折成了如今这等支离模样。
“兄长,”她半掩着口,泪水一连串地滚落下来:“你怎么……怎么伤得这么重……对不起,对不起……”
小院里,除了薰风吹动树叶的细碎声响,就只能听见十四岁少女断断续续的啜泣声。面前人并无一言半语加以安慰,相反,片刻沉默之后,那深蓝色的袍角竟然划出一道小小的弧线,从她身边绕了个弯扬长而去。
霓凰不假思索地伸手去拉。两人自幼习武,打打闹闹也是惯了的——当然,以前苏哲总是会让着她——是以这一出手,自然而然就是平时的力度。谁知手下竟没有碰到半点抵抗,苏哲被她拉得一个踉跄,仰天就往后摔。所幸霓凰及时扶了一把,才得以跌跌撞撞地冲了几步,撑在石桌上稳住身子。
“兄长,我——”对上他惊怒的目光霓凰一瞬间手足无措:“我不知道——我没想到——”
“那你现在知道了!”十七岁的少年陡然一挥手,不由分说截断她话音:“我的武功废了!好不了了!以后一辈子,一辈子都是这副模样!你看完了吗!可以走了吗!”
霓凰被他吼得眼泪在眶里打转。苏家少帅,京城中最骄傲也最有才华的少年将军,武功全废,身体大损,未来永远将是这么一副病骨支离的模样……都是为了她,都是她的错……
心痛愧疚当中却陡然生出一股勇气来。不等苏哲再往下说,霓凰一下子扑了上去,牢牢抓住他双臂:
“我不走!你变成这样都是为了我——我不会离开你的!”
“谁要你可怜!”
苏哲反射性地用力一挣。然而病体衰弱,这点力气在同样自幼习武的霓凰面前,根本派不上半点用场,反而让自己一下子岔了气,不得不扭过头去死命咳嗽。霓凰手忙脚乱地替他拍背,又倒了盏茶捧到他唇边,却被苏哲一把挥开,泼出的茶水险些全洒在她身上。乱了好一会儿,苏哲才撑着石桌慢慢抬起头,冷冷看她:
“不是你贪功冒进,我也不会变成现在这副样子。所以我根本就不想看见你——可以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