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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六章 栖霞隐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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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紫虚观到梁郢有百余里的脚程,自然不可能当天往返。出了山门不久,带队的赵师兄给每人分了两张神行符。据说一边一张贴在脚底,用真气激发便后可日行千里。他们用不着日行千里,但能省下不少脚力,等到了梁郢也好有力气做事。只说好了得遵守戒律,不得在普通人跟前显现异常。
姜元贞毕竟年幼,跟着三位师兄出门也仅仅是方观主觉得他性格太过沉静,应该出门散散心,并非有事在身。
只是他是仙派弟子,跟观中众人总有一层隔膜在。众人待他的态度也颇为复杂,有嫉妒,有敬畏,也有讨好。再加上姜元贞喜静不喜动,除了采气早晚课,原先是日日不离戴清左右,现在是日日不离方观主左右,那些对他嫉妒、敬畏、讨好的人也无从接近。
如今他难得独自跟着师兄们下山,几个师兄虽然待他客气,但相互间又有说不上来的别扭。
领队的赵师兄本不想管姜元贞的闲事。只是最近观中要选新的执事弟子,姜元贞日日跟着观主,料想能说得上话,便耐住性子好声好气地跟姜元贞说话。
却见姜元贞心不在焉,他也恼了,暗道:“不过是个记名的灰袍道童,也敢摆出一副眼高于顶的样子!有仙缘又如何,仙派弟子可都是万里挑一,若是选不上,还不如普通人。待日后你被削下来灰头土脸,我定要叫你好看!”
赵师兄暗地里放完狠话,心中好受许多,继续自顾领路。等到了梁郢,他见姜元贞仍旧魂不守舍,也懒得管他,把人丢在梁郢城郊的红尘观,交代另外二人分头采购,五日后在此汇合回山。
红尘观里的道士见姜元贞不合群,原本对这个七岁的小不点有些轻视,但在发现他用度不凡后,便收起了轻视之心不敢造次——非灵谷不食,非灵泉不喝,一副比王侯公子更娇贵的做派。连那额上的青玉也是内蕴润泽,非凡品可比。再瞧他胸口挂着的紫虚令,说不得他就是祖庭哪位前辈的子孙后代。
姜元贞初到梁郢,算得上是乡下人第一次进城,可他虽眼花缭乱,但并未十分惊诧。毕竟在梦中他见过更大的城市。而且他走马观花的,也渐渐觉出栖霞村的不同。
这里的蚕都是白色,不似村里的晶莹透明。吐的丝也都是白色,没有彩色,那些彩色的丝绸绸缎全都是染色染出来的。而且这些丝绸怕水浸怕火侵,放久了还会腐烂。
这里的饮食虽然花样繁多,但是原材质地粗陋,本身含有许多杂质污秽,人吃了以后会在体内聚积,日久便会生病。
过去他从未觉得栖霞村有什么不妥,在大罗山中吃穿虽不如家中,但也都清洁无秽,就算是在梦中经历人世百态,醒后也只以为那是光怪陆离的另一个世界,跟真实世界不一样。但是在梁郢,他终于发现与众不同的是栖霞村。
栖霞村的陈致生观主明明垂垂老矣,戴清所说只要五气朝元便可终天年而不衰,可见陈致生根本还未五气朝元。既然如此,怎么可能仅凭丹药的真气荡体就筑基?九窍不用开?灵根不用种?
老李家的绿牡丹和村口的老桂树,既然有情有思,甚至曾赠我饮牡丹玉露和霜桂冷香,便是草木成精也只怕不是一般精灵。小小村庄,便有两位草木精灵,她们靠哪来的灵气修炼?
还有前一阵我前事尽忘,懵懵懂懂,也没注意那个让自己夜夜梦历人世的罪魁祸首——那本爹爹书房的角落里看起来十分破旧且内容古怪的书,后来哪儿去了?记忆中自我大梦醒后就再没有看见过。
姜元贞七岁,但他又不是普通的七岁孩童。他的心如同一张白纸,正待世事描画。但那纸又不是纯白,而是有许多事物若隐若现。只带红尘之笔勾动,便能浮出许多思量。这一思量,便生出许多疑问,却无人解答。
既然无人解答,就只有自己寻找答案。
梁郢城东,洪福客栈。
客房中,卫骁运功完毕,勉强遏制住伤势,长长的吐出一口浊气。
他起身捞起脸盆中的毛巾,胡乱擦了把脸,定了定神,听见门外嘈杂的声音,不禁皱眉。
有人敲门:“客官,您要的酒来了。”
卫骁的眉皱得更紧了:“我没要酒。”
“这……没错啊,天字叁号房,要一份五原佳酿。”
卫骁握紧了手中的剑,面上寒霜,嘴角往上扯了扯:“哦,是我要的,进来吧。”
姜元贞打定了主意后,准备在城中好好看看,仔细些,看这里和栖霞村到底还有什么不同。心中琢磨:“那日母亲将我托付给戴清师叔,多半是父亲那里出事。而父亲之前正在梁郢读书,必能发觉此处与村中不同,父亲的事,十有八九与此有关。”
姜元贞一个人在路上边走边想,忽听一阵喧哗,只见不远处客栈前围满了人。正欲一探究竟,只听砰的一声窗棂断裂,从二楼窗户里跌出一团人影来,身后紧跟着飞出一人。
围观群众一阵推搡,散了开来。只见一黑衣剑客落地后一个打滚退向一边,紧接着一赭色劲装刀客,甫一落地便抬刀横扫,朝黑衣剑客攻去。
紫虚玉令心血相连,互有感应。
姜元贞感应到对面那黑衣剑客是自己同门,正待前去探究,却见这二人兵兵乓乓打了起来。
众人只觉这两人打得刀光剑影眼花缭乱,唯姜元贞有一双真瞳,将二人你来我往看得清清楚楚。
这二人的功夫甚是脱俗,剑客凌厉,刀客刚猛,已是凡武之极致。但黑衣剑客似乎腰背有伤,每想发力都力有不遂,只得以虚避实,不断游走。刀客以力破巧,横冲直撞,招招紧逼让剑客颇为狼狈。但即便如此,二人仍旧打得不分上下。
那黑衣剑客也若有所感,朝姜元贞这边瞥了一眼。
姜元贞此次下山本,特地带上了如意绦,系在腕上以备不时之需,还带上了方观主私下里给的几张符箓。他见黑衣剑客越发沉重吃力,情急之下暗中给他打了一道大力符。
糟糕,弄错了,那是轻身符。
姜元贞眨眨眼,一脸无辜地继续充当看客。
卫骁垂下眼睑,掩去眼里的情绪。
赭衣刀客似是想要速战速决,久攻不下便多了几分焦躁,被对手一一破招,此时趁对手分神之际,右手架刀,左手迅速从怀中掏出一张符箓。
咦,这人也有符?
等等,这好像……应该是一张旱雷符!
方观主教授有关符箓的常识时,曾向姜元贞提及过。
一般凡人用的雷符是都引雷符。若要引来雷电攻击敌人,施法之人需要开坛作法,请神诵咒,在引起阴阳枢机变化之后,雷云聚积,才能用引雷符把雷引下来。虽然这种雷比自然形成的天雷要弱,但也能在地上劈出个坑。只是这种方法太过麻烦,后来就有人模仿火药制造出了旱雷符。虽然威力更小,但胜在便捷好用,只需真气激引便可。一张旱雷符,虽然没法在地上劈出个坑,但劈晕甚至劈死人还是可以的。
自“绝地通天”后,天下修士共订修行戒,规定修行之人不得以修行法乱人间法,从此旱雷符在凡人地界便成了禁绝之物。
这位师兄,你到底惹到什么人了啊居然还是个敢在凡人府城里放旱雷的!
姜元贞当即把心一横,抬手祭出了如意绦。
绍州灵殿中,一位须发皆白的道人正饶有兴味地看着水幕。修行戒之所以能让修士遵守,在于胆敢犯戒之人,都会被九州灵殿的执法长老惩戒。旱雷符现世,自然引起灵殿的关注。但卫骁是修行人,不受修行戒保护,若此符只伤他而不妨害凡人,灵殿也不会说什么。但若姜元贞出手妨害到了凡人,则会被灵殿追究。
如意绦打在刀背上,发出质地非金非木的轻响。
刀客正激活了雷符要扔出去,只觉眼前一抹白色闪过,右手正要收回的刀忽然被一股莫名的大力打向左边,和飞出的雷符撞在了一起。
雷符之力受到长刀接引,顺着刀身——
“轰!”
众人只觉一道白影掠过,紧接着紫芒闪现,一声巨响。再一看,顿时目瞪口呆——那黑衣剑客已经不见,赭衣刀客浑身焦黑,右臂炸裂,身体抽搐,像是被雷劈过一般。
这动静吸引了更多路人前来围观。一时间,众人议论纷纷。
“刚刚怎么……”有个正赶去看热闹的人只觉眼前有灰影一闪而过,疑是错觉。
“哎,你还去不去了,让让,让让啊……”另一人嫌他堵路,把人往旁边推。
“等,等等,同去同去!”
姜元贞用如意绦绑着黑衣剑客的手臂,全力激发脚底的神行符,拽着人往城外跑。
一下子用掉一张轻身符和两张神行符,姜元贞一边狂奔一边肉痛不已。好在还算错有错招,用了轻身符后拽起来轻松多了。
这不是我第一次被人拽着逃跑了……卫骁的脑海中,有一段尘封许久的记忆正不受控制地和眼前的情景交错起来,不由有些恍惚。
倒塌的宫室,熊熊的烈火,女子凄厉的喊声,蓦地闯入姜元贞的脑海。
姜元贞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好在方观主给的镇魂玉不是凡物,姜元贞一个激灵,瞬间清醒过来。他镇定地将心神从这莫名而来的场景里抽出,心中念头闪过:“同样是受到莫名的执念干扰,这回发力的不是归化神音而是镇魂玉,其中的门道是什么?”只觉一时间想不清楚,以后再说罢。
他一边脚下不停,一边开始算计着哪里适合把这位师兄放下来。眼看就要出城……不如趁机回村?
这个想法一旦从脑子冒出来,就立即滋生蔓延,占满了全部心神。
回村!
至于这位师兄,就带去我家的果园里好了。这个时节,还是百花争妍的时候,自家果园还没有果实供人采摘,也算是个藏身的好去处。至于怎么回去,呵呵,感谢慷慨的观主,神行符我手上还有。
姜元贞没有走过从梁郢回村的路,但好在识得方向。村里老人跟他说过,金溪水向东入清河,清河水向南在梁郢这个地方向东拐,然后一路蜿蜒奔流,汇入大江……姜元贞极力扩大神魂的感应范围,周身人事草树,一一映照在脑海中。一边跑,一边确定自身位置。
马上就能回到村子里了,马上就能见到娘亲了!
姜元贞心中越发兴奋,不禁加快脚力。
……
过了一个时辰,姜元贞不甘心地停下了脚步,茫然地看着周围密密的杏树林。
粉白的杏花簇拥在各自枝头,好不热闹,可他却前所未有的无助。。
迷路了?不……姜元贞看着林间长长的影子心中彷徨:这分明是在莫名其妙地绕圈。
卫骁从冗长的失神中清醒过来,发现自己正坐在一颗巨大的老杏树下。他警惕地观察四周的环境,看到不远处正低着头不知在干什么的小男孩,才放下心来——应该是脱困了。
“你醒了?”姜元贞察觉树下有动静,忙走过去,见那人面无表情神色警惕,一时摸不清对方想法,赶紧向他解释道,“之前你与刀客相斗,我见那人摸出了张旱雷符,所以情急之下把你拽走了,你……”
“我一直都醒着。”卫骁表示自己知道怎么回事。
姜元贞闻言十分尴尬,一张圆乎乎的小脸涨得通红。卫骁大概没有跟小孩打交道的经验,见小男孩涨红了脸,顿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补救道:“这次多亏了姜师弟,我……”
“你知道我名字?!”姜元贞又惊又惧,不觉提高了音量。
卫骁嘴角上勾:“没认出我?”
“你……”
见姜元贞一脸茫然,卫骁不由觉得自己唐突:这娃娃年纪这般小,四年前的事,自然是更不会记得了。
卫骁平日里寡言少语,如今面对一个满脸惊惧的六岁娃娃,而他还是靠了这个小娃娃脱困,于是不得不硬着头皮解释:“我紫虚九代弟子只得四人,只有姜师弟我未见过。今日心血感应,一见你便猜着了。”四年前在人家屋顶上采集露水的事便不提了。
“那你姓什么?”
“我姓卫,法名太冲。”
“为什么我没有法名?”
“你未筑基。”
姜元贞挺直了腰杆,在卫骁身边背手踱步,居高视下,神情严肃。卫骁趺坐在树下,抬眼看着奶娃娃一板一眼跟盘问嫌犯似的,不由好笑。
“你是什么修为境界?”
“云丹境。”
姜元贞没听过什么云丹境,只好又问:“是算炼气期,还是筑基期?”这么狼狈肯定跟金丹期没关系。
卫骁想了想,虽然已经超越筑基,正在渡劫,但到底不算真正的金丹:“筑基期。”
“为什么会在梁郢跟人缠斗?”
“过去的仇家。”
卫骁本就不善言辞,组织语言跟对方解释来龙去脉只怕一时间也说不清楚,不如这样跟姜元贞一问一答来得轻松。
“为什么不见你使用法力?”
卫骁苦笑:“我正处真空劫,修为还在,法力全无。”
“真空劫?”
先是云丹境,又是真空劫,都是姜元贞前所未闻的事物。戴清和方观主的教授都止于炼气,并未讲解后面的境界。姜元贞也得过教导,说不能好高骛远,在阅历和修行都不够的时候过早接触,容易产生知见障,反而不好……想到此处,姜元贞便不再问下去了。而是走到卫骁身边坐下,一言不发。
卫骁见姜元贞陡然安静下来,也不知他在想什么,只有相对无言,直至日暮西沉。
“我本想带你去我们村的,可是现在发现,回不去了。”姜元贞忽然开口
“栖霞村?”
姜元贞瞪大了眼睛,十分惊奇:“你怎么知道?”
“这村子只有望月之日才能进。” 卫骁只点明关窍,却没解释原因。
“怪不得……爹爹每次回村,或者遣人送信进来,总是在每月十五。”
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
林间树影婆娑,风吹沙沙作响,空中雪白的杏花飘摇,满地落英。
暮霭沉落,日色渐消,天空慢慢从紫红色变成靛青色。白玉盘般的月亮不知什么时候悄悄攀上了枝头。
卫骁看着几近圆满的月亮,轻声道:“明天就是望月之日。”
姜元贞出神半晌,被卫骁的话提醒,终于回了魂。他背靠树干,抬头望远,发出几近梦呓的声音:“我们那儿有条河,名金水,大家都叫金溪。金溪终年水烟升腾,雾气弥漫。每到十五,金溪便金光粼粼,整个村庄都会被五彩的云气笼罩,行走在路上如云中漫步。爹爹曾对我说,这里是云霞栖息的地方,所以叫栖霞。”
有道是——
明月今落杏枝上,云霞曾栖金水旁。明月万世云千里,独留人间自思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