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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五)望家山 ...

  •   俞伯将煎好的药送来了花厅。
      进屋时苏羽之趴倒在地板上,杜二留下的薄罩衫斜斜盖在后背,遮住了脸。地板上有几处血迹,正凝固。
      杜旌山也不动,甚至连眼皮都没眨过,只是定定看着顶上,比苏羽之更像一具尸体。
      香炉里又已换过新的檀香,案上更添许多枚金针。空旷的室内没有了闲谈,更没有争执,只有风偶尔裹挟来的自然的鸣响飘过耳际,伴了各人的呼吸声。
      俞伯站在檐廊外战战兢兢开口:“老爷?先生?”
      “唔——”苏羽之嘟哝了一声,脸从罩衫下露了出来。
      “药好啦!”他手脚并用才勉强从地上爬起,一张脸惨白如纸,眼神迷离地寻找到俞伯的方位,伸过手去,“给我。”
      俞伯忙把药递过去,却不敢完全放手,生怕苏羽之一个脱力将碗打了。不料对方拿过药碗只闻一下,便递到嘴边抿了一口。
      “嗳,这……”
      苏羽之眉宇微蹙似仔细辨认舌上的滋味,随后掀了掀无力的眼睑,跟俞伯说:“没错了,给你家老爷服下吧!”
      俞伯连连答应,捧着药碗膝行到杜旌山头侧,托住颈后扶起来,喂他喝完了这一剂苦汁。
      待进药过后,苏羽之还跪在杜旌山身侧,俯身预备再起金针。今次有些险,针在头顶百会穴上,取的不好即便不死也可能落个疯疯癫癫。苏羽之几次拂针又放弃,显得迟疑。
      俞伯看在眼里心下没着落,紧张地鼓励他:“先生不急,慢慢来!”
      苏羽之却完全放弃了,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它们明显地颤抖着,连拳头都握不紧。这一个人看着已似风中叶雨中花,身形不稳摇摇欲坠。一个恍惚落掌撑地,几乎歪在地板上。俞伯忙过来扶住。
      “先生醒醒!”
      苏羽之靠在俞伯肩头费力喘了几声,拧眉蹙目,慢慢扭头看了眼几上的檀香,忽嘶哑着问:“俞伯也是习武之人吧?”
      俞伯不解其意,只顺便回答:“是!”
      “那便识穴了?”
      “倒是清楚。不过老仆练的是外家拳,不曾学过点穴。”
      “不妨事,认得就行了。”
      苏羽之探身到香案前,从放金针的布包里抽出两枚特别的金针。和其他针不一样,它们很短,比缝被针还粗些,形似钉子。他将针放在俞伯手里。
      老掌事万分惶恐:“先生啊,老仆真的不懂点穴扎针,更万万不敢给老爷扎针的。”
      苏羽之却摇头道:“是给我扎针。”
      俞伯愣了一下,更骇怕了。
      苏羽之鼓励他:“没事儿,看准了用力扎下去就行。先肝俞穴,再是命门穴。”
      “这、这、这使不得!”俞伯不知所措,捧着两枚针,直像捧着两块火炭。
      而一旁的杜旌山也出声喝止:“慢着!小子你想干什么?”
      苏羽之冲他虚弱地笑笑,眼尾又瞥了瞥香炉,有气无力道:“时辰到了,不能误,会要命的。”
      “肝俞穴主清肝明目、提神活血,命门穴主补气提阳,老夫也听过速效刺穴法,可后果你比我更清楚,怎可冒险?”
      虽不甚明白他二人对话里所言何意,只听说冒险,俞伯便立即把真放回针包里,无论如何不敢扎下去了。
      苏羽之好气又好笑:“喂喂,我才是大夫!你们这样疑神疑鬼,耽误了取针,杜老爷你还要不要命了?这重大的干系俞伯可担得起?”
      叫他这样唬几句,俞伯又陷入两难,内心里天人交战,直似个修罗场。
      杜旌山怒其不争:“没主张的蠢材,莫听小子胡言!刺穴是应激的做法,旨在瞬间提升身体的全部潜能,却无异于榨取。他内伤甚重,再刺穴,小命休矣!不能依他。”
      “你懂什么?”苏羽之用尽全力吼出来,叫主仆一时皆住了口,怔然望着他。
      “我已熬了一个多时辰,忍着身上火烧火燎的疼,把药当糖果吃,全都是为了治你的伤。如今却因一枚取不下来的金针功败垂成,我死也不会甘心的!杜旌山,我敬你是个英雄,我豁得出去你孬什么?”骂过老家主,扭头又攀住俞伯肩膀,一字一狠,“但凡可以,我自己便做了。可你看我的手,抖得连拳头都攥不紧,我现在看你就是个乌糟糟的模糊影子,即便你不刺这两针,这身血这条命也已经耗干。等香断了,我死了你家老爷也死。或者你给我两针,让我取了针,我死他生,总能活一个,有什么不划算的?如此简单的数算小孩子都会,你还要琢磨多久?江湖好汉的豪气干云就只是这样畏手畏脚优柔寡断吗?”
      俞伯脸涨得通红,有愧也有怒。心一横,一把抓过案上的金针来,另手直将苏羽之身上罩衫抓起甩在地板上。
      那些凌迟一般深深浅浅的伤痕又落在眼里,每一道刻画都诉说劫后余生的堪破。
      杜旌山在吼:“不要!”
      苏羽之在催:“来呀!”
      最后的摇摆在心中失了衡,全力倾向了手中的金针。
      一针直落,刺破皮肉的声响明明轻微,却刺耳地落进耳中。苏羽之闷哼一声,人跪伏在地上,双拳紧握,冷汗淌了一脸。
      俞伯浑身止不住地打颤,无论如何不肯下第二针。
      汗湿的手爬上衣摆,苏羽之偏头努力看他一眼,从齿缝中挤出几字:“还有、一针!”
      被那样的眼神看过,俞伯忽然不抖了,衰老的面容上焕发出热血的气概,扬手又落下,用力刺下了第二针。
      这一回,苏羽之疼得几乎喊出来,整个人匍匐在地,抖得爬不起来。两处针孔居然有鲜血往外渗出。
      “血、血!”俞伯的气势瞬间卸了,手足无措。
      犹是一只汗湿的手爬上来,却稳稳握住了他的手腕。
      “我说过的,”苏羽之竟宛如新苗抽穗从泥土中挣脱而出般,生机勃发地坐了起来,望着俞伯笑得慈厚,“一定没事!”
      俞伯惊愕过后,一点一点,笑了起来。

      日头暗了下来,宅院各处都掌起了灯,唯有杜唤晨的屋子还沉在黯淡里,无人过来点亮。
      仍旧维持着靠墙的坐姿,怀里是睡沉的孩子,杜唤晨连手都没有换过,半垂睑枯坐着,人在此处,心在彼方。
      他没察觉到黑暗中另一双眸子的微光,小小亮亮的,只看见他的脸。
      小手爬上面颊,带着温暖。杜唤晨惊了一跳,不可置信地低头看怀中。
      “爹爹?”幼女先开口唤出声来。
      便不是幻梦了!
      一时竟无语可表达,只是瞪着眼睛无助对望,蒙昧的光线里用力将对方看清。
      槐真动了动,自己坐起来,小手在父亲下颚上摩啊摩,眼泪扑簌簌往下掉。
      “是真的爹爹!爹爹没有死,爹爹在这里。”随即投身,攀住这副宽厚的胸膛放肆哭了起来。
      小儿啼哭,咿咿呀呀,情感的表达和宣泄毫无矫饰。
      杜唤晨终于感到了左臂的酸麻,如千万小虫入骨,一直爬上肩头,钻到颈后。可他不肯放手,抵抗着说不出来的痛苦硬要抬起手臂,回报孩子一个完整的拥抱。
      父亲护着女儿,本能天生。
      “槐真!”他不再唤她“痴儿”,从心底里将这乳名厌弃抛丢。
      槐真猛地顿了下,继而哭得更厉害了。没有人知道,她只是太高兴。
      杜唤晨按着槐真脑后,轻轻将自己的脸贴在她额头,一寸一寸感知着。
      “没有,不热,真的没有烧。”于是手臂收紧肆无忌惮地拥住这具小小的身体,喜极而泣,“好了,醒了,不用吃药。我没有失去你!不会失去你!”
      槐真似懂得话语里的重量,小脸仰起来,对着泪水起誓:“槐真不离开爹爹,爹爹也不要死,永远都别去天上!”
      最无瑕的年岁里了然了生死,却又天真说无稽妄想,这一个孩子聪明得如斯矛盾,也痴得如斯心疼。
      杜唤晨好想就此依了她,哪怕承诺是一句不能实现的空话。然而言语停留在唇齿间,耳中响起苏羽之曾说过的话:“她既比许多孩子晓得多,想得透,就不能再哄她骗她。她真,是因为自持自守。无意义的谎言只能扰乱她的理解与感受,分不清真假与虚实的界线。世间诸多残酷,她的无邪在乎一念,而非无知。”
      所以杜唤晨咽下了疼惜,诚实地告诉孩子:“没有永远的长生啊!就像阿娘要去天上,以后有一天,阿爷,爹和娘,就连槐真自己也会回到天上去。爹也不想离开槐真,那么我们做个约定好不好?在槐真找到一个代替爹保护你、陪你一起到老的人之前,爹一定不死。槐真也不许死。行吗?”
      小小的孩子依在父亲颈窝里哭着点头,眼泪温热,一滴一滴落进衣领中。
      哭声在相拥的时刻里渐渐悄然,槐真抽着鼻子,忽然挣脱父亲的拥抱爬下床去,摸黑从桌上拿了什么又回来。
      “爹爹,灯!”
      杜唤晨笑一下,接过火石敲击,火花闪亮瞬息,烛光便照亮了父女二人的脸庞。似久违,相视的一眼映目皆是一诧。
      父亲是心疼哭肿的小眼睛和凌乱的发辫,幼女则瞥到了襟口一块干了的污渍。
      槐真立即想起午后的骚乱,将烛台搁在铺上,空出小手笨拙地去扒父亲的衣衫。
      杜唤晨一时不晓其意图,还以为是女儿贴心要与他更衣,一边随她动手,一边好笑道:“这里不是爹的屋子,哪来干净衣服换上?”
      待解了衣带,连内衣也要掀,杜唤晨终于不许小儿动手了,拦着她尽是笑:“爹一会儿自己换。我们把灯都点上,亮亮堂堂的,爹给槐真梳头,好不好?”
      槐真抿着小嘴显得很坚决,两只小手硬是揪着父亲衣服不放。
      杜唤晨意识到了孩子的异样:“槐真?”
      槐真忽然轻柔地抚摸父亲腹部,低头嗫嚅:“想看看。爹爹的伤,我要看,就一眼。”
      枯坐这几个时辰,杜唤晨自己都将忘了被老家主打的那一拳,并非不疼痛,忍得久了,竟也麻木。自己也好奇打开衣衫去看,烛光虽暗,仍清楚瞧见横膈肌上一个拳印,好大的乌青。
      槐真呵热双手,轻柔得近乎战战兢兢般,揉那个触目的印子。
      “不痛不痛呀,撸撸就好啦!”
      久远的记忆被带起,恍惚童年时候母亲便是这样吹着摔破皮的伤口,温柔低语。
      “阿娘教你的?”
      槐真摇了下头,还在虔诚地揉那个印子:“苏伯伯说的。这个,”竖起右手食指给父亲看,“木刺扎进去了,伯伯帮我拔出来的。”
      “是么?”杜唤晨莞尔,慨然普天下童年里深信的咒语,原来都是一样的。然而笑容一时僵硬,他猛然意识到:“先生!”

      苏羽之很久没有动了。刺穴的金针除下后,他便似一个泄了气的皮球瘫在地上,起初还能从手边的小木匣子里拿药吃,后来就只是恹恹卧着,不想动,不能动。
      模糊的意识里已看不到屋里屋外的人事,也听不清风里的倾诉。但他眼前却能频频闪现师父罗汉、晴阳、还有檀幽的身影。他知道那只是记忆的闪回,但不明白此刻它们出现的意义。或许这是生命即将走到尽头时的一种回光返照?年华似水,生时无暇追悔,去时看个分明,想得透彻。
      “不该来的呀!”
      呓语般的轻喃不被人听到,悔意因为谁?又献给谁?便只这一份心思里自己煎熬。慢慢堆积成思念,无处释放,融化成了泪,漫出眼角。
      秋日最后的光在天空中画出一笔深蓝,陪着伤心人忆伤心事,秋风黄叶纠结成了愁,秋虫鸣啾啾凄凉成了啜泣,心便破碎掉了,留下一个伤心的魂。
      一双手将最后的残喘托住,有雄浑的能量注入,气海翻涌。苏羽之胸中生热,微微睁开眼来看见一头白发披散,沟壑密布的面容上同时有着冷峻和温慈两种相背的情感。
      苏羽之抬了抬手,无力搭在杜旌山腕上,气息奄奄:“你乱走的真气才收敛好,别虚耗在……”
      杜旌山又催一股力,不要他再说下去。
      “老俞去请郎中了,定然没你高明,但也撑下去。活着!”
      苏羽之牵了牵嘴角,尝试勾勒一个微笑,最终来不及,合上眼,任由身体下坠。
      噗通——
      杜唤晨跌跪在檐廊上,怔然望着这一幕,形容颓败,无能为力。
      身边的槐真手脚并用爬进屋来,跪坐好,抬头看阿爷,又低头望一望生死不明的苏羽之。随后附耳贴在苏羽之心口上,一声一声,数着心跳,小手在他腰腹的旧伤疤上摩啊摩,摩啊摩!

      漆黑的室内衣袂悉索,脚步声被谨慎地用棉布包裹,到了门边还更仔细,只极轻极慢将门拉开一道缝够塞个脑袋出去——晴阳就着天井里暧昧的月色一再确认过屋外确实无人,隔壁建业的鼾声也隐约传过来,便深呼吸下定决心,矮身从门里钻了出来。半蹲着将门拉起,猫腰弓足蹑手蹑脚移动到了院门后。
      再回身看一眼熟悉的家园,紧了紧背上包裹,晴阳拉栓开门,悄悄地,走了。

      天晴得看不见云彩,那一片纯蓝就像采撷自碧波大海般干净。
      晴阳和檀幽在院子里嬉闹,师父在旁看着也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苏羽之知道这一切是梦境,然而景象太过圆满幸福,叫人宁愿沉沦幻象中不要醒来。他感觉身体轻盈,宛如漂浮在云端。他只要用想的就可以去任何地方,无需迈动双腿。唯一遗憾的是总有大风吹来,他便被迫飞去另一处场景里。
      这一番苏羽之看见了更年幼的晴阳,檀幽还扎着条粗粗的麻花辫,师娘笑吟吟地和师父一起在天井里晒药材。这是真实的记忆。虽然只是每天都循环往复的平淡,却弥足珍贵。
      就这样乘着风,苏羽之一点点回到更远更远的从前。一路探看,一路温馨。经过了少年时,看见了将自己逼落悬崖的男子。
      授以武艺,养育教导,这一个人才是自己人生里第一个师父。曾经那样共同生活过,幼年时嬉闹欢笑,偷懒挨罚哭哭啼啼地由这个人擦药疗伤,原来也是温馨无垢的。
      夏侯显,亦师亦友,如父如母般憧憬敬重过的人,他却只留下恐惧与怨恨。究竟是人变了,还是本来假意虚情?
      苏羽之恼烦地捧住了头,带着遗憾灰溜溜逃进风里,随意穿梭,去到回忆的尽头。
      那里只有一处硕大的宅院。奇怪苏羽之印象里懂事起并未到过此处,但却摆脱不了莫名的熟悉感,一时又记不起,便只得慢慢游荡进去,用双眼去看清。
      他听见了孩童的笑声,稚嫩无忧。循声找去,入目是一株参天的古槐。
      ——竟是杜家么?怎么会?
      有幼子从身侧蹒跚跑过。认清了,并不是槐真,而是更小一些,约摸两三龄的男孩儿。他奔跑的方向,槐荫下,年轻少妇正张开双臂含笑迎候。
      苏羽之认得那眉眼,是年轻时的老夫人。这孩子是杜唤晨了?荒谬,自己怎的跑进别人回忆里来了?
      姑且看着,见少妇抱起了孩子,开心地转着圈。逗弄玩闹一番后,她抱着孩子居然向自己走来。苏羽之相信这幻生的群像里应该没有人能看见自己,但少妇的眼神却分明是在望着这边。环顾四下,确认真的没有别人在场,苏羽之惴惴着,不敢离开,更不敢靠近。
      直到,少妇人来到面前站下,朱唇轻启,欣慰地笑说:“你终于回来了。”
      苏羽之浑身一震,眼前骤然亮起刺眼的白,忍不住要闭上眼睛。蓦觉身体似乎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吸引,拖进未知里。
      待眼前光芒消散,终于可以重新睁开眼睛打量这个世界,身边环绕的,却只剩了无边黑暗。然后依稀间,有人声有馨香,全身的肌肤都能感觉到柔软与温暖,闭塞的体感都已复苏。于是用力辨别一切的声响与气味,强迫自己在黑暗中摸索,循着声音的方向前进。
      走过去,听清了,那个一直在殷殷召唤的声音。
      “伯伯!”
      苏羽之知道,自己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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