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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四)一家人 ...

  •   咣当——
      碗碟破碎前最后的悲鸣。
      罗檀幽盯着脚边的碎片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这一整天里,心头总像塞进一只小兔,拼了命地跑,踩得她的心跟着砰砰跳,完全沉不下来。她说不清是怎样的预感先知,只是不安地惦记着身边这些人——阿爹,晴阳,还有出门在外的哥哥苏羽之。母亲去世后,她比以前更害怕分离。生命的终局都写进了书本里被理智默认,但只有实际经历过后,才会真正恐惧恐慌恐怕,做得不够,或者爱得太迟。
      听见声响,天井里写功课的晴阳伶俐地跑进来,看见地上碎碗,忙取过扫帚簸箕清扫起来。
      “姑姑是不是累了?早些去歇了吧!今天我来做饭。”
      “你做的饭能吃?我滑了手而已,自己收拾,快做你的功课去。”
      檀幽伸手去抢晴阳手里的工具,他一扭身:“我来嘛!”
      晴阳坚持扫完了地,放下工具洗洗手,却没出去,反而挤到檀幽身边当真要帮忙炒菜做饭。檀幽一揪他耳朵:“你二叔不在,姑姑说话不管用了是吧?
      晴阳呼疼:“哎哟哟哟,管用管用,姑姑快放手!掉了掉了,耳朵掉啦!”
      檀幽径直将晴阳扯到门口才松开手,抬膝轻轻踢了下他的屁股:“滚滚滚!功课做不好,看你二叔回来不打你板子。”
      “嗯~~”晴阳扭捏着赖在门边上,忽道,“姑姑,你是不是也想二叔了?”
      檀幽愣了一下,弹了晴阳一个爆栗:“臭小子,胡说什么?”
      晴阳摸摸头,嘟起嘴:“不是胡说!反正二叔走了这两天,我是特别想他。长这么大,二叔还从来没有离开我这么长时间咧!在身边的时候不觉得,他一不在,我就觉得心里没着落,总担心他吃不好睡不着在外出个意外生了病,尽是些不好的事儿钻进脑子里,书都读不进去了。姑姑有没有这种感觉?”
      檀幽自然是有的,只是当着小孩子面不方便承认,却看晴阳一本正经说话的的样子很是失笑,也感慨,十一年了,当初的襁褓婴儿长大了。
      “傻孩子。你二叔只是去外地出诊,又不是不回来了。才走两天,算脚程,恐怕刚到杭州,回来且得再有好几天。你如今就耐不住,往后几天不是要变成望门石头了?”
      “哼!”晴阳调皮地皱皱鼻子,“我还愿意当石头咧!不用想不用愁,不用做功课。”
      “可惜你不是石头,功课一天不能落下。做不完,二叔以后不带你采药去!”
      “啊?”晴阳惊叫,“不行的,绝对不行!这回去采药二叔就被秋老虎热中暑,不然不至于欠了杜二爷人情,要老远跑去杭州给个病入膏肓的老太太看病。晴阳往后每次采药都要去的,我要保护二叔!”
      檀幽狠狠戳他额头:“有脸说?人矮手短还去够山路边的药草,没摔死你算命大,居然能把脚扭了。护着你个小猴子滑下山路还得背你爬上来,你二叔就是累得犯了病。”
      晴阳吐了吐舌头,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嘴上讨饶:“那我以后一定小心嘛!姑姑最好了,别跟二叔告我状,我这就回去做功课,一定好好学好好背,行吗?”
      檀幽忍着笑,用力点了下头:“嗯!还不快去?”
      “噢!”
      于是晴阳蹭蹭窜回天井里坐到矮桌旁,拿起书大声朗读起来。
      檀幽看着他笑了会儿,渐渐又踌躇。思念挂在心上,一寸一寸生长,如藤蔓缠死了大树。
      天未暗,但天边已挂起半轮皎洁明月,偶尔有薄云飘过覆一层朦胧。月拢华纱,离人何时还家?

      “我来抱吧!你伤得不轻,该好好歇着。”大腹便便的妇人扶腰过来,说着殷勤的话,手却并未伸向杜二怀里的孩子。
      杜二靠坐在床里,半个时辰里都没有将槐真放下来过。幼女枕着父亲的手臂,睡得酣甜。
      “累了我就睡在这儿,没事就都出去吧!”
      拒绝显得那样冷淡,眼中就只有这一个孩子。
      妇人面上闪过一瞬的尴尬,干笑着从侍女手里接过碗药来奉到杜二跟前:“好歹把药喝了,沈先生让俞伯去抓的,对伤有好处。”
      杜二抬了抬睑,看了眼色泽浓郁的药汤,接过来一口饮尽,将空碗还回来,整个过程里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任谁都看出:夫妻情浅,恩爱凉薄!
      妇人显得委屈,眼眶红起来,掩袖遮面,轻轻地抽了下鼻子。侍女惶恐,忙安慰:“少奶奶莫伤怀,仔细动了胎气。”
      妇人作得凄凄婉婉,下人们看在眼里,都不敢吭声过问。
      杜二始终冷眼望着她,又看过其他人的脸色,只觉得好累好累。
      他叹息:“唉,该给你的都给了,我也落得个恶名,够了吧?当不好你想要的丈夫,至少,让我好好当一次这孩子的爹。今日这般,你若还想着争出头,不如去看看爹和先生。我这里不要陪笑脸的,也不需要眼泪。都出去!”
      眼见着那些人簇拥着来又簇拥着去,顷刻间这屋里便只剩了父女相伴相依,空荡荡冷清清。
      杜二觉得疼。
      身上疼,心里,更疼!
      小小的娃儿睡容安稳,粉嫩的脸颊上落起了水珠,一滴一滴,滑到领口襟上。

      初秋的天气,凉爽宜人。合起眼来听风抚弄梢头枝叶,逗起一阵“沙沙”的欢笑。那笑声汇聚起来谱成连绵的涛响,绕耳不绝,惊动了云。它们本就轻浮,乐于让风塑捏形状,听见涛响便集结簇拥,伪装成海。天地就此宽了。
      “喂!”杜旌山喊了声,无人应答。
      “喂,小子!”
      苏羽之背对老人蜷身侧卧在地板上,一动不动。
      杜旌山有些着急:“喂,姓苏的,苏羽之!”
      “没死呢!”苏羽之终于软绵绵地回答,“我不想跟你说话,别叫我。”
      知道苏羽之暂时无虞,老人松了口气,回眸继续看着房顶上不存在的风景。过了会儿,又开始自说自话。
      “她一直觉得焕儿丢失是自己的责任,觉得对不起我,以为再有一个孩子我会高兴,就能把这件事淡忘。其实自始至终最放不下的,是她。二郎出生后她就有些糊涂,成天抱着孩子跟所有人说‘看呐,多像焕儿’、‘焕儿回来了’这样的话。我的确混账,居然就想着哄哄她顺着她,将错就错把二郎当成了焕儿的替身。等意识到时,已经晚了,什么都来不及挽回。
      “这些年大夫们来来去去,大家只以为夫妻情深,我看不透生老病死。可二十多年了,拙荆都没有看清过二郎。我想哪怕就一天,她能想起自己还有一个儿子。我想还给二郎一个娘。
      “二郎跟你说了许多,那他有没有说过十一年前我遇刺?”
      苏羽之背上一震,没肯回过头来,只是幽幽地重复:“十一年前?”
      “唔,十一年前的夏天!”杜旌山不曾留心苏羽之的异样,兀自讲下去,“武功路数很杂的刺客,身法很快,不过压根不是老夫对手。他奇袭不成,本失了先机,我自信十招内必能降之。没想到二郎大半夜里没有睡,偷偷在栈桥上练功,听到动静跑了来,正看见我足下失衡,刺客乘隙挺剑直刺我中门。他还小,哪里知道我诈敌诱攻?居然拼了命跑过来挡在我身前。总觉得刺客也许是个初出茅庐的新手,尚不够狠辣,也可能他只是天黑心慌没看清,以为二郎是什么护卫高手,竟中途变招收势,白白露个破绽给我。虽然刺客受伤遁走,我始终心有余悸。那一夜,我差点又失去一个儿子。”
      杜旌山的讲述中断了,眼望着顶上似穿透时光看见那个新月的夜里,少年不顾一切赶到父亲身边,以命换命,赤子至诚。
      “我总是羡慕别人家父母双全儿孙满堂,一大家子热热闹闹的。”苏羽之吃力地撑起身子跪坐着,偏头望向这一边,神情复杂,“刚才开始我却不再羡慕别人了。师父就是父亲,师娘是亲娘,我有妹妹还有可爱听话的侄子,我有一个很完整的家,每个人都爱着别人,也被别人深深爱着。”他将即将燃尽的香棒取下,又点一支新的插在炉中,“二公子和您很像。都不喜欢说心里话,也都喜欢扛。扛着这个家,扛起情意,走一辈子不肯放下。您走得很累,二公子比您更累,你们从来没有想过彼此一起分担。可是家的存在,从来不是一个人呀!既是一家人,何以不相托?不相信?”
      杜旌山动容,瞪着眼睛出神。俄而,忽问道:“小子,你有心上人吗?”
      苏羽之手一颤,回过头来,认真地说:“有。”
      老人瞥他一眼:“求得否?”
      “不敢求。”
      “为什么?”
      “杜老爷究竟想问什么?”
      杜旌山默了默,黯然道:“拙荆跟我吃了许多苦。不是物质的苦,她全家因我遭祸,父亲兄弟无一幸存,家破人亡,可她从来没有与我抱怨过一个字。我发誓要把她藏起来,此生都不叫她再看见这世上的恶。但是我没有做到。焕儿丢了,她糊涂了,我终究没能再给她一个家。就像我没能给二郎一个娘,最后也没有当好一个爹。”
      苏羽之一贯善辩,此刻竟无言,默默看着几上的檀香失魂落魄。
      “莫悼春宵相守迟,已得三生前缘誓。”
      莫名的吟诵,似一番领悟。
      杜旌山一时没明白,问他:“什么?”
      苏羽之背人捻起一撮香灰,在几上撒一个字,边说道:“我侄儿学堂里先生自拟的唱词,说爱侣总贪恋时光,嫌去岁几多,不够一生一世的相守。却不曾想过,今生缘前世约,已是难得。只将每一天都当作最后一日去体会,何必再计较爱了多久?少了几年?爱人如此,亲人亦如此。”
      杜旌山直直望着这个年轻人,那方背影显得沉重落寞。
      他看不到香灰敛起的字——
      一个“幽”,一世忧。
      风起了,将灰吹散,留不下一个心里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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