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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四章、此山中(一)溯流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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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西发现,这几天里东东总显得心事重重的。虽然他平时也是一副说不清木讷还是深沉的表情,眼神中隐约透露出胸怀若谷的高远。
在懂事之后,西西常疑惑,同一日出生的龙凤胎,凭什么东东要排在自己的上头做了哥哥。她分明觉得论长相拼才智比可爱,自己都远在东东之上甩脱他几条街。对这个不看脸只看性别的世界,西西感到很绝望,也很气愤!
“因为东东先出生,所以理所当然他是老大啊!”小堂这样跟西西解释过。
然而小丫头反而更不服气了:“为什么他要比我先生出来?我都比他跑得快的。一定是晴阳哥哥和真儿趁我不注意把东东放到了前面,就是不公平。”
尚未明白生孩子是怎么回事儿的西西,大抵上以为每个人都是跑着来到这个世界的。她跑得快,长得好看又聪明,若非存在舞弊东东绝无可能赢过自己。可惜她对出生时的事儿没有丝毫记忆了。过去她相信这是投胎的时候喝了忘川水的缘故,戏本上都这么说。不过这次亲爹沈晴阳遇袭失忆之后,她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其实也被夺走了,是有人也在她的脑袋上打了一闷棍。
在连续十天被逼着给西西检查头部确认并无外伤但对方死活都不信后,小堂彻底崩溃了。他告诉西西:“其实小师叔和小婶子是偏心你呀!要知道,当哥哥姐姐的,从小就得谦让。好吃的先紧着弟弟妹妹吃完,好穿的先由得弟弟妹妹挑拣,就连死的时候也是哥哥姐姐排在前头。你看你舅舅,他多笨!结果杜家还不是他当家?还有小师叔,他是弟弟,说要学医就学医,要住乡下就住乡下,要娶小婶子就娶小婶子,谁敢不依?多棒!”
西西眼珠子在眶里转了几转,立即对这个解释表示认可及赞许。同时开始对东东由嫉转为同情,因为她相信,这个双胞胎哥哥肯定要比自己短命。这太遗憾了!她必须在有生之年对东东好,多给他制造一点美好的回忆。另外鉴于他那么不机灵,自己还需时时看紧些,免得他把自己弄伤了。不然晴阳哥哥和真儿一定会伤心。
于是当看到东东居然不热衷于看书种草,或者跟在小堂身后亦步亦趋学习药理了,西西敏锐地感觉到事情有些不对头。
直率的孩子啊!西西径直跟东东说:“你琢磨什么呢?快别想了。想得多了费脑子,你的聪明有限,会越想越傻的。”
东东抬起头来看看她,瘪了瘪嘴,显得有些难过。
西西安慰他:“真相总是比较难接受的。好在世上笨的人太多,你不是最差的,不过比我笨一丢丢啦!我们是兄妹,我当然会照顾你的。放心吧!”
东东摇摇头,小小的脸上神情居然凝重,眉间硬是拧出一道缝来。
“西西,我想,我们恐怕要分开了。”
这实在出乎意外,西西不由很没创意地问他:“为什么?”
东东垂着头,实话实说:“我听到了。”
“听到什么呀?”西西问完后马上就反应过来,“噢——你听墙根了!这是不对的!”随后却摆出一副八卦闲心的奸猾嘴脸,嘻嘻笑着,“你听到什么了?”
“我听见爹和娘亲说,要把我们送回杜家。”
西西愣了愣,马上反驳:“怎么可能?要回也是阿爷家。我们姓沈嗳,哪有去外祖家的道理?西西不去。阿爷家都不去。西西要去风铃镇找豆蔻姐姐。”
东东也很气恼。他很少气恼,于是连气恼时该如何表现都不知道,便拿了支笔坐下来,一根一根拔笔头上的毫毛。
“爹想起来了,说二叔公以前被太公公打伤过。他很早以前,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就认识娘了。那时候娘也很小,比爹更小。可是娘没有告诉爹。现在爹想起来一点点,娘说的故事他就不肯全信了。娘就答应爹,先回娘家去。等爹自己全都想起来理顺了,再来接我们。”
“那怎么行?”西西跳起来,“晴阳哥哥大笨蛋!怀疑谁也不能怀疑真儿啊!我要去骂他。”
东东一把拽住她:“别去,爹已经很难过了。真的!”他又低下头去,露出方才那种沉重的表情,“他抱着娘哭。以前的爹从来不哭的,可是失忆以后,爹哭过好多次。爹教过我,男儿有泪不轻弹,不是因为那样显得很没种,而是因为我们必须坚强起来,才好保护身边的爱人、亲人和朋友。现在爹哭了,我觉得,他只是没有信心保护我们了。爹好可怜!”
西西不吵了,也垂下头去,抽抽鼻子,眼里落下一滴泪来。
“是西西不好!”
东东过去笨拙地给妹妹拂去眼泪:“西西别哭!不关你的事。”
西西掰着手指头一件一件数:“没有我,晴阳哥哥就只用保护真儿,就不会赶走真儿,也就不会哭了。”
“你这样说,我更不好。”东东突然抬起头来,眼神里透露出坚毅,“我是长子,应该替父分忧,可是我什么都没做过。我连爹的伤都治不好,没法让他尽快想起过去。我最不好!”
西西扽住他衣袖,冷不防提议:“我们走吧!”
东东吃惊:“走?就我们?”
“嗯!我们自己走,去风铃镇找姑父。他是凌家当主,可以保护好多人。大谷子说,天下没有凌家管不起的闲事。晴阳哥哥的事,姑父一定能帮忙。我们去找他,不给晴阳哥哥添麻烦。”
“爹娘还有大伯伯他们会担心的。”
“不要紧,我们可以带着长空啊!等到一个地方,就让它给晴阳哥哥送信报平安。这样他们就能放心了。”
东东垂睑沉吟,依旧犹豫不决。
西西挑衅地双手抱臂,昂起头来:“哼!你走不走无所谓,我一个人也能去。”
小小的哥哥看着妹妹,果断决定:“不行的!妹妹一个人太危险了,我跟你一起走。”
一院的大人们都不曾料到,如此简单粗糙地,两个五岁的孩子便策划好了人生第一次的离家出走。
“我不是不相信真儿。”沈晴阳坐在清溪旁的岩石上,看着大哥沈嵁的钓竿一遍遍甩起来,抛出优雅的弧线落入水中,视线追着浮标飘向下游。
“还记得在杜家第一次看见她,小小的圆圆的,好像年画上的福娃娃。我气杜阿爷打伤二叔,还阻拦我往府里闯,当时就想尽快带二叔离开。”说起旧事,不禁自嘲笑起来,“我才十一岁嗳!说话横得跟个地痞似的,还给二叔下针。”他抬头看一眼沈嵁惊讶的神情,更笑,“你也觉得我胆子忒大是不是?不过虽然后怕,当时却实在情势所迫。”
回想当日情状,面容蓦然沉静。私自离家,沿着官道一路打听着往杭州走,年少的晴阳虽从未只身出过远门,却走得从容坦然,不忐忑。不随意搭讪,不好奇流连,更不亲信别人的热心,若斯年纪,能有这样坚决的意志和自持力,实属难得。
后来途中偶遇一队镖师,押着货物正好顺路途经杭州。有感于晴阳小小年纪有这样一份孝心,又怀如此大勇,便邀他搭伴,直护送到了杭州。
分别后自去打听,好在杜家果然大户,在街上随意找人问起便得到指引。兴冲冲来到门前拉环打门,立时便有小厮开了小门出来招呼。听说是苏大夫的家人寻上门来,不由得惊了惊再怕了怕,直去请来掌事的俞伯接待这一个乡下孩子。两厢照面,俞伯打量晴阳一个小孩子居然迢迢路远独自找来,且杜家请个大夫并未大肆宣扬,外头人想必不能顺利说出先生名讳以及家住何方,他当然不会是骗人的。便让进门来,亲自领着晴阳穿过硕大的庭院去往宅邸。
偏巧在草场栈桥上碰见老家主杜旌山。听说是医馆来的人,老人面无表情的脸上居然动容,叹了声,伸手过来原意是要牵一牵晴阳。
小子反应却激烈,怕生似的滑了一步,堪堪避过去。
习武之人总是敏感,立即觉察晴阳的步法有来路,杜旌山一时起了闲心,要试一下晴阳的轻身功夫。遂勾指成爪,猛地抓向晴阳肩头。
事出突然,俞伯不及反应。眼看晴阳就要落在老人手中,小子却不慌乱,稳稳将熟记的步法施展出来,足下轻旋,猫妖躬身,径直从老人腋下钻了过去。更趁势跃出去几步,站开些距离,双手叉腰气愤不已:“你这老者忒不讲理!我与你素未谋面,何以见面动粗?凶神恶煞般的一个人,脾气太是暴躁,怨不得要走火入魔。”
此言一出,老家主和俞伯皆是吃惊不小。
杜旌山寒着脸问道:“小娃儿,怎知老夫走火入魔?”
晴阳却吐起舌头:“呀,居然说中了!适才见您眼珠暴突,太阳穴鼓涨,就知您内家功力深厚。可是您说话远远就飘来好重的口气,目色中也隐约压着一丝狂戾,眼底充血,当是血气翻涌,肝脾不调所致。唇色发青,乃心脉不畅。故而我推断,您这样的武林高手若非走火入魔,怎会病得如此古怪?”
“唔!”老家主眼神中不无赞许,“看样子,你的确是苏羽之调教出来的娃儿,会些医术。”
晴阳一仰头:“哼!二叔医术至臻,我难望其项背。不过对你这不讲理的老公公,还能应付。”
“哈哈哈,好个护短的娃儿!可惜医者不自医,苏先生医术再高,也救不了自己的命。”
听这话俞伯先意外,他不懂老家主何以要拿话激这名少年?
而那边的晴阳也果然动气,惊惶不定地确认:“你说什么?二叔怎么了?”
杜旌山袖手,冷漠地转身望着桥下碧水。
晴阳急切,眼眶泛红,拽着俞伯央求:“爷爷求您带我去见二叔。他有病的,药我带来了,我会治。”
一听这话,俞伯惊喜:“你竟能治先生的痼疾?”
“嗯嗯!”晴阳猛点头,眼泪顺势掉落下来,“二叔有贫血症,不能劳累不可见外伤,平日里随身带着有药,可他总忘了吃。一犯病就晕倒,厉害起来会要命的。您告诉我,他是不是……”
俞伯忙宽慰他:“哦哦,不急不急!先生暂时无恙,就是虚弱。现正在二少爷屋中静养。老仆这就带你去见他。走,走!”
遂无视老家主,直牵了晴阳,疾步往杜唤晨的厢房走。
杜旌山目送他们离去,站了好一会儿,眸色里似有些轻松。
穿过草地,走上石径,迎面几乎撞上个小厮。见他跑得满头大汗,神色慌张,俞伯正色训诫:“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何事莽撞?”
小厮边喘边答:“俞伯不知道,那苏先生又不好了,二爷着小的赶紧去请郎中呢!”
话音刚落,晴阳猛挣脱俞伯飞奔而出。俞伯冲小厮挥挥手示意他赶快走,便也紧跟上去,在后头喊着给晴阳指路。
紧跑着来到房前,晴阳闯进门就瞧见二叔面色惨白卧在床里,生死不明。登时失控,哭喊着奔过来。饶是怎样呼唤都不见人醒来,晴阳稳了稳神,想起来去搭一搭脉。一探之下勃然大怒,直起身冲着近旁的杜唤晨质问:“二叔怎会受如此重的内伤?谁害了他?”
杜唤晨本来着急,冷不丁被问起,居然又迟疑一下。
等不及他作答,晴阳擦一把眼泪,解下包袱,从里头翻出个小木匣子,推开滑盖取出两粒红褐色的丸粒,先给塞进苏羽之嘴里。无奈昏迷中的人牙关紧咬,药怎么也送不进去。
晴阳便哭了,一声一哀求:“二叔您张张嘴,把药吃了就没事儿了。您不能扔下晴阳不管。姑姑和阿爷还在家里等着呢!他们知道您这样,该多伤心呐!”
乡野间每每见有喊魂的习俗。客死异乡的魂灵闻听亲人的呼唤,便不再漂泊游荡,可以顺着喊声找到回家的路,魂归故里,再入轮回。没人说得清喊魂是不是有用,因为谁也没有死过,更不会有死去的魂灵现身说一个真相。只是活人们愿意这么相信着,相信血脉亲情能渡亡灵往升,守护徘徊游离的魂魄不散。
且不评说真假,沉沦在青色深潭里的苏羽之或许真听见了晴阳声声的呼唤,那些眼泪和哀求仿佛套颈的钩锁,直直落在他心坎里,生出万般不舍来。于是攀住钩锁往上升腾,从深潭里返回青天白日下。再启双睑,果然看见晴阳一双泪目,期期艾艾。想抬手拭泪,可双手已不听使唤,再三努力,终于从喉咙里挤出一声闷哼。
四周一片惊喜,晴阳赶紧再递上丸药。这一回苏羽之微微张嘴含下了药丸,很慢很慢地咀嚼着,咽了下去。
趁势,晴阳又拜托杜唤晨:“恳请杜二爷给二叔渡些真气,活一下气血。”
杜唤晨有些为难:“可方才我运劲入他气海,反害他吐血不止。”
“您催了几分力?”
“情急之下,约摸五成力?怎么?”
晴阳破涕为笑:“难怪!二叔无甚内功修为,又虚弱,自然受不了您的精纯修为。其实只使二分绵力,自手少阳三焦慢慢推进去,二叔气血畅了,便能醒转。”
听罢一番解说,杜唤晨当真又惊又喜。一则没想到这十来岁的孩童已通晓许多医理,值此危急时刻竟比一屋子成年人有用处。另一边,得知自己确能助苏羽之缓解病症,心下也是欢喜。于是忙依晴阳所言,翻手对掌与苏羽之渡了些真气。
有了杜唤晨专心救治二叔,晴阳腾出空来,还追着俞伯讨问真相。
“二叔究竟如何受的伤?”
俞伯尴尬:“这?”
“他只是个布衣郎中,不涉江湖不惹是非,无仇无怨是谁下这样的狠手?”
别看晴阳人小,却有股子犟劲,对年长者也敢步步紧逼追问,不达目的不肯罢休。
可俞伯如何敢说实话?只怕这孩子听了要当场翻脸,揪着杜家人去见官。正愁苦,外边进来了杜旌山,自己爽快承认了:“是老夫打的。”
晴阳登时怒不可遏:“你们混蛋!大老远请了我二叔来竟是要他性命不成?二叔一生磊落,做错什么了惹得你下此重手?伦理纲常国家法纪,对与错罪与罚都有官府可说理,哪容得尔等动用私刑?今日不说出个理来,我决不甘休!”
说话间,晴阳已是愤懑难平,若非俞伯拦着,恐怕能立时打过来。
可那边杜旌山不致歉也不解释,嘴抿着死线,兀自沉默。
对峙间,听得一声低吟,回头看见苏羽之眉间动了动,似叹息般长舒,竟是醒了。
晴阳百感交集:“二叔!”才唤一声,眼泪又如泉涌,扑在苏羽之怀里嘤嘤啜泣。
苏羽之抬手柔柔拍着孩子的背,关切问他:“你怎么来的?就你一人?”
晴阳坐起来扯袖抹了把脸,一五一十道:“二叔说好四五日就转回家门,可都过了八九天了依然音信全无,阿爷嘴上不说,心里总不踏实。姑姑也常魂不守舍,想来寻你,可又放心不下家里头。何况阿爷也不让,说女流之辈出门在外不安全,更不许晴阳来。我着急,就趁着天黑偷跑出来了。”
“什么?!”苏羽之又气又急,“你这不懂事的孩子,怎么能……”责备的话没说完便连连咳嗽,险些背过气去,吓得晴阳忙又哭着认错。
“二叔别生气,晴阳知错了。我原也留了书信给阿爷的,横竖我已经来了,只等您好了,怎么罚我都使得。要么您现在就打我几下出出气,晴阳跪在这里认罚。”
说着便在床前跪下,哭得眼泪糊住了脸,煞是可怜。
苏羽之如何狠得下心去罚他?撑起身坐好,将晴阳拉起,微凉的手指轻触面颊拂去泪水,眼中疼惜:“我岂是要罚你?戆小子任性,可曾想过此时此刻阿爷和姑姑有多担心?这一路上万一有个闪失,他们伤心一辈子,二叔更有何面目去见你爹娘?”
晴阳心头一凛,说话便抖了:“什么见爹娘啊?晴阳的爹娘都不在了,晴阳只有二叔。二叔别死,不要丢下晴阳啊,哇——”
苏羽之恍然竟无意将话说重了,加之方才一番紧张,连日来内心里积压的恐惧,生离死别的患得患失,让这未经世的孩子一时难以承受,无所适从。
一年前师娘去世时已叫晴阳伤心得够呛,至今未能释怀。苏羽之是他相依为命的亲人,实已如父般,岂非更难舍?于是乎哭得惨绝,直叫旁的人也受感染,不免黯然。
苏羽之直将晴阳揽进怀里,当着众人独自先笑:“好了好了,是二叔说错了!百年之后的事,不提不提。活得好好的,谁要死啊?二叔还没看见晴阳中状元呢!要死还早着。乖了乖了!”
晴阳埋脸撒娇:“百年之后也不许提!”
“行行行。”
“晴阳不考状元。考状元要去京城,徐夫子去了京城就不回来了,我不要跟他一样。”
“成成成,状元也不考。不过,”苏羽之轻轻揪住晴阳两边耳朵强行将小脸扶正,半垂睑假意威胁,“书还是要念的。”
晴阳噎了噎,小脸噌的飞红,嘟嘟囔囔狡辩:“我、我有好好做功课的。”
“噢,”苏羽之还有些累,便靠在床头抱臂假寐,随口吩咐,“《金匮药略》第二卷第三篇,背来我听听。”
晴阳低头捂脸,窘迫万分,扯扯苏羽之袖子,老实承认:“二叔我错了,回家去抄十遍行不行?”
“回家!”苏羽之忽而重复轻喃这两字,双目瞳光深邃。继而出人意料掀被穿鞋,要下床来。
杜唤晨忙拦住:“先生要做什么?我吩咐底下人去即可。”
苏羽之压了压对方的手,坦言:“小可,告辞。”
杜唤晨讶然后激动地反对:“不行!你这样的身子经不起路上颠簸。”
“该走了。”
“什么话?岂是我等赶你走不成?伤不好不能走。”
“你有家我也有家,我不说你也该懂的,所以真该走了。”
懂?
——杜唤晨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懂,因为名叫“牵挂”的情愫他始终怀有,却不知牵挂的那头是否也同样挂念自己。或者他并不真的懂,可是没有强留的借口,只能任其自由。终究无奈,还有一丝莫名的难舍。慨然这几日同苏羽之说的话,竟较素日父子间更多些,更亲昵。也知道了,原来过去的失落,其实只是“寂寞”。
看着对方慢慢穿好衣衫,撘住小侄子的肩头蹒跚往外走,杜唤晨忽然生出不可名状的恐惧,仿佛此一别,今生难相见。有别于儿女情长的缱绻,杜唤晨已将这相识不过半月的大夫引为知己,譬如兄长。情义难舍,不忍分离!
克制着再次过去阻拦的冲动,转头看槐真。小小的娃娃本来依在自己腿边,此刻竟也愣了,无意挂下两串珠泪在颊上。杜唤晨心头一紧,想将她抱起哄慰。而她却径自走过去,不寻苏羽之,反捉住了晴阳的腰。
小子低头,对上一张楚楚的脸庞。
“哥哥不要带走苏伯伯。哥哥带槐真一起走。”
——水花飞起,一尾草鲤被钓线扯上半空。晴阳望着沈嵁娴熟的动作,眼底满是笑意。
“大哥不做生意,也是有生路的。”
沈嵁挑眉递来戏谑的一眼:“不比你。四岁的妹妹就对你一见钟情。”
晴阳错愕,脸上微红:“不是那么回事儿!”
“反正她没搂着我的腰。”
“哎呀,越说越不像样了!都说没有了。”晴阳少有的失态,说话都有些结舌,“那个,那个,那时候槐实还在娘肚子里,她也没有兄弟姐妹,跟长辈又不亲。那那,她不是喜欢二叔嘛!舍不得,所以就、就拉我垫背,想让我一起劝二叔。”
沈嵁直点头:“知道知道,她喜欢二叔,顺便连你一起喜欢。”
“不是啊——”晴阳嚷起来,脸上都快红出血了,“小孩子懂什么呀?她就是把二叔把我当亲人了。亲人!她想要个家。”
“所以你们如今在一起,你真的就是她的家,是全部啊!”
晴阳怔住。他怀疑大哥并非顺口说此一句。一直以来的调侃玩笑,只是为了提醒自己,那个四岁起就喊他“哥哥”的女子,除了他,此生可能一无所有了。
“二叔说他的家人不在那里,所以没法当杜家是自己的家,他必须回家去。”晴阳垂眉,眼望着清浅的溪水,眸光又显得深远起来,“真儿问是不是家人在哪儿,哪里便是家。二叔说是。于是真儿就问做二叔的家人好不好。她让二叔带她一起走,她要跟我们回家。四岁,我认识真儿的时候她才四岁,小得像个福娃娃。我以为她随口说说的。”晴阳的头抬了起来,眼中有了晶莹的光,“可是四年后她还是跟我说要跟我走,约定等她满十六岁,我未娶的话,她便来嫁我。十三岁,她来叶家找我,我承诺此生不作他娶,三年后定花轿上门迎她。三年后,我回来这里,她没有等我。”
槐真没有等着晴阳的花轿。那年春景正浓飞花成雨,晴阳跪在后山墓群前,面对着四座坟头,四块石碑,四位千思万想的亲人,荒草凄凄,心头也凄凄。
然而那杂草丛中随风摇曳的,不正是如草芥一般坚忍却比小草更绮丽的野花么?它们点头问安,就像归家的游子总能在村口门前看见的远远眺望的身姿般,用尽全部的热情欢迎故人归家。
仿佛亲上在前,晴阳伏地叩首请安。
“二叔,姑姑,阿爷阿娘,晴阳回来了。”
宛如回馈,原野上蓦起一阵旋风,直刮得飞沙走石落英缤纷。晴阳下意识撇过头以袖掩面,却无意间在风的路径上发现了熟悉的身影。小小的女子,同样拿袖子挡住了半边的面容。但灵犀互通的人一眼便相认。
风过后四目相对,晴阳笑了,伸出手来邀请。女子欣然交付,在他身旁轻轻跪下,同样对着石碑顿首请安。
“伯伯,槐真也回来了。”
又一阵风起,却较之前轻柔和煦,一如慈父大掌的抚摸,母亲柔荑的轻触。年轻人交握着两手不愿松开。
槐真问:“晴阳哥哥娶亲了?”
晴阳笑:“没有啊!真儿许了人家?”
“也没有。”
“你今年十六岁。”
“嗯!哥哥的花轿,我等着。”
“好啊!”
叮铃——
那是晴阳手腕上银铃的歌唱。
如今抚着右腕上的银镯,晴阳只是愧着,也疼着。
“真儿说的故事我从不怀疑,但我总不能完全想起。所以也不明白,为什么从杜家回来后二叔突然将我的身世和盘托出?我记得自己冲出家门,是姑姑去找我。她又说了什么使我原谅了二叔的欺骗?我为什么不肯立即回沈家去?这些我却都想不起来了。另外之前槐真疑心建业叔知道猴儿欢药里所添的手脚,我倒是想起,姑姑跟我提过,当年二叔刚来,建业叔嫉恨他占了徒弟的名分,便在二叔药里作了古怪,导致二叔呕血不止,险些丧命。这是杀人害命啊,可阿爷没有报官,更将建业叔一直留在身边,又是为什么?岳父告诉我二叔身上中了毒,是什么毒谁下的?二叔明明喜欢姑姑,为何宁愿亏欠她一生都不肯娶?不明白的事太多了。而且,这桩桩件件里,我总觉得,觉得,”晴阳眼中流露出莫名的恐惧,“我不是想不起事,而是想不起人。一个串起所有这一切,勾连了过往与现在的人。漏了他,我的记忆永远是断续零散的碎渣,没有头绪。”
沈嵁直直凝望着晴阳,手中的钓竿无力垂在水面上,随波逐流。他忽认真道:“我知道那个人是谁。但我不能说,因为你不会信。”
晴阳点头:“我明白。你们每一个人都知道我的过去,也愿意随时对我讲述。”
“可是你不想听。”
“对,我不想听!因为我想不起来,那些过往便只是故事而非真相。这感觉好像一起冤案,我明明什么都做过,可所有人都说我做了。我很无奈,也很迷惘。我无法判断自己,更不知道要如何面对眼前这些出现的人与情感。失忆与冤案的差别,或许仅仅在于,你们也许是对的。但此时此刻,我不能确定这一点。”
沈嵁沉吟片刻,点头:“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我们这么多人,说出来的故事拼凑在一起,纵然个人感受不同,总多少能还原一个过往的概貌。那么你在意的究竟是什么?你想证明什么?”
“我想证明的,恰恰也是最难证明的。”晴阳站起来,长身迎向这山野的风,衣袂飘飘,兜不住心头的沉重,“时间啊,它过去又来,谁能保证今天不是昨天,此刻不是明日?是脸上的皱纹吗?多一天便多一条。还是纸上的字?多一天便淡一分。人生没有树干上的年轮,一圈圈刻下时间,即便所有人都说此刻是秋日,怎知海的那一头不当它是春始?于是我是谁?谁是我?看不清眼前的自己,我便走不到未来。”
又一阵风来,沈嵁追着它的路径望向远方,开始敬畏起了流年。
回家时日头已将西斜,兄弟谈笑着走进天井,迎面是一片愁云惨雾。
小堂快哭了:“小师叔不好了,东东西西不见了。”
晴阳心下一颤,头一件想到在人群里找槐真。她正坐在小屋门槛上,显得失魂落魄。
“真儿!”
槐真抬头看着眼前的丈夫,沉默了许久,终于落下一滴泪来。
“晴阳哥哥,对不起,我没看好他们。对不起!”
晴阳将人狠狠揉进怀里:“不是你的错,与你无关,不许自责。”抬起头来问其余人,“几时发现的?有生人来过?”
谷奕人过来递上一张纸,神情复杂:“恐怕不是叫人掳走的。”
晴阳扫了一眼,认出是东东的字。
“爹爹娘亲,我和西西会照顾好自己,你们不要担心。长空我们带走了,它会给你们带信的。——东东字”
晴阳大骇:“这是!”
谷奕人点点头:“落欢不听劝,已经去追了。你们回来正好,我也出去找找。西西鬼主意多,他们未必走大道,兴许还绕远些。我们分头吧!”
言罢,折身向外去了。
晴阳攥着留言,手不住颤抖:“是我,都是因为我!”嚯地站起,也往外跑。
槐真下意识唤住他:“晴阳哥哥!”
晴阳顿住,回头,无言的凝望后忽奔回捧起槐真脸来深深一吻。
“等着我,真儿!”他誓言字字如钉落楔,“我一定把孩子们带回来。回来在一起,绝不分开了。”
女子垂泪,半是担忧半惊喜。
“不管你们在哪儿,真儿会一直在这里,一直等你们回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