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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镜花水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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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人屏住呼吸,攀爬过曲折的壁道,却见不远处的石室里,灯光熠熠,照如白昼。石室正中,站着一个身长玉立的锦衣少年。那少年大约十七八岁年纪,穿着一身月白色的苏纹锦缎直襟长袍,头戴金冠,明珠别顶,长得明眸皓齿,极为明艳动人。一张白皙光洁的芙蓉脸,一双似嗔非嗔的桃花眼,两弯婉转含情眷烟眉,眉心一点殷红的朱砂痣,更觉丽质天成,别有一股娇柔妩媚。他的手中却握着一柄短刀,唇角含着一抹森然笑意,冷冷看着地上的青年。
青年的右腿受了伤,正汩汩淌着血,恨恨地看着锦衣少年,大声喝道:“陈商,你疯魔了么!胆敢对本宫动手!活腻了不成!本宫乃是大清当朝的太子殿下!你伤了我,父皇绝不会饶了你,必定要灭你九族!”
那美丽少年却是仰天大笑:“杨克,是你疯魔了吧。我陈氏一族活在这世上的,就只剩我陈商一人,你说,皇上怎么灭侯爷我的九族啊?”他的声音清亮动听,容貌又艳丽非常,让人移不开目,而神情却狠戾乖张,与他柔美的气质格格不入。
他缓缓蹲下身子,朝杨克的左腿又是狠狠一刀,杨克发出凄惨的叫声,陈商却哈哈大笑,一双桃花眼流光溢彩,分外迷人:“太子殿下,你说过,只要你登基,就要把本侯剥皮抽筋、挫骨扬灰,你说,我等得到那一天么?”
杨克从陈商的脸上看到了杀意,不由哆嗦着往后移动身体,眸中有了一丝瑟缩:“你……你……”他突然大声疾呼起来,“来人哪!!快来人哪!!谁能救下本太子!!本宫赏他黄金万两!城池十座!!再许他封侯拜相!!”
陈商的笑容愈发灿烂,手中的刀不停,又在杨克的左手臂补了两刀:“太子殿下。这里是冷月山庄的地宫,除了谢峰,没有人能够打开地宫的门。所以,不会有人来救你。要怪就怪你实在愚蠢,怎么会轻信百里追云那老妖妇的话?”
杨克喃喃道:“对了……谢峰……还有谢峰……”他竭尽全力声嘶力竭地喊道,“谢庄主救我!救我啊!!谢庄主!谢叔叔!你若能救我,我定让你位列三公!!再追封你谢氏祖上三代!!让你谢氏一门享尽世间富贵荣华!!”
陈商嗤笑不止:“太子殿下果然大方。不过,你也太小瞧了谢峰罢。你想想他父亲是谁?谢氏祖上三代又是什么人?说出去笑掉大牙,他本就是汝阳王嫡长子,你封赏他?你拿什么封赏他?巨鹿王?还是邯郸王?”他又扎了三刀,刀刀深可见骨,偏偏不在要害,杨克几乎疼厥了过去。陈商愈发开心,笑容更甚,“我告诉你,谢峰乃是我母后的师兄,我还得唤他一声谢师伯。杨克,你说,他是帮你,还是帮我?”
杨克显然已经力竭,鲜血的流失已经让他的脸色变得惨白,他哆哆嗦嗦地道:“陈商……你莫要太得意……就算父皇护着你……我母后也不会放过你……我舅舅……狼王殿下……一定会率百万女真铁骑……踏平燕云十六州……到那时……父皇一定不能保全你……”他呵呵冷笑起来,唇角兀自淌着血,“……就算杨显……也救不了你……你……这个亡国的贱种……”
陈商的目光阴沉下来:“你说我什么?”
杨克已知自己再无活路,反倒不再畏惧,只是紧盯着陈商,讽笑道:“我说你,这个……以色事人的……亡国贱种……你们陈氏一族……都是些没脸没皮的……贱种……你同杨显的那些龌蹉事……”
陈商勃然大怒,抬手就给杨克两个耳光:“你再敢污蔑二哥,我就拔下你的舌头!”
杨克的半边脸肿了起来,喘息着大笑:“陈商……你这个没心肝的白眼狼……骂你祖宗不要紧……说杨显你就跳脚?对了,对了,老二他是你的神……亵渎不得……老四说得对……你不过……老二的一条贱@狗……”
陈商狠狠掐住杨克的脖子,一双美丽的桃花眼里尽是暴戾杀意:“杨克,上路前我就让你做个明白鬼。你实在太不了解你父皇的心,真是愚不可及。你难道看不出,皇上他早就想除掉你?只不过碍于渤海郡国,不能擅自动手罢了。”他的手一点点使劲,眼见着杨克的脸开始发紫,唇边露出一抹轻笑,“皇上根本没有把你当儿子看待,你且想想,他怎么会把汉人的江山传给半个女真人?刘皇后才是皇上的发妻,二哥才是他名正言顺的嫡子,天命所归。所以,杨克,你永远不可能等到登基的那一天,你这个位置,本就是二哥的,现在不过物归原主罢了。”
杨克的眼出露出了难以置信的哀戚,他的哽嗓已被陈商死死掐住,只能发出嘶哑的呜咽,脸色紫青,再也说不出一句话。陈商的脸上露出笃定的微笑,手指猛一收力,却被一股大力握住了脉门。他面色一沉,抬头看了一眼来人,垂眸怒喝道:“瀛洲!你找死么!”
来人是一个俊朗青年,伸手挡住了杨克的要害。他单膝跪地,恭敬地看着陈商:“爷,您已把太子殿下伤成这样,出口气也就罢了,何必取他性命?太子毕竟是太子,若东窗事发,皇上未必保你,秦王殿下也……未必保得住你。”他的声音低沉而恳切,“他们姓杨的家事,您一个外姓人,何必插手?眼下,保全您自己,保全陈氏宗嗣,才最最重要。”
陈商抬脚便踢在来人的胸口:“爷做什么事,不需要你来提点。滚开!”
那人却咬牙忍住,依旧言辞恳切道:“爷,你若生气,打骂人都容易得很。但何苦同自己的身家性命开玩笑?”
杨克绝处逢生,终于脱了桎梏,仿佛看到了救星,勉力向那青年身边挪动。无奈伤势过重,血流不止,哪里还动弹地了半分,唯有哀哀道:“柳……柳瀛洲……你救驾有功……放心……本宫必定不会为难……你家主子……你尽管……”
然而话还没说完,陈商的短刀已到眼前,那刀锋闪着阴冷的寒光,杨克咳得面无血色。就在刀尖即将刺入他咽喉的那一刻,柳瀛洲的手却死死握住了陈商的刀刃,浓稠的血液汩汩落到杨克的脸上,血腥味扑面而来。
陈商的眸光变得极为狠厉:“柳瀛洲!你再敢拦着爷,爷就连你一起杀!!”
柳瀛洲只淡淡道:“论身手,爷决不是我的对手。爷杀不了我的。”
陈商面色一变,露出哀戚之色:“瀛洲,连你都不听我的话了吗?连你都不帮我了吗?”他的那双桃花大眼此刻楚楚可怜,“我今天不杀了杨克,便再也没有机会了。我已经把他伤成这样,他怎还会饶过我?”
柳瀛洲道:“天下无不透风的墙。爷杀了太子,秦王固然得利。但只怕秦王到时为了自己,难保不弃卒保车,把爷给舍弃了。爷,请三思。”
陈商哈哈大笑:“那我便赌一把。赌二哥会不会舍弃我。”他盯着杨克,刀刃又近了几分,“若用我的性命可以替二哥扫平道路,若二哥可以得偿心愿,我死何足惜!!”
柳瀛洲微微愣神,眸中闪过一点哀戚。而就在这瞬间,陈商的短刀划过他的掌心,准确无误地插入了杨克的咽喉。杨克未来得及发出任何声响,便一刀毙命,只是双目睁着,死不瞑目。
石室中一片诡异的静默。
却见陈商缓缓站起身,雪白的两腮染着几滴鲜血,却更添艳色。柳瀛洲依旧直直地跪着,一言不发,突然,他从腰间拔出佩剑,猛地刺入杨克的尸体,又大力划了几道,把那几处致命的刀伤划得血@肉@模@糊。他回转头,声音依旧淡淡的:“爷,事已至此。杨克并不是您杀的,而是,命丧于我柳瀛洲之手。”
陈商神情一滞,复而笑着点点头:“瀛洲,你很忠心,很好,很好。”
壁道中的谢三、陈冕诸人却已经看得目瞪口呆,如坠云里雾里。眼前的一切太过于诡谲,死去的杨克,以及面前的陈商和柳瀛洲,都仿佛是横空出现的一般。陈冕细细皱眉,那个名叫陈商的美丽少年,眉眼间竟与子彦有七八分的神似,只是五官更为精致和艳丽,仿佛是一件上好的瓷雕,俊采丰神。而那杨克,却被称为太子?大宋朝的皇帝眼下不过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又何来的太子?而这三人口中的皇帝,又是何方神圣?这一切,实在匪夷所思、怪诞不经。他转过头看着冷云峰,眼中尽是疑惑,冷云峰却摇摇头,亦是凝神皱眉,仿佛在苦苦思索着什么。
四人正面面相觑,眼前却是剑光一闪。谢三身形一避,却见那柳瀛洲的剑已逼到面前,剑尖滴着血,神情肃穆:“你们是何人?是四爷的人?还是,百里追云的人?”
陈商亦拔剑道:“瀛洲,杀了他们!”他飞身一剑,直取站在最外侧的冷云峰面门,“百里追云那老娘们喜欢女人,手下尽是些娘们儿,这几个小卒定是杨朗的爪牙。”
冷云峰却愣在当场,低声喝道:“我乃冷月山庄庄主冷云峰。你们又是谁?又是如何进入我冷月山庄的地宫?”
陈商的剑一滞:“笑话!我师伯谢峰做了二十多年的庄主,哪里跑出你这个小子来冒充?”他说话间又连劈三剑,剑剑攻向冷云峰的要害。谢三心中大骇,欲回身施救,却见陈冕已一把将冷云峰抱住怀中,身形一转,避过攻势,右肩却被陈商的长剑直直穿透。
然而,更为诡异的事发生了。大家亲眼见着那柄长剑穿过陈冕的右肩,却没有发出任何声响,更没有流下一滴鲜血。陈冕瞪大眼睛,看着剑尖穿透自己的肩胛骨,而自己没有任何一丝感觉。
是的。没有感觉。仿佛一切只是幻影。
陈冕怔怔地伸手去摸眼前的剑尖,却什么也没有碰触到。只能看见这柄剑,却,怎么也摸不到。
惊讶的不只是陈冕,还有拿着剑的陈商。他突然发狂般地挥剑乱舞,长剑发出凌厉的呼啸,纵横交错地穿过陈冕的身体,但是,却只是在空中乱挥而已。陈冕和冷云峰依然完好无损地站在陈商的面前。
这,是怎么一回事?
陈商瞪着一双桃花眼,踉跄地后退了几步,指着眼前的四人:“你们……是人是鬼?”
谢三却盯着他,几乎咬牙切齿地说道:“你说,冷月山庄的庄主叫谢峰?是哪个谢峰?”
陈商正不知如何回答,一股凌厉的掌风却迎面袭来,他本能得侧头避过,右边还是被扇了一记响亮的耳光,白玉般的腮帮子立刻鼓起了一道红红的掌印。
陈商心头窜起无名业火,待看清来人,这股业火却立刻委顿了下去。他露出一副委屈的模样,瞪着一双小鹿般无辜的漆黑眸子,期期艾艾地喊了声“师伯”。
那人约莫在四十上下年纪,一身青色长袍,身材颀长,眉目清秀,面色略显苍白,留着几缕长须,眉宇间甚是飘逸出尘,冷冷看着陈商:“你这孽障!在我冷月山庄里杀了杨克,是要坑死我么?若不是看在你姓陈的份上,我早挑断你的手筋脚筋,免得放你出去祸害他人。”
陈商捂着自己的半边脸,眼圈一红,眼泪差点没掉下来:“师伯息怒,是杨克想要杀我,我一时失手罢了,我也没想着要他性命。他辱骂我父皇和母后,又辱骂我陈氏列祖列宗,还扬言要开门揖盗,让女真人踏平燕云十六州,是可忍孰不可忍!”
那青袍客叹了口气,转过身朝谢三诸人作了个揖:“在下冷月山庄庄主谢峰,不知诸位为何擅自潜入我派禁地?”他神色怡然,右手却已经扶在了腰间的佩剑上,“自冷月山庄创建以来,唯有冷氏家族嫡系子孙的鲜血,方可开启地宫之门,诸位是如何进来的?”
陈商在一旁道:“师伯,也真是奇了怪了,我本想替您结果了这几个擅闯禁地的小子,可就是怎么也砍不到他们,莫不是百里追云那老贱婢又在耍甚么妖法么?”
谢峰瞪了他一眼,却听一个幽幽的声音问道:“既然唯有冷氏家族嫡系子孙的鲜血,方可开启地宫之门,你又为何姓谢?”
谢峰转过脸,蓦地便愣住了,仿佛被施了定身术,呆若木鸡,一动不动地盯着冷云峰。
陈商却道:“废话!我师伯姓谢,自然是因为他爹姓谢。怎么?尔等竟连昔日的关中四杰快刀谢三都不知道么?”
段介安转头愣愣看着谢三:“三哥,这人莫不是疯癫了?怎的满口胡言乱语?你尚未成亲,又哪来的这般老的儿子?看这年纪,做你叔叔也绰绰有余。”
谢三薄薄的双唇紧绷着,只管盯着谢峰,仿佛要从那眉眼中看出什么端倪来。却不料那谢峰竟“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仰头看着冷云峰,仿佛是试探着,低声唤道:“舅……舅,是你吗?舅舅!”
冷云峰怔怔道:“你……唤我甚么?”
谢峰哑声道:“舅舅,我是……阿峰啊。”他的目光盈盈,清癯的脸上隐隐透着一丝哀怨,“我是戊辰年二月初八生人,舅舅,您可记得?”
“戊辰年二月初八……”冷云峰的面色瞬间变得惨白,连双唇都退却了血色。他摇晃着往后退了几步,露出一丝惨笑,“记得……我自然……记得……你是……你竟是……”他转头看着谢三,已然语无伦次,“这实在是太怪诞了……怎的就见到他了……”
谢三亦震惊地看着谢峰,猛地俯下身:“你是谢峰?峰儿?我的峰儿……他……不过还是一个两岁的稚子,你怎么……”他伸出双手,想去抚摸谢峰的脸,却只是触及到了虚无。原来,眼前的,只是一个幻影,看得见,听得见,却摸不着。
谢峰亦伸出手,两人的手指穿透了彼此的身体,却怎么也抓不住眼前的幻象。谢峰的眼中淌下泪来:“爹……你是……我爹?爹!孩儿就是谢峰啊!冷月山庄的地宫可以见到过去未来,天可怜见!竟让我见到了您!”他猛地在地上磕了几个响头,额角渗出了几丝鲜红的血,“孩儿不孝,刚才一时间竟没有认出爹!”他又抬起头,“爹!您的教诲,孩儿字字铭记于心,爹的仇,孩儿也已经替您报了。只是,孩儿没有照顾好妹妹,有负爹昔日所托。爹还有什么心愿未了,孩儿虽然愚钝,但也一定不辱使命,更不会让爹的一世英名蒙羞!”
谢三怔怔听着,仿佛坠入了怪诞不经的梦幻之中。他的目光掠过谢峰失魂落魄的身影,落在冷云峰惨白的脸上,心中有千言万语要问,一时之间却如鲠在喉,不知从何开口。
突然间,少女清脆悦耳的笑声从身后兀自传来,那声音妖媚入骨,摄人心魂,腻得人几乎移不开步:“啧啧,父慈子孝,真是感人哪。”
谢峰猛然回头,脸上的表情瞬间退却,脸色亦阴沉下来,他缓缓站起身,全身上下都变得极为肃穆,他淡淡道:“你怎么进来的?”
那少女看似极为年轻,也就十六、七岁的模样,一身火红的轻纱拢着妙曼身姿,乌黑的长发随意披散,眼波如水,巧笑嫣然。她光裸着一双白玉似的脚,步步妖娆,玲珑的身姿穿过谢三诸人,在杨克的尸体前停下了脚步。女子斜睨着眼瞥了一眼死去的青年,眸中尽是鄙夷:“赫连哲哲竟生了这等没用的草包。”又转过脸冲谢峰柔柔一笑,“阿峰何必明知故问呢,冷月山庄的后人又不止你一人,还有你那阿云妹子啊。”
谢峰的右手紧紧按着腰间的佩剑,紧绷的双唇艰涩地吐出几个字:“你,杀了阿云?”
红衣少女嗔道:“我哪里舍得啊。”她举起雪白的膀子,漫不经心地抚弄着自己的长发,殷红的指甲泛着盈盈的幽光,善睐明眸一一掠过诸人,吃吃笑道:“阿峰难道不知,我这人最是怜香惜玉,你那妹子长得这般好看,我看到她,半边身子也酥了,哪里还想杀她?如此美人,还没一亲芳泽就杀了,岂不可惜?”
陈商勃然大怒:“百里追云你这老娘们!老妖妇!你把云姨怎么了?”他手中的长剑一动,却被谢峰死死按住:“商儿,坎上震下,你往屯位走。”
陈商却道:“师伯!我们三个人一起上,难道还杀不了这个老妖怪?”
百里追云直勾勾地盯着陈商,声音益发地婉转娇柔:“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呢。”她柔美的脸庞笑靥如花,“陈商,莫说你们三人联手,就是你那便宜娘欧阳丽华在这里,或者,再加上段阿奴,他们师兄妹三个加起来,也绝不是我百里追云的对手。阿峰,你说是不是?”她嫣然笑道,“阿峰,你这些年练功有懈怠啊,你看你,白发都长出来了。啧啧,师姊我可是日日精进,如今还是青春永驻,你可要好好向师姊学学才是哪。”
谢峰漠然道:“学你?学你拿初生婴儿的心头血练功么?百里追云,你今天这个样子,怎么对得起师父他在天之灵!”
百里追云神色一变,掩唇笑道:“我如今这个样子,难道不是他逼得么?”她又朝谢峰走进了一步,眼中尽是阴仄恨意,“那个老东西也不知什么缘故,从小就看我不顺眼,说我心术不正,处处防贼一样防着我。明明我的天分好过欧阳丽华百倍,他却把本门绝学尽数传给那妮子!明明我才是他的亲侄女,他却把教主之位拱手送给了外姓!他是我亲叔叔,却只听信外人,从小就为难我,我爹娘是瞎了眼,才会把我托付给这个老东西!”
她说得激动起来,一张艳若桃李的脸露出狰狞之色,周身上下尽是凌厉煞气:“他不是说我阴险歹毒么?我自然不能辜负他的期望!”说话间,五指翻飞,一柄玲珑软剑如出穴之蛇,泛着嗜血的幽光,迅捷无比地刺向谢峰的眉心。
谢三大惊失色道“峰儿小心”,拔刀飞身而起,刀光闪过,却如穿墙而过一般掠过百里追云,一刀砍在了对面的石壁上,发出一声惊天巨响。他这才记起,此间时空交错,不过是永远触摸不到的镜花水月,然而此情此景却实在揪心,仿佛被人狠狠扼住了喉,喘不过气来。他茫然回过头,只能眼睁睁地望着谢峰,全身已经冷汗淋漓。
却见谢峰身形如电一转,拽着陈商的衣襟,猛地往后一推:“你们速速离开!莫要在此拖累于我!”言未毕,腰间长剑已瞬间出鞘,剑气铿然作响,以雷霆万钧之势一一格开百里追云的攻势。
谢三心中一凛,谢峰的招势果然源于自己的快刀,只是谢峰改刀为剑,气势虽然不如自己,但速度却更胜自己,招势绵绵不断,淋漓尽致,想到此处,心中不免微微有些得意。
不愧是我谢三的儿子!
百里追云微微有些诧异,却依旧咯咯笑道:“阿峰啊,你在冷月山庄隐居了十几年,果然剑术上又有大成啊。”她身形诡谲,软剑更是如鬼魅一般如影随形地缠绕在谢峰的四周。一时间,一青一红两个身影缠斗一处,剑影重重叠叠,石壁发出嗡嗡之声,飞沙走石,让人睁不开眼。
谢峰出剑如电:“你不必再浪费那些毒物。这里是冷月山庄的圣地,冷氏先祖的英灵庇佑着我,你的毒功伤不了我分毫。大师姊,你应该清楚得很,若没有那些毒物傍身,光凭刀剑上的功夫,你未必赢得了我。”他紧抿着唇,眸光熠熠,剑招如排山倒海一般将百里追云团团围住,“你是师父唯一的侄女,我不会杀你。只要你交出阿云。”
百里追云冷笑:“鹿死谁手,还未可知,就来同我谈条件?真是不知死活。”她的软剑忽长忽短,忽左忽右,变化万端,相较于谢峰的连环快剑,百里追云更显得气定神闲,软剑如蛇,不徐不疾地游走于谢峰凌厉的剑锋间,一时间,难分胜负。
谢三看得心惊,竟比自己临到绝境还要紧张百倍,只觉得自己的掌心都出了汗。心底唯有一个念头:不论此刻所见是幻是真,待出了冷月山庄,便是把整个大宋江山翻过来,也要找出这个叫百里追云的女人,一刀结果了事,决不可叫这个危险的女人危及到他峰儿的性命。
却听见冷云峰在一旁沉声道:“谢峰,她的破绽在气海。她练的是姽婳阴功,刺穿气海,便能破她的阴功。”
百里追云的眼中闪过一抹戾色,谢峰的剑锋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攻来。她双眉微微一皱,全身煞气陡增,罡气如杀,谢峰的剑被她的内力所摄,竟生生刺偏,只削落了她的一缕长发。
谢峰的剑并不稍顿,剑招如行云流水,环环相扣,两兵相接处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百里追云忍不住嗤笑道:“阿峰,你故意把我引到这里来,就是想克制我的毒功好杀我?可惜你的内力不及我,再硬拼下去,败的也是你。”
谢峰并不答话,手中的剑越使越快,如疾风骤雨般招招攻向百里追云的气海穴,两人的内力相撞激,发出岿然巨响,四周的石壁上尽是一道道深浅不一的剑痕。百里追云眼波一转,突然跳开身形,连使两剑疾攻冷云峰,谢峰面露骇色,身形一动,却被百里追云趁机回身一剑刺中了左肩,鲜血顿时喷涌而出,滴落在地上。
百里追云咯咯娇笑:“不过是你舅舅子虚乌有的幻影,你也会乱了心神。阿峰啊,你果真是个孝子贤孙。师姊我可喜欢得紧。”她眉间透出戾色,又纵横开阖三剑,逼得谢峰连连后退了数步。谢峰的左肩受了伤,右手的快剑便慢了数分,额角也沁出了汗,已有败落之势。
百里追云道:“阿峰,你若能现在就弃剑投降,师姊便饶你不死,还有你那妹子,我也不会杀她。”她的剑已逼到谢峰的眼前,谢峰侧身一避,右耳尖被削去了一小块,鲜血即刻喷出。
谢峰闷哼了一声,沉声道:“此处便是我冷月山庄历代庄主的墓地。我今日若战死,也算是落叶归根,死得其所,对得起冷氏列祖列宗。”他横剑在手,“剑在我在,剑亡我亡,师姊若有本事,尽管来取我性命!”
“好……”冷云峰觉得自己的心里仿佛被人剜去了一块,那种刻骨的滞痛充盈于胸,竟不由自主地说道,“谢峰……大丈夫能屈能伸,要审时度势,随机应变……”他声音有些发颤,“你若死了……可对得起……我么……”他欲言又止,艰难地开口说道,“……你的母亲希望你一生平安……你可明白?”
谢峰的身形一震,手中的剑亦微微一颤,目光却痴痴地看向冷云峰,口中低喃了一句,只是听不真切。
百里追云亦不再攻,神闲气定地看着谢峰:“好志气!阿峰,不知道你那二师兄见到你此刻的模样,是否会替你流几滴伤心泪呢?”
谢峰面色一变,怒喝道:“住口!”
百里追云的声音极为魅惑:“阿峰啊,难得能见到你恼羞成怒的样子,师姊心里真是高兴。你敢说,当年在临安城下,你没有同你妹子一样的心思么?”她微微一笑,明眸如水,“师姊知道,你这辈子最敬重的就是你爹。不过,俗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怎么不同你爹说说,你这十几年来把自己关在冷月山庄里足不出户,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谢峰怒极,右手一抖,出剑如龙,剑气凌厉,大开大阖。此路剑法极为精妙,看得谢三诸人呆立在场,即便眼前只是镜花水月的幻境,也叫人如痴如醉。如此高手,世所罕见,而两人的对决,更是惊心动魄。谢峰的剑带着怒气,呼啸而来,他的左肩受了伤,整个臂膀都染成了红色,此刻面带戾气,就犹如嗜血罗刹一般。
百里追云唇角依旧衔着笑,她转攻为守,剑招间更多了一分自在,竟低低哼起了曲子:“个侬本是多情种,但凭一人著平章。今生不识段郎面,便是花间也断肠。”她媚眼如丝,眼底却是讥讽之色,“昔日临安城烟花之地的这首《竹枝词》,阿峰难道忘了么?当年他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时候,你是不是像今日这般气恼呢?”
多年来隐秘的心事被陡然揭开,谢峰已怒不可遏,他将全身内力灌于剑锋,大喝一声,剑势横空,一招直贯而下。百里追云疾避,却已被他的剑气所震慑,身形一歪,连退数步,唇角缓缓淌下一抹嫣红的血来。她捂住心口:“无影剑?想不到你还有这手。师父真是偏心。”她忽而又一笑,“损敌八百,自伤一千,阿峰,只怕你现在比我还不好过吧?”
谢峰持剑而立,猛然一颤,一口鲜血喷洒而出,落在前襟,人亦跪伏在地,唯靠一柄长剑稳住身形。百里追云呵呵冷笑:“阿峰,即便你练成了无影剑,终究不是我的对手。”她提剑而起,一步一步朝谢峰走去。谢峰抬眼看着她,欲起身再战,却已无还手之力。
冷云峰和谢三几乎同时扑了上去,却扑了个空。谢三扶住冷云峰,感到怀中的人已浑身冰凉,不住颤抖,不由得揪心般地疼痛。眼看着百里追云的剑即将刺中谢峰的心口,冷云峰嘶声大喊道:“血!用你的血!谢峰!置之死地而后生!毁掉地宫!!”
百里追云的剑一顿,欲再刺,眼前却拉开了一条诡异的血线,逼得她往后一仰。地宫里发出了地崩山摧的声响。谢峰竭力用剑撑地,口中念念有词,地上的血蜿蜒流动,形成了一副流动的图像,将他紧紧围住。一霎时,强光万丈,刺得人睁不开眼,振聋发聩的声音此起彼伏,像是发生了最为恐怖的灾难。
冷云峰觉得自己的性命都要追随谢峰而去,他想喊住他,内心深处仍想再仔细看看他,眼前的景象却已经模糊而破碎,闪闪烁烁的人影慢慢淡出了视线。周围的一切渐渐平息下来,终于归于沉寂,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从来就只有他们四个人而已。方才的一切,不过一场梦幻般的镜花水月,来无踪,去无影,消散在时光的流沙里,唯剩下斑斑点点的哀伤,弥漫在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