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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指鹿为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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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三呆呆地站着,喃喃道:“峰儿……”他转过脸看着冷云峰,“他……怎么了?”
冷云峰浑浑噩噩地摇头:“我不知道。”他有些失魂落魄,双唇不住哆嗦,连声音都在打颤,“但愿……他能够平安……”
陈冕走上前,握住冷云峰冰凉的手,不着痕迹地将他拉到自己身边,低声道:“吉人自有天相。谢峰剑术超群,堪称一代宗师,自当逢凶化吉。况且,这也是多少年之后的事了,亡羊补牢犹未迟,何况未雨绸缪?”
谢三面色阴沉下来,待欲上前,肩头却被段介安按住。他转过头,正对上段介安探究的眼神:“三哥,这是怎么一回事?”
谢三一愣:“介安何意?”
段介安道:“你与冷云峰之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那个谢峰,到底是你的儿子,还是,他的儿子?”他面沉似水,“难道,真如洪惜所说,谢峰竟是你与冷云峰……三哥!你可是瞒了我什么?”
冷云峰不住冷笑:“段二公子,那些龌蹉事,你三哥自然不敢说给你听。”
谢三却定定看着冷云峰,缓缓道:“你觉得,我对你的一往情深,是龌蹉之事么?”
冷云峰万万没想到谢三会说出这样的话,怒极反笑:“谢三,你在说什么?我怎么一个字都听不懂?这真是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
谢三深吸了一口气,转头对段介安道:“介安,我瞒了你,是我不对。我与冷云峰之间,确实有诸多的误会。当时,我一心想替清清和我那未出世的孩儿报仇,岂料他从老人峰顶坠下,竟伤了头脑,根本记不得自己是谁。我便想,杀一个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的人,又有甚么意义?那时节,冷月山庄已落入洪惜之手,送他回去便是死路。我与他十余年的主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他虽然负我良多,我却实在不忍心见他被洪惜折磨,便将他藏在水寨中养伤。”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柔情,“后来的事……也是情不知何所以起……他,与清清如此之像,我如何能不动情?”
段介安听得懵了,只管盯着谢三,张开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谢三继续说道:“他那时不大清醒,我有时喝醉了酒……把他当作了清清……只是没料到,他竟是……”他叹了一口气,“阴差阳错之下,他腹中有了谢峰。事已至此,我只想好好待他,那时候,他与我,也是情爱甚笃。岂知,他渐渐恢复了神智,竟将我认作寇仇,几次三番要置我于死地,甚至,想杀自己的亲生儿子。”他微微有些哽咽,“我们原本还有过一个孩儿,不过在他腹中仅两三个月,他便狠心将胎堕下,弃了我与峰儿,竟跑去投靠陈贼。怎不叫我痛心疾首?介安,情之一字,最难说清。你或许对我心生鄙夷,然则,我只想告诉你,我对冷云峰之情,与你对公主之情,并不相差一分,不过,都是求而不得罢了。”
段介安怔怔道:“原来如此……原来三哥,竟也是个可怜之人。”
谢三叹息道:“然则,世间之事,从来情义难两全。他投靠陈贼,助纣为虐,我却不能罔顾天下大义。儿女私情,自然要放在一边。”他转过头看着冷云峰,“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你何苦要为虎作伥?你若能迷途知返,便随我回流花溪罢,我们一家团聚,共享天伦。”他的声音低沉而哀伤,“我本该大义灭亲,但是,我又怎忍心杀你?我宁可杀了我自己。冷云峰,你我之间的情意,你真的一点都不放在心上?你竟是如此铁石心肠么?”
冷云峰倒退了几步,身形一晃,仿佛是站立不稳,斜斜靠在石壁上:“如此说来,原是我冷云峰辜负了你?”他拊掌大笑起来,“谢三,我实在佩服你。你竟能颠倒黑白,指鹿为马。不过,你尽管放心,你我之间的种种,我片刻不敢或忘,一直铭记于心。”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讥讽之色,“谢三,你知道么,清清……她就躺在后面的石棺里,你可敢,把你刚才说过的那一席话说给清清听听?”
谢三正色道:“我谢三从未做过什么亏心事,自是问心无愧。今时今日,我只希望你能回头,不要一错再错。”
段介安亦道:“冷兄,若令妹在天有灵,定是希望你们一家团圆。三哥他,最是重情重义之人……“
“住口!”冷云峰厉声道,“段二公子!你甚么都不知道!如何能妄加揣测我妹妹的心思!”他抚住胸口,不住地喘着气,过于激动的情绪使他苍白的脸色变得通红,他看着谢三,“我只是为清清不值。谢三,清清待你……一往情深,至死不渝。而你……你……”他几乎说不下去,“清清……她是我的命……而她为了你……竟连我这个哥哥也不要了……谢三!你抢走了我这辈子最重要的珍宝!转眼却将清清的情意忘得一干二净!你许诺的一生一世呢?你不是要娶她为妻,与她双宿双栖,不离不弃么?”他冷笑起来,“原来人死了,所谓海誓山盟,只是过眼云烟。谢三,你的真心,亦不过尔尔。”
谢三道:“我对清清之情,始终如一,只是命运弄人。”他弯刀在手,一派凛然,“当初若不是你陷我入狱,我与清清早已儿女成双。冷云峰!清清固然是死在洪惜之手,但真正的始作俑者难道不是你?我与清清的孩子,难道不是断送在你的手上?我身陷囹圄,又被发配充军,难道不是拜你所赐?难道不是你买通洪桐县衙,对我用尽酷刑,废我武功?若不是我谢三命不该绝,在六洲城偶遇介安,或许早已经被折磨致死……”他的目光落在冷云峰被陈冕握住的右手上,心中升腾起一股酸涩的烦恶,“我杀不了你,是因为你毕竟是清清唯一的兄长,我不能叫清清伤心。后来你有了峰儿,我又怎忍心叫峰儿无母?冷云峰,你虽然负我良多,但我对你的情意,却不是假的。冤冤相报何时了?你难道,就不想想峰儿?你对我无情无义,难道连自己的亲生骨肉也一点都不怜惜?”
陈冕转头对冷云峰一笑:“云峰,此人喋喋不休,说话颠三倒四,真是纠缠不清,好生叫人讨厌。”
冷云峰亦笑道:“不错,简直叫人恶心至极。”他看着谢三,“我真是后悔。当初,真应该如你所言,买通洪桐县衙,把你弄死在牢里。而不是花钱把你赎出来,又用三万两白银,许你远走高飞。我果真,还是太妇人之仁了。”
谢三一愣:“你说甚么?”
冷云峰道:“我本不想说。但是,今日在清清的石棺前,我不得不说。免得清清在地下怨我恨我。当年,我连夜把你送进县衙,第二日,便叫人花钱把你从牢里赎出,又给你三万两白银,叫你滚出青州,永不再见清清。”他哂笑道,“也是我一时气昏了头,竟全权交给洪惜去办,不料让他做了手脚,还浑然不知。真是失策。”他一字一顿地说道,“然则,现在回想起来,洪惜倒是做得不错,可惜做得还不够绝,怎么就叫你活着回来了呢?”
谢三讶然失色:“你为何……不早对我解释明白?”他喃喃道,“原来,一直是我都恨错了人么?”
冷云峰道:“我为何要同你解释?你恨我,或者不恨我,与我又有什么相干?何况,你方才也说了,我那时被你和洪惜暗算,从老人峰顶摔下来,伤了脑子,一些事,都记不大清楚。”他的脸上浮现了一丝诡异的笑,“你不恨我,难道就会放过我?你既然对清清始终如一,便在她的棺椁前好好陪着她一世,想必她心里也是极喜欢的。谢三,你说好不好?”
谢三心里隐隐觉得不妙,提刀欲待上前,却感到脚下的地开始微微颤动起来。他一惊之余,却已经被一道横亘而出的屏障挡住了去路。冷云峰和陈冕已被隔在几步之远处,而他自己却已经寸步难移。四周,开始猛烈地震动起来,轰鸣之声,不绝于耳。
段介安拔剑怒喝道:“竟然有机关!冷云峰,你果真用心险恶!”
冷云峰冷笑不止:“是尔等心存贪欲,自寻死路,与我何干?冷月山庄是这么容易进来的么?赵扬花了多少心思,损兵折将,也未能探得究竟。你们兄弟情深,正好生死一处,也不枉费结义一场。”
段介安连劈三剑,却犹如劈在了铜墙铁壁之上,那屏障不知是何物制成,竟没有一丝破绽。
谢三冷汗涔涔,只是咬牙看着冷云峰:“没想到,你竟然如此狠心!”
震动愈来愈强烈,一道铁门从头顶缓缓落下。谢三和段介安犹如困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黝黑的铁门徐徐降落,冷云峰和陈冕的身影渐渐隐没。终于,一声地崩山摧的巨响之后,段谢二人被完完全全关在了这座密不透风的铁牢之中。
轰鸣之声戛然而止,四周,是一片森然的静谧。
冷云峰冷冷道:“地宫遍地都是机关,随便走几步都会有可能丧命。在这里,要杀一个人,易如反掌。外人擅自闯入,迟早都会是死路一条。”
陈冕沉吟道:“如此说来,介安和谢三……”
冷云峰并不作声。只见对面的铁壁渐渐变得透明,谢三和段介安二人的身影逐渐清晰起来。铁牢中,二人正全力挥砍着手中的刀剑,却始终无法在光滑的铁壁上留下一道痕迹。
段介安终于颓然地坐倒在地,不住地大口喘着气。他的衣裳已经沾了灰,发髻也有些凌乱,神色颇为狼狈。谢三俯下身与他说了些话,二人又站起身,开始在铁壁上细细摸索,似乎想从中寻出一点可以逃出生天的蛛丝马迹。
“他们看不见我们。”冷云峰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戾色,仿佛下了决心一般,冷冷地低声说道,“一切都该谢幕了。谢三,好好上路罢。”他缓缓扮下左侧的一个手闸,随着一声刺耳尖锐的响声,谢三和段介安前后的铁壁竟开始缓慢地相对靠拢。
陈冕的袍袖微微一紧:“你想活活轧死他们?”
冷云峰道:“我想这一天,已经很久了。我本不想在地宫动手,这样违背祖训。然则,我别无他法。若能杀了谢三,我此生便再无所憾。即便要我以死谢罪,也是值得的。”
此时此刻,谢三的神情已经恐惧而慌张,似乎大声同段介安说着什么。段介安的面色也随之变得苍白。二人分别用手死死抵住移动的铁壁,却根本无法阻其缓慢前进的速度。他们的身体渐渐靠近,直到背脊相互紧贴,铁壁仍然不断地缓缓移动。
谢三的额角开始淌出冷汗,他咬着牙,似乎在做最后的挣扎。段介安却突然仰天大笑起来,他转过头对谢三说着甚么,谢三也苦笑着伸出布满狰狞伤疤的左手,与段介安相握,脸上露出决绝之色。
冷云峰目不转睛地看着,似乎生怕错过谢三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他感到自己的心跳得异常的快,仿佛要从喉咙蹦出来,而小腹处也传来一阵钻心的绞痛。突如其来的疼痛让他不由自主地弓起身体,然而左手却依然紧紧握住手闸。
陈冕扶住冷云峰:“你怎么了?”
冷云峰摇摇头,脸色却异常地苍白。他突然觉得左手一沉,抬起头,却看见陈冕已拽住了手闸。
移动的铁壁也随之停了下来。谢三和段介安面面相觑,脸上的神情却是诧异而惊喜。
冷云峰只觉得下腹的绞痛随着机关被制而戛然停止。他心中疑惑,眉心微微一皱,道:“大公子做什么?”
“云峰,我求你一件事。”陈冕低声说道:“我答应过阿媛,无论如何,要放介安一条生路。我,不能言而无信。”
冷云峰道:“放了段介安,亦等于放了谢三。”
陈冕点点头:“确实叫你为难。我对不住你,因此只能求你答应。”
冷云峰的表情变幻莫测,他看着陈冕,紧抿着唇,迟迟不发一言。陈冕叹了口气,缓缓放开了手,别过脸去,神情却甚为落寞:“辜负你,或者辜负阿媛……世事终难两全。我终究不忍心叫你为难。”
冷云峰道:“大公子要做枭雄,却差了一点私心和狠心。”
陈冕道:“我知道,纵虎归山,必留后患。”
冷云峰道:“他日你同段氏决裂,你与段介安自然势不两立。终究要成寇仇,今日不杀,来日也是要杀。你饶过他一次,难道次次放过他?大公子今日不杀他,只怕,反受其累。”
陈冕道:“我时常苛责子彦,怨他优柔寡断而妇人之仁,其实,我何尝不是如此。只是,子彦可以随性而为,我却不能。即便没有狠心,也要装出心狠的样子。”他苦笑道,“世人都道我心狠手辣,日子久了,我也不知道自己的真心究竟是什么。只是答应阿媛的事,却不能不恪守承诺。其实我心里,总记得介安少年时与我交好,亦不忍心,见他枉死,更不愿,阿媛伤心。”
冷云峰幽幽叹了口气,终于缓缓放开了手,手闸慢慢回到了原位。困住段谢二人的铁壁亦慢慢开始向后退。铁牢中的谢三和段介安此刻劫后余生,喜极而拥。冷云峰则面无表情地推动另一侧的机关,却见刺眼的红光闪烁,段谢二人四周的石壁如斗转星移,几番回旋,一切都归于沉寂。
冷云峰淡淡道:“地宫的墙壁,每一道都有机关,随意动几番,就是死路,或者生门。”他转过头看着陈冕,“大公子放心,你既然要段介安活,我便送他们二人回去。只要他们稍稍动些脑筋,自然可以原路返回。”他微微冷笑,“谢三纵然有贼心,刚才经历大难,想必不会再冒险。只是,他们若执意要寻死路,我也是没有办法。”
“云峰,是我亏欠了你。”陈冕心中不免生起一丝歉意,“只是,你方才说的违背祖训是何意?若你真的用地宫的机关杀了谢三,又会怎样?”
“违背祖训者死。”冷云峰道,“我本想与谢三同归于尽。你拦住了我,却也算救了我的性命。所以,大公子不必觉得亏欠我。”他看着陈冕,“世人只道,得冷月山庄者得天下,却不知,这冷月山庄的地宫不过是惑人的毒药,它可以让你看到过去未来,却根本无法改变你的命运。而你所看到的,不过一幕一幕未知的片段而已。”他苦笑,“你每一次进来,都不知道会经历什么,看到什么,于是,你越恐慌,越害怕,越担心,生生要将自己逼疯。”
陈冕疑惑道:“你曾今见到过甚么?”
冷云峰静静地看着陈冕。他心里缠绕着无法言喻的痛楚,却根本不敢说不口。
看到了甚么?
曾看到了甚么呢?
那时候,清清刚刚死去的日子里,他浑浑噩噩抱着妹妹的尸体第一次进入这一方禁地,他看到的却是金戈铁马、横尸遍野。
他拼命地呼喊,却没有一个人听到他的声音。
他甚至看到了自己,仿佛是很多年以后的自己。
冷云峰眼中缓缓淌下泪来。陈冕握住他的手:“云峰?”
“我……”冷云峰有些哽咽,一个声音在心底不住说道:我看到了,我看到了……你为我而死……我曾今不敢相信,这世间,竟还有人对我如此真心……
他于是背转身,身后的石壁已移开,又露出一道廊桥。
“大公子,我之所以带你进来,是想交给你一件重要的东西。此外,也不想因为冷月山庄的秘密让你我之间今后生出嫌隙。”冷云峰看着陈冕,“我既然答应追随于你,绝不会背信弃义。凡你所愿,我一定尽心竭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