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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丹书铁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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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风阵阵,吹得人毛骨悚然。
廊桥极窄,或许因为年代久远,架在铁链上的木板已经腐朽,下边却是万丈深渊,踩上去叫人惊心动魄。陈冕和冷云峰只能匍匐着,缓缓向前挪动,山间的瘴气一股一股地涌上来。陈冕觉得有些呼吸困难,他的痼疾又开始发作,一阵阵咳嗽在这连绵的山间隧道里尤为突兀,偶尔的几声猫头鹰凄厉的喊叫传来,让人感觉仿佛已经走在了奈何桥上。
冷云峰仿佛并不在意这些瘴气,他紧紧抓着陈冕的手:“这座廊桥,连接着前山与后山,方才我们所见的,不过都是些障眼之法,只是为了困住贸然进入地宫的外人。”
陈冕眼中有些疑惑,张口欲问,却被吸入的瘴气激起一阵更为剧烈的咳嗽。
“不要说话。”冷云峰低声道,“拽紧我。这里的雾气有毒,你记得掩住耳鼻。”
陈冕点点头,再不开口,只管掩住口鼻,紧紧跟随着冷云峰。
廊桥极长,陈冕从心底佩服冷氏的祖先。此人心思缜密,又精通奇门遁甲之术,仅是这区区的一座廊桥,便是按照二十八星宿的位置排列,随着时间的推移,能慢慢变化万千,若非冷云峰带路,任谁进入地宫,只怕都无法全身而退。
二人大约行进了一个多时辰,陈冕只觉得自己的头愈来愈涨,眼睛亦有些睁不开,耳边风声飒飒,夹杂着山间古怪的鸣响,恍若来自地狱的召唤。
突然间,他感到身子一轻,如同腾空而起,心里一个激灵,瞪大眼睛,却发现自己已经置身于一间阴冷逼仄的斗室。一排排黝黑的石棺一字排开,透着森然的诡异,让人不寒而栗。
冷云峰表情凝重地看着眼前的一具具棺椁:“这些石棺中,躺着我冷氏一族每一代的族长。”他走到最后面的两具石棺前,指着其中一具说,“这里面,是我爹。”又指着另外一具格外宽大的,幽幽说道,“这里面,躺着清清。将来,我也会躺进去。”
陈冕听了一愣:“你不是同谢三说,你妹妹的棺椁在方才的石壁之后?”
冷云峰微微笑了:“我骗他的。”他转过身,室内闪闪烁烁的磷火衬得他的脸色极为苍白,更显得他那双眸子尤为漆黑,“我怎忍心让清清孤孤单单躺在那里?就算她不是冷氏的族长,我也要她与我一起长眠于此。”他脸上的表情是痴迷而温柔的,目光流转,含情脉脉,看得陈冕有些呆了,“我生不得与她同枕席,死也要与她同墓穴。”
他转过身,伏在那石棺上,低低絮语:“清清,哥哥来了。你还在生我的气吗?我已经杀了洪惜,本来想杀了谢三,就过来陪你的。但是,哥哥没能做到,不过没关系,谢三一定要死。你去了,他怎还能苟活于世?清清你等着,我一定会带着他的人头来见你……”他把脸贴在棺椁上,仿佛在对心爱的情人喃喃低语,“清清,我还是赢了是不是?没有人能分得开我们,谢三也不可以。他永远都不可能再见到你,而我,与你生死不离。”他呵呵地笑了起来,陈冕却分明从他的笑声中听到了凄凉,“清清,你等着,不会太久的。只要杀了谢三,哥哥就来陪你,陪你,一起躺在这里,永远,不再分离。”
陈冕觉得自己的心快碎了,这样的冷云峰让他感到恐惧。他觉得自己失落了甚么,那种若有若无的情愫,恍若虚无缥缈的幻影,无论他如何追逐,都永远不可能企及。他扶住冷云峰的肩膀:“云峰,人死不能复生,你,莫再如此悲伤。”
冷云峰抬起头,看着陈冕一笑:“不,我怎会悲伤?我现在开心得很。我已经杀了洪惜。再杀掉谢三,除掉赵扬,就没什么遗憾了。我便可以心无挂碍地同清清厮守在这里了。”
陈冕不语,心中的一个声音却说,如果是这样,我倒希望你一辈子杀不了谢三。你杀不了谢三,便不会做这等荒唐的事,便可以一辈子跟着我……想到此节,他心底一凛,觉得自己的想法何时竟变得如此疯狂?他怔怔看着冷云峰,觉得此刻的自己已完全不是自己,这样的念头,他以前从未有过,如今却自然而然地想到,简直是不可思议。
他唯有勉强露出一丝笑:“你替令妹手刃了仇人,令妹……她自然欢喜……”他这句话说得极为勉强,连声音都打着颤,冷云峰却粲然一笑,唇角露出一对梨涡,眼角眉梢具是温柔缱绻之色。陈冕看得有些痴了,心中却更痛,想起自己的一腔情义,只怕都要错付了。
冷云峰点点头:“不错!上天叫我们生在一处,自然是要死在一处的。”说着,他转过身直直地跪下,向着那一排排的石棺郑重拜了三拜:“列祖列宗在上,冷云峰私入禁地,罪不可恕。然则时局艰险,更加之赵氏背信弃义,已将冷月山庄逼入绝境,赵扬不除,无以慰先灵。”
他重重磕了一个头,额角在坚硬的岩石上磕破了皮,殷红的血顺着脸颊缓缓淌下,“冷月山庄不幸毁于我手,我本想倚靠一人之力手刃仇人,但是冷云峰无能,即便违背祖训,擅用违禁之术焚心决,也只是杀了一个小小的洪惜。二百八十九年,冷氏一族竟落到今日这步田地,冷云峰实在无颜再见祖宗。”
他又是一拜:“先祖要后人世世守护赵宋王朝,赵氏一族为已之私欲却步步紧逼,我祖、我父、以及我在这世上唯一的血亲,我的亲妹妹,亦都死于赵氏的诡计之中,先祖,您怎能容忍您的子孙受到如此戕害而不闻不问么!您还要再守护赵家的江山么!”他冷笑起来,殷红的血衬着他苍白的脸,“赵家人为了自家的江山争得你死我活,却要牺牲我们冷氏一族来粉饰太平,真正是可笑之极!先祖也曾说过,到了山穷水尽之时,可将丹书铁券托付给值得相托之人。陈冕虽非天命之人,但放眼天下,豺狼当道,冷云峰实不愿与豺狼为伍,望先祖成全!”
陈冕惊诧万分。却见冷云峰转过头向自已一笑:“大公子熟读经史,对当朝开国十三国柱自然了解罢?”
陈冕道:“只是,当年的十三贵姓之中,却未曾有冷姓之人。”
冷云峰道:“一个作为影子存在的家族,又怎会载入史册?可惜,我先祖戎马倥偬四十三年,曾为赵宋皇朝开疆辟土,却永远只能堙没在尘埃之中。”
陈冕微微皱眉:“你说的,难道是传说中鬼机子?据说此人精通消息埋伏、奇门遁甲,神机妙算近乎妖。只是,历来是稗官野史之说,不足为道。不曾想到,鬼机子果有其人,他便是你的先祖?”
冷云峰笑了:“他对天文堪舆、阴阳五行,医卜算术无一不精,果真是神机妙算,乃天底下少有的奇人。他建的这座地宫,精妙绝伦,旷古无有,甚至可以堪破过去未来。只是,他可以算尽天下,却算不了自己的性命,更是为情义所缚。他一生为太祖皇帝呕心沥血,甚至违背人伦,自创了闭息功、焚心术这样的违禁之术来豢养死士,为太祖皇帝夺取天下而费尽心机。他不惜篡改天命,杀郭威、杀柴荣,屠尽后周三十六名臣,杀人如麻,背负了无数血债。世人都道太祖皇帝雄才大略,哪里知晓这世上真有这样一个谋士?他创建冷月山庄,以冷为氏,从此隐姓埋名,幽居于此,孤独终老。太祖皇帝对他薄情寡义,他却甘之如饴,甚至还要他的后人世世代代作赵宋皇朝的影子,守护赵氏子孙。大公子,你说,他到底是神人,还是痴人?”
陈冕瞠目结舌,只听冷云峰继续说道:“他杀孽太重,以致报应到他的子孙身上。我冷氏一族,代代子嗣单薄,人才凋零,甚者,一代不如一代,再也没有出过先祖这样绝顶聪明的天才。只是,他这般痴狂的性情,却是一脉相承,我笑他痴癫,我亦何尝不是如此?”冷云峰的脸上露出了讽笑,“他建这座地宫,原本是想让后人为保住赵宋江山做最后一搏,而我,却在此发誓要杀死赵扬,灭掉赵氏最后一点血脉。先祖只不过为了一己之爱,便倒行逆施,杀尽天下忠臣义士,甚至不惜赔上后世代代子孙的命运。而我,为何要做他手中的的傀儡?我为我所爱之人,为我世上唯一的血亲复仇,又有何不可?”
陈冕露出怪异的神色:“你知道赵扬是最后一个赵氏子孙?”
冷云峰淡淡道:“今上赵炎,只怕是陈相从宫外弄进来的孩子罢?他,并非赵氏之后。”
陈冕目不转睛地看着冷云峰:“此事绝密。除了我和父亲,还有当今太后,并无旁人知晓。当年知情的太监和宫女,包括赵炎的亲生父母,全部被陈靖威杀了。你远在青州,又是如何知晓的?”
冷云峰缓缓说道:“因为,赵氏与我们血脉相连。”他幽幽叹了口气,“我的先祖鬼机子,与我是一样,男体女身,非男非女。近三百年来,我们冷氏一族中也曾有过几位与我一样不幸的先人,只是他们的结果如何,却讳莫如深,不得而知。我自五年前擅入地宫,才从先祖的手札中了解到,他当年与太祖皇帝并非仅仅只是君臣之谊,他们不但有夫妻之实,他,甚至还为太祖皇帝生过一个儿子。”
陈冕震惊至极:“你的意思,你们冷氏一族竟然是……”
冷云峰淡淡一笑,他转身缓步走到最前头的那具石棺前,背对着陈冕说道:“大公子,可否助我一臂之力,将这石棺打开?”
陈冕应声上前,他心里已有了答案,不免觉得世事诡谲,不可以常理推断。冷云峰和陈冕均无内力,那石棺极沉,二人费劲全力,才稍稍移开了一条一掌宽的缝隙。陈冕原以为里面会是一具枯骨,心中也想见识一下这个被后人传得玄之又玄的神人,但不曾想到,那棺椁打开之后却只有一股陈腐霉味而已。陈冕借着石壁上星星点点的磷火望去,只见满是尘土的石棺内尽是空空荡荡。他心中正在纳闷,却听得一声声怪异的嘶鸣声从四面八方传来。他心中暗道不好,问冷云峰:“可是我们撬动了机关?”
冷云峰神色凝重,只是探手在移开的石棺盖子底下细细摸索着,终于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一个精致的铁盒,四周的嘶鸣之声越来越强烈,连脚下的岩石也开始不断震动起来。冷云峰深深看了陈冕一眼,将铁盒塞到陈冕怀中,以手撑着石棺的盖子:“这石棺底下,便是离开地宫的出口。你快些进去!”
斗室开始剧烈摇晃起来,沙石从石壁的缝隙间纷纷落下。陈冕并不移步,只是看着冷云峰:“你呢?”
冷云峰道:“我随后就来。”
陈冕摇摇头:“我不会独自离开。”
冷云峰道:“我是冷氏嫡传后人,不必担心我。”
此刻,地面已开始慢慢开裂,仿佛有一种力量向四周撕扯着这间斗室。陈冕依旧一动不动:“本来就只能一人离开罢。你的先祖是何等样人,怎允许外人入他的陵寝?云峰,你这是准备与你妹妹长眠于此么?你不是要报仇吗?你怎舍得先谢三而死?”
冷云峰焦急道:“我自然舍不得。但是,我更不忍心将你拖累而死!这地宫千变万化,与我五年前进来时所见完全不同,我亦不知下一刻会发生什么!早知如此,我绝不会冒险带你进来!”
陈冕却是哈哈一笑,一把拽过冷云峰,石棺轰然合拢,再无一丝缝隙。陈冕握住冷云峰的手,侧过脸道:“只能容一人离开的出路,不要也罢。我们不若原路返回,天无绝人之路。即便咱们今日真要死在这里,黄泉路上也有个人做伴,不会孤零零地凄惶上路。”
冷云峰叹了口气:“只怕是回不去了,那廊桥本就只是一个幻影罢了。”话音未落,地面的缝隙已愈来愈大,二人相携攀附在石壁上,那隆隆的巨响仿佛要将人心震碎。岩石沿着那十几具棺椁一点一点碎裂,二人落脚之处一点点化作石粉,碎裂在黑暗幽深的无底之洞里。只有那些棺椁,仿佛被钉在地上,纹丝不动。
陈冕心中灵光一现,道:“咱们爬到鬼机子的石棺之上,或许有一条生路。”他拉着冷云峰,攀着还未碎裂的岩壁,一点一点向那具石棺攀爬过去。
然而,让人诡异不安的是,无论二人怎样挪动,那石棺就在眼前,唾手可及,却永远只差了一步之遥,仿佛那石棺有生命一般,不愿意再让人碰触。
陈冕渐渐有些惊惶不安,可以攀住的岩石越来越少,仿佛有一种神秘的力量,一点一点,一寸一寸,蚕食着这间石室,总有那一刻,所有的石壁都会化作齑粉。而二人亦将坠入虚空,是生是死,不得而知了。
突然之间,陈冕觉得左手一沉,只见冷云峰的身子已然凌空,底下,就是无尽深渊。两人所凭借的只有陈冕右侧那半人宽的石壁。冷云峰紧抿着双唇,手指微微用劲,勉力要挣开陈冕紧握的左手。陈冕却哂然笑道:“不是说好共赴黄泉的么?云峰,此时此刻,你还要抛下我不顾?”说罢,竟然放开了攀住石壁的右手,两人齐齐往下坠落。
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冷云峰感觉到陈冕紧紧抱着自己,在阴暗和幽深的黑暗中,显得尤为温暖而有力。他张开口,陈冕的双唇却吻住了他的唇舌。冷云峰本能地想推开他,却又有一些于心不忍,他知道自己终其一生也无法回应陈冕,心里不免有一个念头,临死之前放纵一下,又有何不可呢?
陈冕见冷云峰竟不避,此刻生死关头,更是吻得肆意热情,仿佛要将这一生的情感都附于这缠绵一吻之中。然而,不曾料到的是,二人坠落的速度却从最初的急速下坠渐渐缓慢了下来,四周的漆黑一片也逐渐变得光亮起来。冷云峰被吻得有些头晕目眩,只感觉自己漂浮在不真切的梦幻之中,眼前白茫茫的一片,如岚如雾,看不真切,唯有陈冕的怀抱依旧真实而温暖。他闭上眼,心中疑惑:原来,这便是黄泉路?
“云峰,醒醒。”仿佛过了好几世般长久,冷云峰朦朦胧胧地听到陈冕在他耳畔柔声道,“咱们出来了,你的先人果然舍不得叫你死。”
冷云峰睁开双目,入眼是一片苍翠绿色。二人躺在菁菁草丛之中,衣襟上尽是泥土。冷云峰诧异地环顾四周,这才发现,此处竟是冷月山庄的后山脚下。
陈冕从怀里掏出那个精致的铁盒,在冷云峰的眼前晃了晃:“若不是这个还在,我还以为,咱们不过是做了一场梦罢了。”
冷云峰沉思道:“想必那些骇人的情景,不过是一些幻影之术,你心中有多恐惧,你见到的边有多可怕。”
陈冕点点头:“我真心佩服你的先祖。近三百年来,再无一人能出其右者。”他托着手中的铁盒,“云峰,这里面倒是甚么东西?难道真是关系到天下易主,才有得冷月山庄者得天下之说?”
冷云峰眉心微皱:“我也第一次见到这个。先前,只是隐隐从我族的祖训中得闻,我族有太祖皇帝所赐的丹书铁券。先祖在手札中也只是寥寥数语,只说危难之际可将此物托付于值得托付之人。”他从陈冕手中接过铁盒,上下左右仔细琢磨,“我心中早有一个猜测,如今将它托付于你,也不知是福是祸。”
两人正低低说这话,身后却突然间响起一串细细的鸣铎之声。陈冕面色一沉,拉着冷云峰跃身而起。只在瞬息之间,已然从左右前后跃出数十名刀斧手,将二人团团围在中间。刀斧手的外围是一个身着暗红色官服的男子,眉目清癯,正是冀州牧梁默臣。而在他的身后,一左一右站着两个器宇轩昂的俊朗青年,一个白衣倜傥,一个英武不凡,却是段介安和谢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