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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地宫玄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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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冕默不作声地跟随着冷云峰走在幽深而冗长的山间隧道里。
嘀嗒——嘀嗒——
水声从道路的尽头蔓延过来,直直滴入人心,叫人不寒而栗。
他们在傍晚时分便回到了冷月山庄。正如冷云峰所料,谢三早已在冷月山庄的四周设下重重埋伏,只等着瓮中捉鳖。只是谢三未曾想到,冷云峰并未上山,而是转道从山脚的一处岩缝走进了一条隐秘的隧道,这是他生活在冷月山庄十几年都不曾知道的禁地。
一路上,冷云峰都沉默寡言,便是陈冕问他,他也只回答寥寥数字。隐隐的,陈冕知道,冷云峰今日带他来的这个地方,便是江湖人口中所言的“得冷月山庄者得天下”的机密所在。
所谓性命相托,原是如此。
陈冕不免有些动容。
冷云峰确实待人疏离而冷漠,但是,他的傲气和执着,却也叫人折服。男儿重义气,何必钱刀为?原来他一旦付出真心,便是这般赤忱相待么?陈冕突然觉得这便是他苦苦追寻的瑰宝,那一点真心,虽然看不见、摸不着,或许转瞬即逝,却也弥足珍贵。
脚下的崎岖让冷云峰一个踉跄,假死醒来后他的身体极弱,这山腹间阴寒瘴气更让他举步维艰。陈冕扶住冷云峰:“不如歇歇?山中寒气太重,怕你受不住。”
冷云峰的步伐并未停下,目光依旧坚定地望着前方:“我原以为,我这辈子都不会再来这里。”
陈冕有些不解:“你方才不是说,是要来祭拜你的妹妹?”
冷云峰点点头:“我把清清的遗体放在了冷月山庄的地宫。这里,就是冷月山庄的禁地。就算冷月山庄被烧成了不毛之地,地宫也不会被破坏分毫。”他转过头,定定地看着陈冕,“大公子,我欺骗了你。江湖的传言是真的。得冷月山庄者,确实可以得天下。”
冷云峰突如其来的话叫陈冕吃了一惊:“怎么突然提到这个?”
冷云峰的眸中隐隐有些化不开的哀伤:“我怕,我没有时间告诉你这些了。我的身体我最清楚。我已经屡犯门规,离死也不远啦。”冷云峰的声音透着深深的哀愁,“冷月山庄的每一代庄主临死前都必须来这里等待死亡。也只有庄主,才可以在死亡之前到这里来。但是,我当年为了寻求起死回生的法子,就偷偷把清清的遗体运到了地宫,见到了我不该见到的东西。我克制不住自己的欲望,练习了闭息攻和焚心诀。”他闭上眼睛,“冷月山庄的禁令,誓死不用焚心诀,也被我打破了。我原来不知道,人的欲望,竟然是这样的可怕,人为了自己,竟然可以一次又一次逾越底线。”
陈冕实在有些听不明白,只能宽慰道:“于我听来,这并非十恶不赦之事。只是当年你们立下门规的祖先太过奇怪罢了。”
冷云峰只是不语。两人谈话间已走到一座石壁前。冷云峰停下脚步,静默地矗立着,伸手去抚摸石壁上斑斑驳驳的痕迹。陈冕透过墙壁上奇特的幽深的蓝光细细看去,只见一些怪异的花纹交错于石壁上,那繁复的蔷薇花瓣的纹理间篆刻着几行字:
『凡吾子孙,唯死前方可进入此地。』
『凡吾子孙,死后必葬于此。』
『凡吾子孙,不可擅用违禁之术。』
陈冕蹙了眉,听见身边冷云峰说道:“这是冷月山庄的创建者当年立下的门规。冷月山庄建立已有两百八十九年,传到我手上,已是第十三代。”他的手指流连于那精美的蔷薇纹章上,顺着枝叶慢慢描摹,“当年我私自进地宫,至今才明白,冷氏为何祖先要定下这般奇怪的族规。”
“其实,最好的做法,就是毁掉地宫,让一切归于沉寂。但是,我们的那位先祖,却不想自己的后人忘记曾今发生的一切。”冷云峰笑了,“可是又有什么用呢?后世的子孙并不可能力挽狂澜,更不可能改变冷氏一族的命运。他这样做,反而是将后人置于险地,成为众矢之的。想来,他也只是一个天真之人罢了。”
冷云峰转身望着身后幽长的隧道,叹了口气:“这条隧道埋于山腹之间,只要有生人入内,就会触及死门。谢三,一路跟得可辛苦?”他的唇勾起一个诡异的笑,“你难道不想知道冷云山庄的秘密?既然来了,不妨同我一起进去瞧瞧,可好?”
黑暗中亦传来一声嗤笑。
谢三一身黑衣,缓步从隧道的深入缓缓走了出来。他的目光阴仄,如同一条阴冷的蛇,紧紧缠缚在冷云峰和陈冕身上,目不稍瞬。
冷云峰却是淡淡一笑:“小三,这几年来,你的功夫的确精进不少。一路上,我竟然连半点声息都未觉察到。若不是这石壁上的玄机,我竟不知你也跟来了呢。”
谢三看着冷云峰,觉得自己的头脑嗡嗡作响。若非此时此地,他真以为时光倒流到了多年前,那时的冷云峰,若心情好时,偶尔也会对他微微一笑,如百里大哥一般唤他“小三”。那时,他也会偷偷地想,少爷笑起来,确实动人得很,如同庄子里的桃花一般艳丽,若他能天天这般和颜悦色,那该多好?
他目光痴迷,少顷,竟对冷云峰恳切说道:“你随我回去罢,我决不再逼迫你。你这些年都没见过峰儿,你难道不想他?”
冷云峰哈哈大笑:“谢三你说甚么痴话?我为何要随你回去?我们又回去哪里?”他负手而立,身子挺拔如松,仿佛还是多年前那个青州第一人,冷月山庄的庄主。“谢三,如果你刚才在隧道入口就对我们出手,或许此刻,我和大公子已经是你的阶下之囚了。”他冷冷地盯着谢三,“你为什么不出手呢?”
谢三只是低低道:“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你手刃了洪惜,就必定会来祭拜清清。”
冷云峰点点头:“你果然了解我。不错,即便是龙潭虎穴,我也一定会回来。”他又一笑,“怎么?你那好兄弟段介安没有随你一起跟来?也是了,事关机密,少一个人知道,便少一分威胁。谢三,原来你对自己的结义兄弟,也不过尔尔。可怜段介安那傻子,竟被你耍得团团转。”
谢三走上前几步,目光闪动如黑夜里饿狼的眼睛。“为何?”他的声音又阴冷了下来,“你非要激怒我才开心么?”他慢慢拔出腰间的弯刀,那刀刃上仍沾着斑斑点点的血迹:“介安已经派人将冷云山庄团团围住。梁默臣在各路关卡都设了人马,只等你们钻入罗网。”他的刀尖指着陈冕,“陈贼!你今日想必是插翅也难逃了。”
陈冕与冷云峰并肩而立,脸上沉静无波:“想不到介安竟然会与赵扬联手。他不是向来自诩襟怀坦荡么?如今也学会耍小伎俩了。”他的唇边勾起一抹讽笑,“果然是近墨者黑么?”
谢三道:“大公子不必为我们兄弟操心。冷月山庄的地宫我自然不会随便带人进来。宁王派来的几个手下早就做了谢某的刀下冤魂。到时候,我只消说他们死在大公子的手里,又死无对证,想必赵扬也不敢不相信。”言未毕,弯刀已疾疾砍向陈冕的面门。
冷云峰却一个回身,将陈冕护在自己身后。谢三眼看自己的刀锋就要削到冷云峰的背心,忙把刀势往回一收,连退数步,才稳住身形,眼底却烧着一团火:“冷云峰,你一定要与我作对么?你救不了他,陈冕今日必死无疑!”
冷云峰却丝毫不动,只是侧过头去,冲陈冕微微笑道:“请大公子放心,我既然能带你来,就一定会带你离开。”
谢三的刀锋直指冷云峰的后颈:“你以为我不敢杀你?”他的脸上露出怪异的冷笑,“我倒是忘了,冷大少爷是天生的尤物,最擅长做男人的胯@下之臣。你当日在我面前苦苦求欢时何等妖媚,我一刻不曾忘记。你现在若肯跪下来求求我,说不定我一时心软,留陈大公子一具全尸也未可知。”
冷云峰冷冷道:“你不必言辞相辱。我只告诉你,你若要杀陈冕,便要从我的尸身上踏过去。到那时,这世上便再没有人可以打开这地宫之门。”
谢三手中的刀一顿,握刀的手隐隐作痛。他紧咬着牙关,腹间的刀伤亦是一痛,胸中的暴戾更是无处可发。一路上,冷云峰和陈冕二人间若隐若现的温情脉脉已叫他妒火中烧,而此刻冷云峰的举动更是火上浇油一般。他只觉得心中的恨意一浪强似一浪,几乎要把理智尽数焚灭。他不由得仰天长啸一声,声嘶力竭,四周的石壁竟也发出巨大的共鸣,迸裂出刺眼的闪光,细碎的石砾从石缝间纷纷滚落。
“三哥——”轰鸣声中,段介安的声音从隧道的那一头传来。他的步伐听起来急切而惊惶,顷刻间便已奔到谢三面前。只见他一把抓住谢三的肩膀,脸上尽是焦虑和担忧:“三哥!出了何事?”他一眼瞥见谢三下腹渗出的淡淡血色,“伤口又裂开了?我本就说了与你一道下来,你却不肯。叫小弟好生担心。”
谢三一愣,复而道:“梁默臣不可信,赵扬更不可信。介安你与我一起下来,岂不更加危险?我们唯有分开两头,才不至于腹背受敌。你怎不听?”
段介安道:“我实在放心不下三哥只身犯险,方才在半山腰已发现好几具尸身,看似宁王的爪牙,是三哥杀了他们?”
谢三目光一闪,摇摇头:“我也不知。既然已与梁默臣约好共同擒敌,又怎可出尔反尔?”
段介安道:“我也觉得不是三哥所为,就与梁默臣争执了几句,更怕你中了陈冕的诡计,便追了上来。”他握住谢三的手,“你我患难一处,方不负兄弟一场。”
冷云峰在一旁听了哈哈大笑:“段公子说得对,你这三哥宅心仁厚,那些杀人灭口的龌蹉事自然不会是他干的。”
段介安看着冷云峰:“冷兄,我敬你也曾是青州豪杰之士,却不知为何要投靠陈氏一族,为虎作伥?你难道忍心看着忠臣义士尽陷罗网之中,乱臣贼子咸置庙廊之上?陈靖威父子专权误国,人人得而诛之。现在赵宋天下岌岌可危,外又有蒙古人和女真人虎视眈眈,大丈夫在世,当以国家大义为先,怎可为了一己之身,罔顾汉室江山?还望冷兄悬崖勒马,弃暗投明,你让我们绑了陈冕回京受审,到时候再出堂指证陈氏的不臣之心,也算是为天下苍生立下大功,方不负侠义之名。”
冷云峰淡淡一笑:“段公子错了。冷某本就不是什么侠义之士。但是,礼义廉耻之心,冷某自问比某些人高出百倍。”他抬起下颌,冷冷的目光看着谢三,“更不会去做背信弃义、卖主求荣的勾当。”
段介安叹了口气:“冷兄,你怎这般冥顽不灵?”他负剑在手,“难道你觉得,以我和三哥的身手,还敌不过你和陈冕么?”
冷云峰道:“你那三哥一心想到这地宫里面看个究竟,才迟迟不肯动手。不知段公子有没有兴趣随我一道进去呢?或者,”他展颜一笑,魅惑众生,“是段公子不敢?”
段介安没想到冷云峰会说出这样的话,登时愣住,只是诧异地看着谢三。谢三不住冷笑:“冷云峰,你又玩什么花样?”
冷云峰将身子靠在石壁之上,“我说,我想与你同归于尽,你可愿意?”他鲜有笑得这般灿烂的时候,此刻眉眼都舒展开来,一如当年冷月山庄那个如花少年。谢三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多年来的期待、相思、怅惘和怨恨此刻在心中交织缠绕,胸口隐隐闷痛,几乎不能呼吸,终于大喝一声,发狂般举刀向面前的二人挥砍过去。
冷云峰却丝毫不避,竟伸手去捉谢三的刀锋。陈冕大骇,挡住冷云峰的手臂:“云峰,你做甚么?”冷云峰一把推开陈冕,只是紧紧握住那锋利的刀锋,一时间鲜血从指缝淋漓而出。
谢三又惊又怒,大喝“放手”,却见冷云峰眸光冷峻,纹丝不动。他欲往回抽刀,心底却怕真正伤到冷云峰。他原本只想听听冷云峰的软语求饶,不料竟是这般进退维谷,心中恨极,唯有将弯刀往前一送,弃了刀柄,身体往后一仰,所幸被段介安托住,但到底还是被自己反弹的刀气所伤,一口鲜血全数洒在了段介安的身上。
段介安惊呼了一声“三哥”,手中长剑随之出鞘。却见冷云峰背转身,徐徐将自己手中的鲜血涂在石壁上那精细的蔷薇花纹上。那石壁上的花纹吸收了新鲜的血液,竟如同活了一般,幽幽发出诡异的红光,一朵朵蔷薇花如生长在荆棘丛中,流转着奇异的力量。
顷刻间,地宫的隧道渐渐明亮起来。四周发出刺眼的白光,叫人睁不开目。耳旁传来呼啸风声,混杂着山体的猛烈震动,一时间,飞沙走石,让人胆战心惊。四人急忙都扑倒在地,护住心脉。
陈冕趴在地上,紧握住冷云峰的手,感觉到那温热的血液仍在不断地滴落,心中不忍,低声道:“你这是以血为引?”
冷云峰侧过脸来望着陈冕,目光流转,柔柔一笑:“不错。唯有冷氏家族嫡系子孙的鲜血,方可开启地宫之门。”
谢三在一旁又怒又恨,仿佛有人拿着刀子在他的心口狠狠扎了一刀,流出了一种名叫嫉妒的情绪,不断缠绕在胸口,愈勒愈紧,勒得他喘不过气来。他此刻恨不能将陈冕生生剁成两截,再带着冷云峰远走高飞,一如两年前一般将此人永远囚禁身边。可惜眼下的时机不对,又有段介安在侧,实在不可轻举妄动,唯有一忍再忍,怒极攻心之下,生生又憋出一口血来。
巨大的震动之后,四周终于安静下来。四人慢慢站起身,却发现身上没有半点沙尘,仿佛刚才的地崩山摧只是一场幻境一般。段谢二人面面相觑,唯有冷云峰出神地看着眼前洞开的石壁,怔怔出神。
而更让四人惊诧的是,隐隐地,从石壁的那一头,传来了说话声。
竟然,还有人在这地宫之中?
陈冕压低声音:“云峰,是你们冷月山庄的人?”
冷云峰却摇摇头:“我不知道。这景象与五年前决然不同。”他径自朝前走去,微微沉吟,“不知是哪里出了差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