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自有春如海》柳凉生

32、与子同归

　　冷云峰再次清醒时，已经是两天之后。他此刻身处一户普通的农舍，身上也已换上了干净的衣物，屋里摆放着一些半旧的农具，桌上有一盘冷窝头和一个粗陶瓦罐。冷云峰正在狐疑，陈冕却挑帘走了进来，他穿着一身布衣，戴着半旧的儒冠，只随意绑着一根粗布的发带，看似不过一介乡野书生。

　　陈冕笑道：“贤弟终于醒了。”

　　冷云峰一愣，道：“不知眼下应如何称呼大公子才好？”

　　“叫我的原名叶凌云也可。”陈冕走上前，低声道：“梁默臣已投靠了宁王，不管他是真心还是受胁迫，冀州对于我们而言，已经十分凶险。这村庄里有我早年布下的死士，只是人力悬殊，不能轻易暴露。我已命人乔装成我回京，以便声东击西，我们则改道青州，再南下返京，便可金蝉脱壳。”

　　冷云峰心下了然，抱拳作揖：“叶兄。”

　　陈冕与他相视一笑，柔声唤道：“贤弟。”此刻，他心中说不出的安宁与快意，觉得如此乡间的生活却也惬意得很，比起京中的玉堂金马不知要快活多少倍，果真是佳人在侧，江山如粪土了。

　　冷云峰却低下头去，上番在密道之中与陈冕的种种渐渐浮上脑海，他想起自己可耻地委身求欢，之后的事却朦朦胧胧，不由得羞愤难当，难以为情。

　　陈冕瞧出他的窘迫，却觉得他此刻的表情叫人甚为心动，寻思逗弄他，却怕唐突佳人，不好收场。只道：“贤弟中毒颇深，不过这村中的老郎中是我早年结识的异士，他已将你的余毒稳住，虽然不能根除，却已不会再频繁发作。”

　　冷云峰猛地抬起头，欲待追问，话到嘴边，却实在难以启齿。只听见陈冕说道：“贤弟莫要担心。那郎中既聋又哑，又忠心于我，绝不会泄密。只是……”

　　他的神色略有些踟蹰：“有一事，必须告知贤弟。”他斟酌道，“是有关你腹中的胎儿。眼下以你身体，决不可轻易堕胎，否则轻则伤身，重则，殒命。”

　　冷云峰显然目瞪口呆，他静默许久，方淡淡道：“若我执意要下胎呢？”

　　陈冕坚决地摇摇头：“我不会让你以身试险。”他的眼中无比认真，“于我而言，没有什么比你的性命更为重要。”

　　冷云峰却惨笑：“我原本从来不信命。老天给我这样一幅身体，这样不男不女，还要被人随意作践糟蹋，他已经逼迫我生了一个，难道还要让我再生一个？”他眼中隐隐有了泪，“如果一死可以解脱，那有多快意？只是我实在不甘心，不甘心清清死得不明不白，不甘心自己白白做了一回棋子，更不甘心谢三活得逍遥快活。我苟且活下来，也要看谢三如何粉身碎骨，看宁王如何身败名裂。”他哈哈笑起来，“我守不住冷月山庄，我愧对列祖列宗，即便心爱的妹妹，也保护不了，眼睁睁看她死在面前。”他的右手猛然抓住自己的小腹，生生抠住，“眼下即便是这样一个小小的孽障，也奈何不了！我不能死，却也活不了，真正生不如死！难道，是我命该如此？”

　　陈冕一把握住冷云峰的右手腕，急急道：“云峰！你且冷静一些！”他心中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你若信我，就随我回京。一切从长计议。我对你的心，你难道还不明白？只要你所愿，我一定会替你达成。既然你不信命，便信我。可好？”

　　冷云峰双眼通红：“我原来也是这样想的。只要是清清所愿，我一定替她达成。却不想，她的愿望是要跟谢三双宿双栖。我那时恨得发疯，却连累清清殒命。可是，我真没想到，世间的情爱竟这般不堪一击。清清为了谢三而死，谢三转过头却无耻地要我为他生儿育女，他把清清置于何地？”他的脸上满是讥诮，“我妹妹对谢三至死不渝，谢三却这般作践她的一片痴心。这就是世人所谓的深情厚爱？不过，赤@裸@裸的欲@望而已。得到手了，便一文不值了。”

　　陈冕听了这番话，心里对冷月山庄的旧事自然明白了七七八八，不由深深叹了口气：“谢三是个薄情寡义的小人，难道世间之人都是如此吗？”他倾身揽他入怀，“从今而后，我视你如手足，我怎样待子彦和疏影，便会怎样待你。我说过的，便一定会做到，决不食言。”

　　冷云峰怔怔地听着，甚至没有及时避开对方的怀抱。他的心中恍若裂开了一道口子。陈冕的温柔，如三月春光一般和煦，此生此世，除了故去的母亲和妹妹，从未有人如此待他。即便是百里峥，一直对他亦仆亦兄，忠心耿耿，却也从未有过如此温暖的感觉。

　　“为何……”冷云峰的双唇颤动着，“为何，要如此……待我？”他抬起头，一双美丽的眸子中沉溺着困顿和不安，头脑中无比混乱，开口亦是艰涩，“我此生……恐怕都难回应你的情意。我所能报答的，唯有，恩义。”

　　陈冕柔声笑道：“我不会强求你什么，只愿你在我身边已心满意足。就如，当日相国府中你做我的书记官，夜夜陪我批阅奏折，我心里便十分快活了。”

　　冷云峰面色通红，撇开脸去：“我想回一趟冷月山庄。”他稍稍定了下心神，躲开陈冕的怀抱，“大公子您先回京罢，我稍驻几日便回相府。”

　　陈冕摇摇头：“我怎放心得下你？你要回冷月山庄，我便与你同去。”

　　冷云峰讶然：“大公子怎可以身涉险？冷月山庄眼下一定伏机重重。我倒无妨，我落在谢三手中不是一日两日，再刻毒的事他都做过。但是大公子不同，只怕他们会要你的性命。”

　　陈冕微微一笑：“那便是了。贤弟一定要好好保护我才是。”他拉过冷云峰的手，“今后，我便是将性命交付于你。云峰，所谓生死之交，性命所托，你难道不愿意么？”

　　冷云峰一愣，复而亦笑道：“既然如此，你若随我同去，也好。我正有事相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