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东风》顾*桢

8、浩歌

　　柳公子回来的时候，带了人抬走先前写好的石碑，嘱咐说有磨好的新石就尽快送来。
　　他见我这个样子，也并不意外，关好了门，搓着手道：“起来了？看气色是好多了。这儿没什么好吃的东西，我买了几个包子，在厨房热着了。等会儿将就着吃一点吧。”
　　我应声道：“嗯，是没什么事了，大概过两天就能好。这么冷的天气，你倒不如改天先买些肉菜放着，也省得出门受冻。现在是不行，但等我病好了做给你吃，我虽不敢夸口，但总比外面那些小贩手艺好些。”
　　“这可是恭敬不如从命。”柳公子笑道，“我这南人的脾胃，现在还真吃不惯关外的油腥。”
　　我也不接话，只问：“你让人刻这些石碑，是等开春讲学用？是不是也准备得太早了些。”
　　柳公子道：“你总不会是想说，这里民风剽悍，我做的尽是无用功吧。”
　　我没想到他这么答，倒先是一怔，旋即道：“你想到哪儿去了。当年昌黎先生不也做过这样的事情？”
　　“他是云横秦岭、雪拥蓝关，我是满城黑云、连天白雪，倒也算同病相怜了。”柳公子一叹，转而答道，“这风林城上下寻不出一套像样的《四书》，我既然做了学官，总要尽早刊刻。来了这几天，觉得这里的人实在比关内豪爽重义，倒有秦汉之风。他们剽悍尚武，但对文道也还算重视，就是被耽搁久了，开头总要多下点工夫。我想着这里从关内买书不方便，再刻版也不好找工匠，就不如立了石碑让人拓去，比什么都长久。学宫后面好大一片地方，大概是够用的了。”
　　柳公子不常有这样的长篇大论，我听他说得起兴，也不由不信，道：“你既觉得好，那便是好的了。只是刚来的时候，这儿一片残砖碎瓦，可真不像是个尊师重道的模样。”
　　他向地上的铜盆里添了些木炭，用火棍拨弄着，道：“也难怪你不信。我只说一件事，这地方三天之内就被修缮成现在的模样，你总不会以为是我一人之力吧。”
　　我心思一转，便也有数，道：“那可真是难得。你我都是很久没遇到过热心人了呢。”这话出口，自觉颓丧，便又补道，“不如我和你一块儿誊书。《大学》、《中庸》倒是不长，可那一部《孟子》，你自己抄还不知道要抄到什么时候。”
　　“这倒也不急——”柳公子道，“那包子该热好了，边吃边说也好。”
　　我被他逗得一笑，故意道：“你这江南春月，什么时候变成关外饭袋了。”
　　柳公子不疾不徐，目光清亮，反将一军道：“孔夫子有云‘不得其时，不食’，你是想和我一起饿肚子不成？”

　　自打相识以来，我第一次见他有这样好的兴致。往日的柳公子，虽不明说，也总是有所郁结的模样，总不太像是传闻里潇洒落拓、金龟换酒的柳云苍，今天才见他一段名士风流，顿觉眼前一亮。柳公子如今虽是粗服布衣、青巾束发，却比我从前见的那些个峨冠博带、白马轻裘的公子哥儿更具风度，这般处境还能有心思说笑，也算是令人击节的了。
　　两人相对而坐，都是大口吃着包子。他不在意什么名士行止，我也不管什么淑女教养，在这冰天雪地里，我被他带着也染上些豪迈之情，连日的抑郁今朝豁然开朗。我这才明白，宫廷的生活对我而言是已经过去的章节，先帝或是当今皇上，此刻都已是前世的人物。怀念也好、含恨也罢，已经没了执着的必要。我心中不妨念着那个颢哥哥，却大可不必再为着他的另一面伤心难过。这和喜欢戏台上的柳梦梅，却无需执着于扮演他的小生是一个道理。心结既解，再想起与柳公子纵论时弊，也就不觉得如何难堪。

　　很快就到了年关，家家户户都放起鞭炮。我们住的地方离那些村落都远，声音传到这儿也已经不算太吵闹，却还能恰到好处地沾上些喜庆。我学着关外的做法烤了两只红薯，另做了春卷、金丝饼和红豆糕，包了荤素两样饺子，烧了鹿肉，也温上酒，虽是异乡异客，两个人偎着炭盆的年夜饭却吃得红火，比宫中大宴更有滋味。关外的烧刀子辣得可喜，酒酣耳热之际，我身上那将军的血脉渐渐苏醒过来，一时兴起，提议道：“好久没这么痛快了，不如我们唱几个歌儿吧。”
　　柳公子也来了兴致，道：“好啊！你想唱什么，我吹了箫伴奏！”
　　我忙道：“你的箫品虽好，可惜音色太伤感了。依我看倒不需丝竹，这又不是什么宴会雅集，还是随性的好。”谈笑间用筷子敲着碗沿，开口唱道——

　　南风吹山作平地，帝遣天吴移海水。
　　王母桃花千遍红，彭祖巫咸几回死。
　　青毛骢马参差钱，娇春杨柳含细烟。
　　筝人劝我金屈卮，神血未凝身问谁。
　　不须浪饮丁督护，世上英雄本无主。
　　买丝绣作平原君，有酒惟浇赵州土。
　　漏催水咽玉蟾蜍，卫娘发薄不胜梳。
　　羞见秋眉换新绿，二十男儿那刺促？

　　这歌曲调激越，大有横扫八荒的意思，纵情唱来痛快得很，我虽没有什么穿云裂帛的好嗓子，却也自信能得个中三味。柳公子道：“这可当浮一大白！”而后斟了酒与我对饮一杯，略一思忖，又道：“我这儿倒也有一首歌，很合当下的心境，只是调子悲了些，你别见怪。”
　　我扬眉道：“这有什么，悲歌慷慨，才是燕赵之风！青矜洗耳恭听了。”
　　他去取了琴，略调了调弦，抚琴而放歌，曲中大有凄凉意。我凝神细听，却是——

　　悲来乎，悲来乎，主人有酒且莫斟，听我一曲悲来吟。
　　悲来不吟还不笑，天下无人知我心。
　　君有数斗酒，我有三尺琴。琴鸣酒乐两相得，一杯不啻千钧金。
　　悲来乎，悲来乎，天虽长，地虽久，金玉满堂应不守。
　　富贵百年能几何，死生一度人皆有。孤猿坐啼坟上月，且须一尽杯中酒。
　　悲来乎，悲来乎，凤鸟不至河无图，微子去之箕子奴。汉帝不忆李将军，楚王放却屈大夫。
　　悲来乎，悲来乎，秦家李斯早追悔，虚名拨向身之外。范子何曾爱五湖，功成名遂身自退。
　　剑是一夫用，书能知姓名。惠施不肯干万乘，卜式未必穷一经。
　　还须黑头取方伯，莫谩白首为儒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