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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行藏 ...


  •   柳公子弹的是古调,这唱词便叫《悲来吟》,相传是李太白所作。他的音色清亮,其实本不适合这类低沉的曲子,却因心绪的关系,诠释得淋漓尽致。歌声带着涩意,低徊萦绕,有些许悲愤,更多则是无奈。在这歌声里我忘记了年关的喜庆,猛然醒悟过来,其实我所处的不过是个苦寒的冬夜,窗外刮着白毛风,冷得几乎要把大地冻裂。我所凭借的,无非是还有个人一起的微末暖意。而这个人,他和我一样苦,甚或他比我更苦。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当此时,美景良辰,天涯沦落,悲伤得不胜酒力。柳公子唱到最后,我们两个眼中都已含了泪了。
      遥想去年今日,他是坐断东南的谋臣,我是刚刚及笄的少女,生命的长卷才开始露出端倪,大抵心怀憧憬,以为前路平顺而光彩。不过一年光景,就已天塌地陷。我是身世凄凉,怨无可怨,而柳公子才是十足的人祸,如鹤困于笼吧。他从前在我面前露出过颓丧的情绪,但总是一瞬就散了,几乎让我以为是自己看错。这是第一回,酒入愁肠,他的心绪就这样呈现在我眼前,无处可避。几分痴念,几分惨淡,他的面孔在灯下半明半晦,有惊心动魄的好看,更有惊心动魄的苍凉。那一瞬,我听到自己的心向下一坠,砰地一声,猝不及防。我分不清自己现下的哀伤究竟有多少是为他而生,但我知道,当下我与柳公子两人,正是于涸泽中相濡以沫的鲋鱼,借助一线惺惺惜惺惺的心意,在黑暗里幻化出微末的光明。
      “柳公子……”我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却哽咽着说不下去。
      他放下琴,目光落在苍茫远处,沉声道:“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当日我向皇上要了你,本是一时意气,现在倒是庆幸得很,起码在这里的不是我孤零零一个人。”我抬眼看他,默默斟满了酒,等他说下去。
      柳公子与我对视一瞬,嘴角扯起一线苦笑,饮了酒道:“都说天下有一人知己,就可以无恨。在南边的时候,和王老将军他们,虽然是并肩为战,到底不是同路,其实谈不上知己。倒是平南王手底下有个叫汪少荣的谋士,没有见过面,靠着一次次的计谋也算神交已久,我敬他才华,可惜彼此为敌,他最后还是死在老将军的炮火之下。那个时候,我才真觉得,人活在世上真孤单啊。有的话想说,却不知道能找谁说;这世上熙熙攘攘,偏偏每个都是孤军奋战。从京城出来,一路走到这里,有很多事,我没人去说。”他看着我,幽深的双眸如死水微澜,“你……你愿意和我做个知己吗?”
      我心念忽动,到底对他所描绘的情景体会不深,但想到在这儿再难寻到我们见惯了的鸿儒,也无人品评琴瑟,无人同听昆曲,便生出同病相怜之感。于是轻轻一叹,道:“怎么会不愿意呢。如果不是你,我大概已经在先帝的地宫里了。现在我们还有酒菜,还能过个年,其实想想也算不错了。你熟读典籍,一定知道,自古你我这样处境的人,很少有这么幸运的。”
      柳公子细思片刻,慨然道:“是啊。这样说来,你我如今还真是万幸。我方才不该说那些败兴话的,且自罚三杯。”我也不拦着,搬过琴来,弹了一曲豪迈慷慨的《关山月》,他吹箫相和。
      一夜无眠,趁着有酒有肉,柳公子与我说起他在军中的过往。深夜的密谋、白日的相争,又或是金戈铁马的豪情,和血流漂杵的惨烈。说起这些的时候,他眼中有跳动的火焰,在北国冰雪夜里也亮得灼人。
      就好像是一幅长卷在眼前展开,在他的叙述里,那些场景,我如同亲临。也不禁要想,当年我的父亲是不是也有过这样的日子?他披坚执锐横刀立马,会是什么模样?他是不是也和那些传奇故事里的人一样,能于两军阵前取上将首级,也能纵横劈杀如入无人之境?我从不记得他的模样,也未曾见过他的画像,眼见别人可以向父母撒娇,我面上不屑心中却渴求。但我只能在这些想象里捕捉一道影子,作为一个女儿微不足道的纪念。我感谢柳公子,让那道影子有所凭依。
      我记起他从前说过的话,向他探问我父亲是怎样的人,云苍道:“我也只是听王老将军说起过,当年的大将军兵法韬略无一不精,一杆长枪足以为万人敌,豪气干云,是真正的英雄。他战功显赫,二十七岁就拜了大将军,可惜……可惜英年早逝,让人扼腕呀。”
      我听出他说到最后的迟疑,大抵是怕勾起我的伤心事,只是他不知道,在我,这些早就习惯了,反倒是我比他豁达,劝解道:“古来名将,多是命途坎坷的。我虽遗憾从不能与他相见,但也正因如此,他在我心里,可以永远只是个传奇,我不必见到他的疲惫和脆弱。柳公子,说一句不该说的话,我自小寄居宫廷,在这些事情上淡漠得自己也觉得过分,纵然小时候会渴望父母仍在,长大了也就都放下了。若我猜得不错,此刻你的思乡之情怕是比我更盛吧。”
      柳公子叹道:“我十二岁离家,在外求学五年,而后就入了军中,从前在书院的时候,每逢年关还能回去,可是现在已经是八年没有进过家门了。父母年事渐高,的确是放心不下。我也是自愧不孝的。其实平叛之后,如果我不随着大将军入京,就此辞官回去,还是能侍奉他们的,可惜自己存了个衣锦还乡的痴念,现在这样,也不过是自作自受罢了。”
      我见他牵动哀思,一时也有些无措,起身斟了杯酒给他,“柳公子 ,你说这些话,我都不知道该怎样开解了。会过去的,总有一天,你能回去的,我相信。这一切并不是你的错,不要多想好吗?”
      他接过酒杯,扯出一个有些勉强的笑容,“是我让你为难了。”我连连摇头,他也不再深究,转而对我讲故乡的风物。我听得很是认真,但最后还是熬不住睡过去。次日醒来的时候,已是和衣躺在床上,被子盖得严实。

      正月初八的时候,街上店铺就陆续又开了门,柳公子也开始安排学馆里的事情。雪厚难行,每次他回来都是满身的冰碴。我知道,八年行伍,带给他沉静肃穆的气质,也带给他胃病和风湿。自认彼此并未亲近到毫无隐瞒的地步,所以我也只是在他回来之后,默默烧好一桶热水。
      等开春之后,学馆就开始授课。我时常换了男装去听。柳公子所讲,和宫中的先生们讲得并不相同,关键在哪儿,我一时也说不好,但宫里的先生讲“民为贵,社稷为次,君为轻”,更像是说君王要做出的姿态,而在柳公子这里,便是实实在在的重民轻君。京中众人这样排挤他,或者与此脱不了干系。
      柳公子并不介意下面的学生质疑他的观点,因此便常有针锋相对的时刻。他才二十六岁的年纪,单看眉眼则显得愈发年轻,下面的童生、秀才,比他年长的居多,说话时常常俨然以前辈自居。他也不恼,从从容容,有理有据地把事情剖析清楚。温和中自有威严,让这些关外的好汉也刮目相看。
      最尖刻的一回,有人问用舍行藏之道。柳公子答:“用舍由人,行藏在我,不过依我之见,行总比藏好些。”
      那人便追问:“大人之前不还是奉天城里的大官吗,怎么也不嫌大材小用,巴巴地跑到这儿来当个教书先生。是觉得行比藏好呢,还是舍不得这个官位俸禄?”话说得讥诮,我听了也不禁面上变色,环顾四周,众人皆等着柳公子作答。我为他感到些不安,柳公子却已道:“冯唐易老,李广难封。有道是‘屈贾谊于长沙,非无圣主;窜梁鸿于海曲,岂乏明时’,盛衰际遇,未必就由得自己,但求问心无愧,也不必总问前程。我到这儿来当一个学官,总比这里没有学官好吧,其他事又何必太在意。”而后轻轻一笑,眼角闪过不易察觉的自负,“你若是真的查过我的来历,就该知道这几个俸禄银子,倒还真没那么入眼。”他眼中有一道凌厉锋芒扫过,反让那个提问的人微微颤抖。
      毫无缘由地,我心中忽而想起一句话来: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而国士之穷途,便如国耻。柳公子当日一曲《悲来吟》,所唱尽是名士之伤,隐隐可窥他对朝局的态度。在他眼里,皇上是庸主,天下不是河清海晏的天下,他所看到的、所相信的,与我都不尽相同。我知道,或许他才是对的。
      想到此处,我不禁有些颤抖了。不是为那些宏大的命题,而是为心底动摇的太平。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行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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