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槛外长江》蠖

6、封禅

　　又过了些日子，天气渐暖，庭前花发，节气已是阳春。仪鸾殿里收拾得甚空了，太监宫女们，每日里往返南清宫，让这地方倒是清静了不少。

　　这一日，元俨将书房里最后一批字画交于下人带走。原先满满当当的书房，现在只剩了些空空的架子。谁知道在这当口，竟有人也不待通报，便直接走进了书房来。

　　“是谁？”

　　元俨刚问了一句，抬眼一看，竟是皇兄赵恒，不带随从，独自一人进了来。

　　自从澶渊之盟过后，赵恒数年也不曾进过这仪鸾殿一次，今日不知是什么风把他吹了来。元俨赶忙起身让座，唤着小太监奉茶，一面道：“不知皇兄此来，有何见教？”。

　　赵恒笑道：“你也生分了，我们兄弟二人，还有甚么‘见教’的话？今日朕空闲无事，就过来看看，见你这里都空了，料得你以后出了宫，见面的也少了。再说兄弟几个，病的病，要不都在外地，一年也不能见一次，如今你又要出去，日后朕在这宫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元俨再不料得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只得赔笑道：“皇兄说笑了。宫里三千粉黛，哪会找不出个称心的人……”

　　赵恒摇摇头，道：“你这才是说笑。也罢，不提这个。”

　　他也不坐，径自走去空的书架上观看，瞧见那个木盒，不由神色一冷，问道：“八弟这个盒子是从何而来？”

　　“那日臣弟去秘阁，无意中看见的，觉得新奇，便带了回来。”

　　赵恒拿起来仔细看了，怪道：“秘阁中怎会有此物？定是哪个下人给带了进去？”

　　“杨公公说，是晏殊校理。”

　　“他？”赵恒惊道，“他如何会有这个东西？”

　　“这话说来就长了。”

　　那日杨俊说的话，元俨才讲了个开头，赵恒便紧张起来，急急问道：“这是多久以前的事？”

　　“总有半年了罢。”

　　这是去年夏天的事。晏殊出京已久，的确有大半年过了。

　　赵恒一个愣神，接着颓然坐下：

　　“小殊……”

　　低低的一声嘀咕，却正好被站在一边的元俨听到，心下一惊。

　　“原来……是他？”

　　刚要追问皇兄这盒内究竟是何物，赵恒又问道：“可知这盒子，是谁给他的？”

　　“秘阁都无人知道。臣弟也在疑惑，才把这东西要了来。”

　　元俨便把杨俊所说的话复述了一遍。赵恒一听，这事毫无线索，咬了咬牙，怒道：

　　“待朕查出来是谁干的，朕要了他的命。”

　　元俨越听越不对，正待告诫自己不许胡思乱想，忽然外边传来一阵喧哗之声。两人觉着奇怪，便一起走了出来。

　　竟是一群太监，宫女，太医，满院子里热热闹闹，见到他二人，都跪下行礼，口中贺道：

　　“万岁大喜，万岁大喜。”

　　“有甚么好事，闹到这里来了？”

　　“禀陛下，宸妃娘娘有喜啦。”

　　“是么？”

　　赵恒听了大喜，回头对元俨道：“过些日子为兄就要去泰山封禅，你且准备一番，与诸王同去。这等大事，可不要错过。”

　　“臣弟遵旨。”元俨含笑应道。

　　这一下，赵恒笑逐颜开，说他下回再来，便急往李妃的瑶华宫去了。

　　元俨看着他的背影，只是苦笑。

　　原来皇兄今日来此，只因为知道他反对封禅的事，怕他到时候又托病不去，特地亲自来说，料得元俨也没法推脱。

　　但是皇兄先前的几个皇子公主，都是不幸夭折，李玉怀上龙胎，自然是件高兴的事。所以，方才他也很爽快地应了，何况他的心思，根本就不在那封禅上。

　　从赵恒方才言语，任谁也能听出来，他分明就知道那盒子里是何物。

　　他才一听说此物便如此紧张，必不是甚么好东西。

　　方才还来不及问他，偏偏报喜的人就来了，这下子，赵恒一门心思都在李妃身上，元俨只得暂时把此事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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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几日，又有内官来报，说是皇后刘娥也有了身孕。

　　赵恒即位多年，仍无子嗣，诸殿空虚，人人都觉得后宫实在寂寞。这回一下子有了两个龙种，宫里上下都是一片喜气洋洋，都说果然是天降祥瑞。

　　虽然时时要去关照刘后和李妃，但那封禅之事，赵恒却是一毫也不曾怠慢。不多久，王钦若奏报说泰山又降下了天书，赵恒下旨，派人去迎了回来，当众宣读。那日正在宣示天书之时，忽然有个小太监急火火跑进大殿，几乎摔倒在地，待得爬起来，气喘吁吁，禀报说御花园中出现五色祥云，幻化成凤凰形状。上下自然又是一片歌功颂德之声。

　　国中祥瑞连连，于是择定吉日，真宗皇帝率领后妃宗室，文武百官，浩浩荡荡，大张仪仗，前往泰山封禅。

　　这一次封禅，从未出过远门的赵元俨，算是大开了眼界。皇室的车驾走走停停，直走了半个月，才到得泰山。这一路上，又是祥瑞不断，除了各地官员耆老纷纷进献稀罕之物，还有一个大食商人前来拦驾，进献一柄玉圭。那人自称这玉圭是传家之宝，已历祖孙数代人，从未给外人见过。祖上且有遗言：“此物得来不易，不可沦落到凡夫之手。子孙须好生收藏，不许出卖。待到中国圣君行封禅礼，马上驰往上贡。”赵恒闻言大喜，重赏了那个商人，并且召他一道前往观礼。

　　泰山虽是五岳之首，却也不算太高，历代皇帝也多有封禅。可是毕竟是山，山路逼仄，又无栏杆，尤其从回马岭至天门的一条石径，可谓路途险绝。可怜了那些随行官员，多半都已经年过半百，又多半是在中原平地上长大，哪里经得起这般折腾？眼看着爬了半日，已是个个乏力，怕是上不了极顶，只好每个人都找了专门走山路的挑夫来，用两块长条木板，上面系了绳索，自己紧紧扯着，让下人在前后牵引推拉，这才算勉强过了那段险道。

　　赵元俨到底年轻，虽然还不至于如此谨慎，但他自来娇生惯养，从未走过山路，若不是张如与几个小太监小心翼翼，前呼后拥在一边护持，怕是也颇有失足掉落下去的危险。所以到头来，那民间挑夫健步如飞的山路，仪鸾殿的一干人等，也是走得心惊胆战。

　　经过这么一折腾，待得众人过了天门，侍从人等皆是疲惫不堪，只剩真宗赵恒一个人还是精神抖擞，非但不肯歇息，反倒立时跑到泰山极顶，咋咋呼呼，指点江山去了。山上风大，夹带着水汽，众人恐皇上受了风寒，连忙苦劝回来，进行封禅礼仪。这礼仪，经过一群博学的大臣考据，仿了唐明皇封禅泰山的开元礼，很是繁琐。眼见得皇兄在那里恭恭敬敬，三献、读玉册、封金玉匮、然后还要阅视，元俨在风里冻得哆嗦，心下不免抱怨起来。

　　封禅既毕，真宗下诏，在泰山顶上大兴土木，建立岱庙与碧霞祠两处宫观。山下等候的众官，知道是礼仪完毕了，顿时山呼万岁，声音振动山谷。

　　赵元俨听了，自然又是哭笑不得，此处人多，还不能露出不屑的神情来。不过他偷眼一觑，瞧见身边一同前来观礼的辽国使臣，倒是被这些冗长繁琐的仪式唬得一惊一乍，满心钦佩的样子，转念心想，辽人向来信奉天地山川各种神灵，见了中土这般天书、祥瑞连连不断的架势，必然会被震慑。若得借力于此，维持宋辽边界太平，皇兄这一趟辛苦花费，也不算是不值得。

　　这一趟封禅泰山，足足花费了国库八百万贯钱，因为感冒风寒而生病的还有数千人。赵恒自己也着了风寒，在宫里养息了十几天，方才好些，出朝议事。元俨因前番生病，身体尚虚，着了这风寒，怕落下病根，又不想看到封禅归来一朝臣子歌功颂德、如颠似狂的样子，索性就住到南清宫养息去了。

　　不几日，又有陕州地方官员驰马前来，进奏说陕州“黄河变清”，赵恒又是大喜。中土自古有言：“黄河清，圣人出”，于是赵恒大张旗鼓，带领群臣，前往汾阴祭祀后土。这一次花费了一百多万贯钱，途中照例是各地祥瑞不停地呈上。好容易待这些事情都完了，赵恒又命宰相丁谓，张罗修建起一座玉清昭应宫，以安放天书。除了用上等好玉重刻天书于内，赵恒自己说了，还要雕刻皇帝玉像侍立在一旁，以表诚心。修建这座玉清昭应宫的花费，不必说，更是数倍于前。元俨知道，朝中也有不少大臣直言劝谏皇兄，但皇兄只是不听。他实在懒得看见此种虚耗国库的情形，便常常称病不朝，连仪鸾殿里那些细软物事，也径直交给了下人打理，自己一头窝进南清宫去了。

　　张如见他如此，少不得要时时在他身边陪着。一应洒扫、修整、用度之事，元俨也都不管，吩咐任凭下人去安排，却跑到库房里，寻了一大串钥匙出来。然后就一径钻在西阁外的小树林里，一一试过，想打开那块石头上的秘道。却不料，一整天过去，累得腰酸背痛，这些积满灰尘的钥匙试了个遍，竟无一把能够相配。

　　张如见了，急忙教小太监们放下手里活计，先搜遍了全宫，将散落各处的钥匙统统收集了来，交给元俨。元俨又教张如点着火把，自己在那里忙活到半夜，却还是无一能够开启那石纹里的锁眼。

　　二人心下奇怪，元俨无奈，只得将大串钥匙扔给张如，回去思忖着怎样才能打开这石门。

　　张如道：“秦王府昔日总管王公公，该知道些，可惜他已经不在宫中了。”

　　自从德芳死后，总管太监王来福也受了牵连，被逐出宫廷，落籍回乡。当年他出宫之时，元俨还命张如悄悄给他送去一袋金银，但是如今已不知道他在哪里。元俨想起这些旧事，总是心酸，嘴上却只能说道：“这个不关他的事，秘道想必连他也不能知道的。只有皇兄自己，才有这把钥匙。”

　　关于这条秘道，他早年曾听德芳说过，外廷诸宫的秘道，都有两个出口，一头连接内廷荒僻少人之处，方便随时进宫，另一头在城外，以备不时之需。至于秘道进出的方法，各宫并不相同，但是无一例外，只有王爷本人，或者再加上王妃，才知道破解之法。在宫中，大约也只有皇帝和几个管事的内官，才能知得，从来秘不示外。

　　但是这南清宫的秘道，元俨问过宫中总管公公，只知道那宫内的出口，是在西苑之中，掩在树丛里，平日不易注意。在城外的出口，具体位置，连他也不知道。据说那把钥匙，当年是太祖皇帝亲自交给德芳的，所以不管是皇兄赵恒，还是宫里的内官，谁都没有见过。若是找不到这把钥匙，这秘道，也就等于白费了。

　　元俨不免懊恼，想来大约是德芳出宫之时，已将这钥匙带走了，只好命人去中牟的秦王府里再找找看。

　　等了几日，小太监们又从中牟寻来了一串钥匙，一一擦洗过了。元俨再钻去那树丛里试了半天，可惜也是无一能用，此事只好暂且搁下。

　　他有好些年都不曾去过中牟，自然也没有再去过雁鸣湖了，这一下，少不得细细问起那边的情形。小太监们回道，中牟那边的王府，也是早就荒废了。虽说门面、院落还在，进去一看，却是满地长了乱草，所有房间空得很。当时秦王从这里带去的金银、图画、书籍、香料之类，一概散落殆尽。据说这些年因为无人看管，大概是被一件一件地偷出去卖了。他们搜遍了全府，没有见到什么珍异物品，只从角落里找到几件剩余的书画。元俨命把东西拿上来看，不想其中竟有一轴德芳的画像，虽然包裹的绸缎破了，落满灰尘，里面还是完好无损。

　　元俨大喜过望，急忙把那画小心收藏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