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槛外长江》蠖

5、香盒

　　元俨回了仪鸾殿，看看殿内的物事，估摸着搬去南清宫起码还需要一两个月工夫，且把那心思先放了下，自去歇着。

　　身上的病还未痊愈，又过了几日，方才大好。接下来的时间，他还是称病不上朝，只管在家里检点那些物件。

　　日常起居的东西，自然不用他亲自操心。但是书房里的图书、奏折、字画之类，他不放心小太监们摆弄，非要自己去收拾方可。只是却也纳罕，这些东西，平日都有登记造册的，然而有几件物事，却怎么也遍寻不着。

　　记得有一张琴，背后刻着“大圣遗音”四字，乃是唐代四川雷氏所造，材质是峨眉老杉，如今已是价值连城。另外还有两方小巧的端砚，自幼用来写字的，竟然都不见了，四处找了也没有，各人都觉得奇怪。

　　“书房里用的东西，秘阁还有一套，莫不是留在那里了？”还是张如脑子快，一时想了起来。

　　对了，这些东西，当年读书之时，就留在秘阁里了。这几年不常去秘阁，也就一直忘了拿回来。

　　“小的这就叫人去拿来。”张如禀道。

　　“不用了，我自己去罢。”元俨笑道，“好几年都没有去那里了，心里怀想得很。料得以后出了宫，也不大会进来了，今番就自己去罢。”

　　当下，他也不要张如跟随，点了两个小太监，到秘阁搜寻那些物件。

　　秘阁的总管早就不是张雨了。新任的杨俊杨公公，一看见周王驾到，忙不迭迎了出来，口称恕罪。元俨问他那些旧物在哪里，杨公公一脸堆笑，道：“都在，都在，千岁的东西，谁敢乱动？都好好的在那边案上收着哩。小的们常常拂拭来的，一点灰尘不沾。”

　　果然如此。元俨看了高兴，便给了杨俊一锭银子，吩咐赏赐秘阁那几个小太监。然后叫小太监先把琴书砚台拿了回去，自己且在阁里四处转转。

　　这秘阁，原本是为了皇家读书所设，只是赵恒先前的几个皇子，不幸都夭折了。除了皇子，只有童子试录取的神童，才会被赐秘阁读书。那些人在此中待了两三年，学成之后，便出去授了官职，从此踏上仕途。童子试所取的人极少，所以眼下阁里清闲得很。元俨看看没有其他人，心想这会儿回去也无事可做，不如就留在这里，也省得看见自己宫里那一片忙乱的样子。当下正要进书库里去，路过一个小柜，却瞥见那柜上摆着一个木盒子，顿时停住了脚步。

　　粉盒大小，甚薄，半明半暗的木质花纹，极是精致……这种盒子，他这一辈子，都不会错认。

　　这种东西，怎么会出现在秘阁里？

　　所幸最近，并没听说宫里有什么人上吊跳楼。这么想了一想，元俨心下略略缓了缓，伸手拿起那个盒子，看上面还积了些灰尘，便吹了吹，唤杨公公问道：“这是甚么东西？”

　　杨俊回道：“千岁，小的也不知道这是甚么，想来八成是宫女所用的东西……”

　　“胡说！休得瞒我。”元俨心下一时怒起，语气便严厉了起来。

　　“千岁息怒，小的哪里敢瞒哄千岁。”杨俊不知元俨为何生气，忙辩解道，“小的实在是不知道。这盒子，是去年晏殊校理拿回这秘阁来的，说是西苑的宫女丢下的，被他捡了来，还被我们取笑了好一阵哩。”

　　“晏殊？”元俨吃了一惊。

　　“正是。边上这桌子，便是晏校理那时用的。去年姜盖校理也在这里，这盒子我们都开了看了。”杨俊回道。

　　“你等都开过看了？里边是甚么东西？”

　　“是呀，秘阁里的人，个个都看过了。原来小的们看见这盒子，都以为是香粉，不料里面却是些木屑，也不知道做什么用。晏校理说他第一日打开时有种异香，过了半个时辰都散了，以后就再没有一点香气出来。”

　　“可知那个女子是谁？”

　　“小的们哪里知道。晏校理说，那天天色晚了，也没有看清楚，后来大约也不曾再见过。这话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反正那回被我等起哄了一阵，他还当场写了一首小词放在里面，心里还是想着那女子哩。”

　　元俨听了此话，再也顾不得什么，急忙打开那木盒一看，正有一张折叠的小纸，展开来，只见上面细细地写了一首《踏莎行》：

　　碧海无波，瑶台有路。思量便合双飞去。当时轻别意中人，山长水远知何处。

　　绮席凝尘，香闺掩雾。红笺小字凭谁附。高楼目尽欲黄昏，梧桐叶上萧萧雨。

　　词作得如何，元俨当下哪里有心思去赏鉴，且将那纸条放在一边，下面却是半盒木屑。拈起来细看，似乎也只是普通的木屑，不知道是什么材料，木质稀松，一折即断。左右翻覆，看不出有何特殊之处，闻起来又并无气味。

　　“晏殊如今去哪里了？何时回来？”

　　“回千岁，他已出京做官去了。”

　　“那个姜盖呢？”

　　“他两个人是一起的，在这里读书了三年，去年都出京做官去了。两个人分别的时候，还依依不舍的。他们一走，这秘阁里清静得很哩。”

　　“这个盒子，他竟然没有带走？”

　　杨俊笑道：“千岁试想，宫里那人他又见不到，这个盒子他带走做甚？”

　　“也对。”

　　元俨又想了想，便对杨俊道：“这个东西稀奇，我宫中没有，暂且拿回去看看。日后晏殊若是回来了想要，告诉他只管来找我便是。”

　　“是。”杨俊领命，“王爷拿去便是了，这盒子又值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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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俨回了仪鸾殿，便一头钻进书房，研究起那盒子来。

　　“此等异香，一生只得一回见。”

　　德芳的最后一句话，他何尝忘记过？

　　然而他一直疑心德芳只是随口说说，今日才知，原来此物确有异香，且散得很快。

　　这木屑绝非寻常女子梳妆使用的物品。据方才杨俊所说的，再把前后事情连起来一想，不消说，必然是有人要害晏殊，故意丢在那里，让他捡去的。

　　这盒里的木屑多半有毒，或者是一种迷药。不然，德芳何至于次日便投了湖。

　　可是，为何那晏殊却没有事呢？再说，秘阁内的人，都看过这木盒，为何也都没有事？

　　就算是慢药，此时也已经半年过了。

　　难道这一回的药并无效果？若是如此，那幕后下毒之人，竟然再没有些动静？

　　元俨百思不解，靠在椅背上，半闭了眼睛歇息，不由想起那晏殊和姜盖。

　　这两人，正是三年前被赐秘阁读书的两位神童。

　　两个人，他自然都见过。姜盖年纪小些，只有十二岁，在礼部考试过，未曾参加殿试，便直接赐了同进士出身。

　　晏殊本来也不必参加殿试，却是他自己要求参加。更不料，那日千余人同试垂拱殿，这少年竟然禀报皇上，说这题目几日前刚做过，求换考题。

　　一时间，垂拱殿内上千考生，全都停下了手里的笔，抬起头来，拿各样的眼光盯住他。

　　赵恒心里已是高兴，便单独给他换了个题目。待得晏殊把那文章一挥而就，呈给赵恒，赵恒大喜，当下便要赐他出身。

　　元俨在旁，早已和一群朝臣一样，睁大眼睛，从头到脚打量这临川少年。

　　十四岁，身量瘦削，眉清目秀，恰似江南破土的新竹，节节高升，前途不可限量。

　　唯独当朝宰相寇准却十分不待见他，非说晏殊是江南人，不能委以重用，不如进用姜盖。

　　姜盖来自大名府，虽在河北，靠近辽国，离朝廷却好歹近些。

　　而且，因为河北靠近辽国，为了笼络人心，不教读书人仕途无望，跑去投奔了契丹，对于河北士子的科举，朝廷一贯都有偏向，录取较南人为多。

　　汴京大部分朝臣都是北人，更兼寇准素来讨厌南人，总怀疑江南是新附之地，人心未定，所以对南方人一向取用甚严。在他们眼里，整个江南，便连最出名的建业与苏杭二州，都极陌生，更不要说临川这等，长江之南几百里的蛮荒之地。

　　江西一带，与更加重山远隔的瓯、闽、粤、琼，这些地方，他们只在地图上见过，或许只在书里看过，一辈子去不了一回。

　　至于元俨自己，经过之地，比任何一个大臣都要不如。

　　他生于汴京，长于汴京，从小到大，多半的时间都住在内宫，偶尔可以出去逛逛。只有在澶渊一役时，跟随皇兄到了澶州，从来没去过更远的地方。

　　因此寇准那一言，也颇有人在心里赞成。当下众人都目视皇上，不知赵恒如何裁处。

　　赵恒却十分不以为然，回敬道：“难道前朝宰相张九龄不是江南人吗？”

　　寇准顿时哑口无言。

　　于是赵恒便当场赐了晏殊同进士出身，不久又封了二人集贤校理之职，赐他们一道秘阁读书，并有人时时指导他们的学业。时隔三年，两人都出了京，各自到外地做官去了。

　　然而，为何宫中竟有人要害晏殊，还要用这等隐秘手段？

　　那人是谁？而且事情不成，却没有继续动手么？

　　“千岁，该用膳了。”

　　听见张如进来唤他，元俨便随手拿起那盒子，问道：“你可知道这是何物？”

　　张如拿过来，在手里转了一圈，又打开看了看，道：“这不是女子梳头用的木屑不成？都没了香气，想是哪个宫女丢下的罢。”

　　原来他也不知道。元俨恐怕此事张扬出去有碍，便教张如不要再去问别人，那木盒且放在书房里，待得慢慢查访。

　　以前，他也问过李精白，潘仁美，还在宫中访过多人，连几位侍香内官在内，竟无一人知得。他早已生疑，只因此后一直未曾见到类似的物品，才拖到现在。

　　但是自从得了这个东西，元俨的心思，便不曾离开过，时时拿下来把玩，却总也看不出甚么端倪，心下越发疑惑。

　　虽然疑惑，却也没有办法，近日，他一有空闲便泡在秘阁，找出关于香道的书又翻了一遍，还是一无所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