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槛外长江》蠖

7、失火

　　此时已是天晚，深蓝的天幕上，一钩斜月在西，那厢群星交相辉映。入夜的大风，呼啸而过，吹得宫中精雕细刻的窗格，隐隐发颤，不时发出一阵细细的呼啸之音。赵恒背着手，怒气冲冲地文德殿里走来走去，龙靴踢踢哒哒，竟踩得地面一块块坚固的“金砖”都在簌簌作响。

　　平日里在文德殿中服侍的宫娥太监一应人等，早都被皇帝遣了出去，所以眼下偌大个殿中，只有两个人影。一丝烛火闪闪烁烁，摇移不定，更是教人心烦意乱。那每年寒食之夜，用来摆放照夜珠的木架上，今日却用绳索紧紧束缚着一只被剥得光溜溜的花面狸猫，已经过了一整天，还不停有血迹渗出。

　　“你怎么还不回南清宫去，都晚上了还跟着朕到这里来做甚？”

　　赵恒抬起头，对站在一边的元俨吼道。

　　“皇兄，”元俨垂手侍立，争辩道，“此事定然有诈。自古以来，哪里有听说过一个人怀胎十月，到头来却生出了一只狸猫？此事莫非……”

　　“不要再说了！”赵恒一声断喝，挥手打断了元俨的话，回过头，继续在殿里走来走去。

　　赵恒心里烦恼，也是常情。谁能料想得到，宸妃李玉十月怀胎，临了竟产下一只花面狸猫！倒是刘皇后同日临盆，稍晚时候，生下了一个面目端整的小皇子，欢喜过望。

　　赵恒闻报，初始时还不肯相信，自己赶到瑶华宫，见了那只狸猫，顿时龙颜大怒，说这狸猫定然是妖孽附身，即刻命将李妃迁出瑶华宫，打入冷宫千波殿，一众宫女太监，统统发付内宫编管，重新发配。不管李妃如何跪地哭诉冤枉，说早上明明是生了一个小皇子，不知怎地就变成了狸猫，赵恒都不听，只管一个人坐在那里，生着闷气。待到傍晚，听闻刘皇后生了皇子，赵恒才得高兴些，命把原来准备给瑶华宫的赏赐，也一并给了正宫坤宁殿上下人等。

　　事关皇室子嗣，略有人谏了几句，都被赵恒喝骂回去，又将那只狸猫拿出来示众。见了活生生的狸猫，也就无人敢再进谏了。

　　“皇兄，”元俨皱眉，想了想，还是继续说道，“皇兄息怒。眼下国中正是祥瑞连连，皆大欢喜，断然不会有什么妖孽之类的出来骚扰。皇兄想想，上回臣弟在秘阁所取回的木盒子，为了谋害一个外臣，有人竟连这等隐秘手段都使了出来，这次焉知不是有人在故意陷害宸妃娘娘？只要买通了那几个宫婢太医，弄了一只狸猫呈上来，引得皇兄发怒，宸妃就算不死，也要打入冷宫，但岂不是冤枉之极？”

　　提到那个木盒子，赵恒更是心中怒起，一时竟气得说不出话来。他也不走动了，索性狠狠往宝座上一坐，低头瞪着龙案上的奏章，却又实在是无心去批阅。

　　元俨见他不说话，以为赵恒有回心转意的念头，便接下去道：“臣弟以为，此事皇兄还须彻查，待弄清楚了真相，再做区处不迟。不宜今日看见这只狸猫，就把宸妃打入冷宫，免得冤枉好人，却放过了幕后真正的主使。”

　　“你懂得甚么？也敢在这里说三道四。”赵恒“忽”地一声站了起来，拿手拍着龙案，大声喝道，“你说有人弄了一只狸猫来糊弄朕，还有人主使？那李妃所生的皇子却在哪里？难道你竟然怀疑到皇后身上去了？”

　　“皇兄，臣弟以为此事并非不可能。宫里空屋甚多，不少库房人迹罕至，要藏住一个婴儿还不容易？再说就算是把那婴儿暗地里送出宫去，这会儿也到了外县了……”

　　“叫你不要再说，你还在这里胡说个不停，成何体统？”赵恒还是怒气不歇，喝骂道，“难道为兄就不会区处？你现在还不回家，在此作甚？你明日就去和外人说，此事再敢谏者，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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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夜，张如急惶惶地跑进了昼锦堂：

　　“千岁，仪鸾殿起火了。”

　　“怎么？”元俨因为今日的事，本来就辗转反侧，不能入眠，听到这话吃了一惊，急忙披衣跑到门外。

　　只见皇宫的方向，浓烟滚滚，火光映红了大半个天空。虽然隔了这么远，那边救火的喊声，竟然都能听得颇为清晰。

　　“真的是……仪鸾殿？”元俨看得如痴似呆。

　　虽有些距离，然而这方向还是很清楚。宫里在那个方向，除了西苑和千波殿，也就是仪鸾殿了。

　　“千岁，不必再看了，宫中早有人过来报信了。”张如推他。

　　“快走快走，叫上南清宫一干人等，都回去救火。”元俨急急命道，顾不得穿好衣冠，忙忙跑去。

　　无奈远水不解近渴。此时宫里早就闹腾得紧，仪鸾殿邻着崇文院和秘阁，中间又没有水渠阻挡。半夜里风势强劲，那火势就顺着风蔓延开来，点着了房屋不说，竟直烧到了宫门上，遇到护城河那一带波浪，这才算是挡住了。宫中都是木屋，再兼天气干燥，不耐火烛，火势越来越大，整整救了一夜才灭了。

　　这一场大火，把宫中左藏库、崇文院、秘阁，连着朝元门，都烧成了白地。

　　若只是烧掉了几座房屋，倒也罢了。这左藏库内存放着无数金帛，秘阁内则广聚天下图书和珍异之物。挨到天明时分，看见那一片废墟，赵恒跺着脚，嗟叹道：“伯父与父皇两朝积下来的东西，只过了一夜就烧得干尽，朕哪里还有脸面去见列祖列宗呢？”

　　临近的西苑被毁了些草木，还算没有大的破坏，千波殿逃过一劫。顾名思义，此殿四周都是水渠环绕，落了一点火星，很快便救灭了。但是李宸妃早上刚刚经历过皇子莫名变成狸猫一事，一瞬间就从宠妃成了弃妇，晚上又受此惊吓，哪里支撑得住。现在已是卧倒在床上，烧得面颊发红，满嘴胡言乱语，气息奄奄，只恐怕有十天半个月起不来了。

　　赵恒余怒未消，竟也不去管她，只回身唤道：“叫周王来见朕。”

　　昨夜元俨带着南清宫一干下人，急急忙忙赶进宫里来救火，奔波了半夜，此时也都是气喘吁吁，衣衫不整。见了皇兄，元俨慌忙伏地请罪。赵恒看了看他，也不多说什么，叫他平身，便向左右吩咐道：“将那婢子押上来。”

　　不一会儿，几个宫中侍卫，五花大绑押了一个女子上来，到了元俨面前站定。那女子衣服是宫女打扮，却蓬头散发，元俨心下还在疑惑此是何人，定睛一看，竟是仪鸾殿的宫女韩娇。其中一个侍卫，又取出一个小布包袱，呈于元俨。元俨只觉得东西分量不轻，打开一看，里面却包了几十件小巧物什，诸如发簪、手镯、佩饰、带钩之类，虽然皆是金银珠玉之器，但在皇家之人看来，价值也不会高到那里去，不过是宫里普通用度而已。

　　“这又是……何意？”元俨抬眼望着皇兄，实在不解。

　　“你且看清楚，这些都是仪鸾殿里的物品么？”赵恒在一旁斜眄他一眼，冷冷地问道。

　　元俨略略翻检了一遍，又交给张如并跟随来的几个下人辨认，确认都是仪鸾殿的物品。

　　“昨夜的大火，都是这贱婢所为。”赵恒指着韩娇，哼了一声，目视元俨，冷笑道，“你自己去问这贱人吧。”

　　原来元俨移家，仪鸾殿少不得收拾物品，一一送去南清宫。如此一来，殿内空虚，常常也看管不严，这韩娇就起了贪念，心想着宫里金银珠宝众多，偷拿一些，大概不会被发现，便觑着平日无人看见的时候，一件两件，从仪鸾殿里偷盗财物，藏在自己房里。不知不觉，竟也攒下了一个小小的包袱。

　　如今殿内大体收拾得空了，赵恒已经下旨，明年正月之前，所有的宫女下人，都要搬去南清宫，这仪鸾殿却要腾空了。此时韩娇方才着急起来，想道待得众人都到了南清宫，势必查点所有物件，一旦查点起来，自己做的事情，势必被发觉。眼看脱身不得，不知如何是好。想来想去，竟出此下策，索性一咬牙烧了仪鸾殿，打算趁乱逃出宫去。只是不料，大火蔓延起来，后果如此严重。

　　那韩娇跑到了宫门，却是终于被守卫截住，交给总管公公，从身上搜出这个包袱来，无可抵赖。内官只稍一讯问，不待用刑，韩娇害怕，便把经过都招了。

　　元俨听完了前后原因，也是无话可说。

　　赵恒指着那包袱，长叹道：“不过为了这几个金镯子，就烧掉了左藏库、崇文院、秘阁。昨晚烧掉的东西，岂止值这几个金镯子？如此逆婢，你还有何话说？”便命将韩娇交付有司，按律定罪。内官奏道，这样要断其手足，示众三日，凌迟处死。

　　几个侍卫将韩娇拉了下去，赵恒又向元俨道：“各处都是祥瑞，朕方才封禅泰山，祭祀后土，刚刚又添了皇子，一回头却出了这样的事情，你又怎地说？”

　　元俨自知难辞其咎，跪地请罪，嘴里只说任凭皇兄处置。赵恒下旨，削去他兼任的节度使之职，夺了兵权，封地下降一级，并罚俸一年。张如以下，仪鸾殿中所有侍奉人等，各自降俸一等，罚俸三个月，都用作重修仪鸾殿之资。并命仪鸾殿所有人等，即刻搬离内廷，从今日起，一概住到南清宫去。

　　宰相王旦在旁奏道：“此事周王并不知情，这样处罚，怕是重了些。”

　　赵恒道：“虽然不知情，但平日里管教不严，此事也不能说与他一无干系。朕又不曾撤了他的王爵，又不曾说他不能再进宫，姑且收了那些闲职事。朕念他的身子不好，最近也不用上朝了，如今仪鸾殿也烧了，就住到那南清宫，闭门思过去吧。”

　　元俨伏地，叩头谢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