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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刺惊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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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次策马,还是三年前与成君在京郊的燕尾坡上,比起那里,这里可谓广阔无垠,茂源的地势很有趣,从程子曌现在所处的这个位置来看,往左去就是一片绵延无尽的树林,一直往前走,则是一片十分开阔的草原,草原上有一条大河并几条分支的小河道。
她第一次来旬阳,到没想到这里景色这么美。
程子曌漫无目的的骑着马踱步,清爽的风拂在面上,惬意轻松,一头乌发高高盘起,脑后留下的一股的青丝随风飘扬。
她忽然勒住马,轻声问身旁的人“薛幼,你看前面那是只兔子吗?”
薛幼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又回过头,却冷不丁看到她的侧颜,愣了一秒,赶紧开口道“是只受伤的兔子”
“受伤了?你去,把它抱过来,轻点。”程子曌轻声吩咐。
薛幼得了命令,便轻声走过去,小兔子卧在草里,仿佛并未察觉有人靠近,他刚走到一旁,伸了手去捉的时候,忽然旁边‘嗖’的一声,一只冷箭刺破空气,横穿兔子的肚腹。
薛幼一惊,下意识闪身侧开。
程子曌闻声向着冷箭射来的方向看去,却不由一愣。
只见两个年轻男子坐在马上,其中一个执弓的手还未落下,而另一个,她见过,是春日宴那天,天下皆知挂印而去的谢忱。
程子曌掩了眸光中的探究,虽然这人长相与谢忱别无二致,可周身气质却并不相同,谢忱放浪随性,而眼前的人却给人一种压迫感,且一看面色她就知道,这人性格阴晴不定。
再者,谢忱早已挂印离去,此时还不知道在天下间哪个角落,面前的人,只能是他的双胞兄弟——当朝左相谢雎。
程子曌收回视线,还未说话,便听那谢雎开口道“野牟,你放肆,程二小姐面前,岂能无状?”声线清冽、却蕴着一丝慵懒低沉
被称野牟的人明显是他的随从,他放下手里弓箭,双手抱拳道“对不住,程二小姐。”
程子曌面上又挂出那副恰到好处的笑容,眸光却发寒“客气了,相爷也不是故意纵仆行凶,且受害的是一只小兔子,并不是我,大人何须向我致歉?”
野牟一顿,这程二小姐话里听着虽无其他意思,言外之音却是隐透责怪,难道还让他跟一只兔子道歉不成?
谢雎勾唇轻笑,一双狭长的眼睛紧盯着她“许多年未见,没想到程二小姐仍是气性这么大,也罢,二小姐想让本相如何呢?”
程子曌被他看的不舒服,兔子既然已经死了,也不打算多纠缠,且在她过往对这位左相的了解,他可不是那么好说的人,便敛了笑容轻声道“您身份贵重,小女不敢造次,打扰了左相狩猎的兴致,小女先告辞了。”
言罢,一旁的薛幼很有眼色的上前为她签马。
只是谢雎却并不打算让她离开,只笑道“这里并不在围猎范围之内,本相只是闲来无聊溜达一圈,小姐也不算打扰我的兴致,不过,也确实是没心情继续溜达了。”
“哦?那倒是小女的不是了,左相别见怪才好。”程子曌心里暗恨,这男人黑白颠倒的本事倒是不错,转眼就成了她的错?
她抬起眼眸,淡然道“不知左相想让小女如何赔礼?”这男人,转眼就想反客为主?
谢雎唇边带笑,似是很认真的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一遍,没待程子曌动作,直接驱马靠近了,一旁的薛幼见状下意识往前上了一步,隐隐挡住程子曌。
谢雎却似没看见他的动作,径直驱着马走了过来,临近了,才侧目看了他一眼,这一眼在旁人看来再随意不过,可薛幼却看到了他眸子中的寒意和,杀意?
薛幼瞬间心跳加快,背脊开始发汗。
却见谢雎长臂一伸,一双修长的手探到了程子曌的头上,她惊诧,下意识侧头去躲,回过头却见谢雎手中拿着她的发簪。
程子曌心中气闷,不由勾了唇角冷笑“左相想要这个?可惜这根簪子并不值钱,且是我贴身之物,无法相赠。”
谢雎垂了眼,似是在细细打量这根簪子,一双修长白净的手指配上他手中的白玉簪,竟显得出奇的秀气好看。
谢雎挑了挑眉,扬了扬手里的簪子“是很普通。”
程子曌搞不清他心中想法,难道他刚才还真的是在仔细鉴别手中之物的贵贱?
程子曌尚在心中犹疑,下一秒谢雎却握住簪子,朝着她的马背上狠狠刺下。
簪子刺入了马背,她的马惊痛之下嘶嚎一声,前蹄高高扬起,险些将她甩了下来,程子曌紧紧攥住手中缰绳,试图让它平静,□□的马儿却在落蹄的瞬间如箭离弦一般冲了出去。
程子曌措手不及,缰绳在手背上缠了两圈,努力不让自己掉下去。
薛幼见状立刻上马追赶,却听谢雎不冷不热的留下一句“别动。”
随即便策马朝着程子曌的方向奔去。
野牟得了吩咐策马上前拦住了薛幼,薛幼心中着急,大喝一声“你让开!”
野牟却分毫不动,只扬了声音道“我家相爷让你别动!”
薛幼被拦住,一双眼睛急切的盯着程子曌离去的方向,心中悔恨,一旁的春城才不管那么多,迈开双腿就跑去追她,没跑几步,又被野牟捉了回去。
余姚在一旁急的掉泪“薛幼!小姐要你何用?”
一旁的野牟哈哈一笑,说道“别担心,你家小姐不会有事。”
程子曌根本无法控制这匹发狂的马,整个人在马背上四处晃荡,还好前面是一片草原,不必担心会撞到东西,她努力调整姿势,只要不从马上摔了去,薛幼很快就会追上她了。
果然,没一会,她就听到身后策马而来的声响,便扬声道“薛幼,不必惊慌,用你的弓箭!”
话落,却一直无人回应,程子曌不由回头,却见谢雎跟在她的身后,不紧不慢,面上还带着笑容。
她心里气的要命,扭过头不再看他,继续努力平衡自己。
这谢雎,明明能追上她,却偏要跟着她,不帮忙看笑话。
□□的疯马不知跑了多久,半点不曾放慢速度,远远地,她好似看到了前面有个反光的地方,心里忽然一震,那是条河。
程子曌赶紧用力去勒马,用尽力气却一点用都没有,这时,却听后面的谢雎扬声道“二小姐可要求我救你?”
程子曌抿了抿唇,心里虽生气,却仍是高声回道“请左相援手!”
身后的谢雎却似故意似的“二小姐说什么?风太大了听不见!”
程子曌心里的火气彻底上来了,眼见着这匹疯马直直的朝河里跑去,她稳了心神,忍着惧意伸手握住身后马背上刺入的玉簪,心里一硬,使劲拔了出来。
玉簪被拔出,身下的马越发痛的发狂,谢雎收了笑意,下一秒却见程子曌握紧手中的玉簪,扬起手直直刺入了马的颈脉。
马痛的嘶鸣,双蹄高高扬起,她再没力气发力,直接被甩了下来,身体离开马背的一瞬间,却被一双手揽住了腰,直接带到了谢雎的马背上。
她惊恐未定,面色发白,怔愣许久才开始挣扎,谢雎的一双手看着修长秀气,可他的手臂却似一圈铁一般紧紧箍住她。
他停下马,单手抱着她落了地。
落地的一瞬间,她双腿发软,没站稳跌在地上,下一秒,却抬起眼眸看他,眼中蕴满怒意。
谢雎心里好笑,这姑娘胆子这么大?正常的小姑娘现在不是该吓哭了才对?
他半点不在意她的目光,只俯下身子蹲在她面前,打量了两眼“怎么跟我印象里的小丫头不一样了?”
程子曌这辈子都没这么狼狈过,头发被颠散了,衣服也脏了,可一双眼睛却一点也不退让,怒极反笑“要你管!”
泥人还有三分脾性呢,凭什么今日如此欺辱她!
谢雎抬手把她耳边的头发缕到耳后,一双眼睛分不清喜怒,只望着她“我若不管,你还能好端端坐在我面前瞪我吗?”
她这么狼狈是因为谁啊!程子曌挑了挑眉“左相颠倒黑白的本事倒是不错!若今日我有意外,您觉得您就能独善其身吗?”
谢雎忽而笑了“我本来也没打算独善其身,若能得个和你双双殉情的名声,倒也不负今日的美景。”
程子曌被噎的一顿,心中讶于他的无耻,长吁一口气,回视他,一字一顿“你想的美。”大了她六岁不止,却一点廉耻都没有!
谢雎也不答话,低头伸出手捏了捏她脚腕“可扭伤了?”
程子曌立马收回脚,提着裙子站起来,退了他三步之远。
谢雎拍拍手,也站起来,扫了一眼倒在血泊中犹在挣扎的马,她刚刚下手时没有丝毫犹豫,本来是想逗一逗她,结果却令他有些意外。
“这匹马还有救,我让人把它养好了再给你送回去。”
程子曌理了理衣襟,抬头,忽而问道“左相今日只怕是太闲了,不知我今日表现还令您满意否?”
谢雎点点头“程二小姐今日之表现,确实比那根白玉簪贵重许多。”
“如此,便两讫了。”她心中虽气,却并不想再招惹他,相安无事最好,这次吃的亏,以后一定从其他方面找补回来!定会让他后悔今日所为!
谢雎却忽而一笑,挑眉道“真是没小时候可爱了,那会,你才这么大吧?”他一边说,左手不经意的比划了一下。
程子曌不理他,伸手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目光看到了远处泛着水光的河流,她撇下身边的谢雎,提了裙子径自走过去,走到河边,蹲下朝着河水中的倒影照了照。
本来今日出来便没有梳复杂的发式,唯一一根用来固发的玉簪也被谢雎夺了去,一头乌发已经在刚才被颠散了大半,她伸手沾了水,对着倒影细致的理顺头发,动作轻娴的将头发挽起。
谢雎在远处扬声唤她“程二?”
程子曌听见这个称呼心里不由又发了气,轻吁了一下,转身走回去。
谢雎已经坐在马上,微微低头俯视她。
程子曌立在他的马下,抬起头淡淡道“我的马伤了。”
谢雎点头,只看着她不说话。
程子曌又道“左相有义务将我安全送回营地。”
谢雎唇边带笑,一双眸子乌黑深邃,却像藏了星光,他声音慵懒“你要和我共乘一骑?”
却听程子曌又说道“这样自然不妥,于我闺名有损,我是女儿家,体力不好,您是当朝左相,仁之大者,总会谦让我这个柔弱的小姑娘。”
谢雎一双深眸盯紧了她的眼睛,倒是来了兴致,想听她说更多歪理,迟迟不答话。
程子曌心里有气,便带了抱怨“我如今这副模样,是拜您所赐,小女虽不知何处做错让左相如此戏弄,可若传了出去,您堂堂当朝左相为难我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娘,也是有碍您的名声。”
谢雎浑不在意道“我的名声一向奸佞,且喜怒不定,倒不在意多加一项的。”
程子曌轻轻蹙了眉头,只得继续道“阿蕊一向心中最敬重她的大哥,且常与我说起您的好处,您不在意别人的目光,总要顾忌自己在妹妹心中的形象吧!”
谢雎嗤的一笑“程子曌,你还挺有趣的,想要什么就直说,何必拐弯抹角跟我绕圈子。”言罢,他收了笑容,一双眸子盯紧了她,又道“你若想要,我必会答允就是了。”
说罢,抬了右腿自马上跳下来,还未等她动作,直接横抱了她,将她扔在马背上。
程子曌措手不及,将将坐稳,低头去看他,却见他拍了拍手,浑不在意的拉起马缰,牵着她□□的马儿,只隐隐听他说了一句“真沉。”
回去的路上,她心里一直不能落下,时时侧目去看他,可他只为她单手牵着马,仪态悠然的走着,他今日并未身着猎装,只着了一件广袍深衣,墨色的衣袍随着风猎猎作响,她不禁想到他今日种种作为。
他今日几次提起她的幼时,可她记忆里对他的印象却并不清晰,从前明明很少见他。
走了许久,两人都不说话,程子曌才发现原来自己跑出了这么远,又心中疑惑怎么薛幼还没来接她。
谢雎并未将她带回刚刚相遇的草坡上,而是直接将她送回了程氏的营地。
回了营帐,换过衣服后,身边的二等丫鬟却说余姚和春城还未回来,想必是还在寻她,便遣了人去将她们找回来。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左右,余姚和春城才通报求见,一进帐子,便双双跪倒在她脚边,春城眼睛红肿,明显是哭过了。
程子曌轻叹口气,扶了她们起来“我无事,不必心中自责了,你们可有惊扰了父亲和大姐?”
余姚一向比春城稳重些,虽发髻凌乱,却仍是端正回道“您惊马后,左相身边的护卫拦着不让去寻,我们还未来得及禀告相爷。”
程子曌点了点头“如此便好,父亲和大姐那边不要去乱说,今日之事就当没发生过,薛幼呢?”
春城在一旁哽咽道“小姐,他是个无用的,奴婢请求您将他调离,换个能护您无恙的护卫来!”
余姚瞪了春城一眼,让她不要再说,回过头来对程子曌道“小姐,薛幼心中自责,跪在帐外不敢见您。”
程子曌抬头看了外面一眼,对春城吩咐道“去将他唤进来。”
“是,小姐。”虽不情愿,春城仍是掀了帘子出去了。
程子曌侧头轻声问余姚“你说左相身边的护卫拦住了你们?”
余姚低头“是,就是那个射箭之人,您走丢后,又来了几个穿青衣的护卫,围住了薛幼,奴婢瞧着,他们来去成谜,应该是左相身边的暗卫。”
程子曌垂了眼,曾经听三哥说过,左相身边的暗卫训练有素,历来有狠名,而他身边最常见到的,应该是外人口中常提到的‘青翼卫’
正思索间,春城撩了帘子,带着薛幼进来了。
她一语未发,薛幼进来便跪在她面前,一张脸低垂着。
程子曌有心晾一晾他,便拿起了小几上的杯盏,轻轻抿了一口。
薛幼的头垂的很低,一向宽广的臂膀也伏的极低。
她不由想起七岁时第一次见他,在沧海苑后门,他也是这样跪着的,只是那时,他面上带着倔强,头并未低垂。
那时的小小少年,浑身带着不服气的意味,人虽然跪在那里,却并无一点屈意。
那场景,于她浮华云端的人生里,并未留下太多印象与痕迹,她早已忘了那时他为什么跪在后门,也忘了自己曾一句话将他带到了自己身边。
她终是放下手里的杯盏,让余姚去扶他起来。
薛幼却执拗,不肯起身,她看得出来他心中自责。
便开口道“今日之事是左相兴起,怪不得你。”
薛幼听了她的声音,身体更加紧绷,沉声回道“是奴才没用,不能保护小姐。”
程子曌一双眼眸仍如平日一般淡然无波“你有没有想过,今后若是再有这般情形,该当如何?”
薛幼额头触地,沉声道“便是拼了性命,也不会再让您受委屈。”
程子曌摇摇头“我要的不是你拼了性命,以今日为引,你要做的,是更加强大,同样情景,若你自身尚不能脱身,何谈护我?”
薛幼却身形一顿,缓缓开口道“奴才知道了。”
程子曌点点头“你下去吧,先去歇歇,明日再来上值。”
“是。”薛幼躬了身子,退出了营帐。
帘子落下的一刻,他轻轻抬了眼眸,程子曌仍坐在那里,拈了一块她一贯喜欢的马碲糕,只一瞬间,他又垂下眼睛,落下了手中的帐帘。
薛幼心中的惊慌和后怕没人清楚,如今能看到她安静闲适的吃着东西,于他来说是最大的欣慰。
他心中痛恨自己的无能,眼睁睁看她惊马而去,却无能为力。
十岁那年,他第一次见她,那时也如今天一样,他跪在地上,而她站在他面前,那时她尚性情明媚,像极了他幼时家乡里那只快乐的小喜鹊。
她好奇在站在他面前,脆生生的问他“为什么跪在这里?”
他没开口,身边的护卫总管已经抢着回道“二小姐,这小子放走了您廊下那只黄鹂鸟,属下是在罚他呢。”
他心里暗叫不好,说不上来为什么心虚,明明觉得自己没错,却怕她也恼了他。
却听她笑着对总管说“那鸟儿本来就不该圈在笼子里,本来我也是要让春城放了的!你罚他罚的好没道理!”
那总管似是瞧她年纪小,便带了一丝糊弄“这奴才目中无主,若放纵下去,不晓得日后还要做出什么更出格的事呢!奴才忝为护卫总管,责罚下人,是奴才的职责。”
程子曌人虽不大,心眼却多,明明听出了那总管话里的意思,便说道“他是我院子里的小护卫,有错也该我来罚,你虽是护卫总管,却也不能明白的越过我去!”
她几句话就借口撵走了那总管,蹲在他面前瞧了半晌“我瞧着,你长得还挺像我太傅的,别跪着了,以后就在我身边当护卫吧。”
“不过…”她左右又打量了一番“你太瘦了,自己都被人欺负,又怎么保护我呢?你要变的更厉害才行!”
那时的薛幼,看着面前叽叽喳喳的这只小喜鹊,心里开心极了,他虽然放走了一只黄鹂鸟,却找到了一只这么亮丽的小喜鹊。
这么多年,他随在她身边,瞧着她一日一日长大,从那只快乐无畏的小喜鹊变成了今日的程家二小姐。
她的喜悲,全在他的眼里,他虽不说,却帮她记住了最美好的那段时光。
他的小喜鹊,最后还是被驯服,变成了圈在笼子里的小鸟。